地球的另一侧，异大陆的边缘，有一座孤岛。
这座岛小得在地图上根本看不到，像小米粘在异大陆版图的大缸上。
孤岛地处赤道附近，地势很低，一直是四季如春的好气候。小岛的地形极其简单奇特，岛心是座几百米的高山，只有个孤单的鼓包，没有支脉，山下一圈人家。满打满算，岛上不过三十万人口，与外界的联系也少，大多都是通过网络了解大陆的情况。
占据了天时和人和，岛民世世代代在此安居乐业，维持着自给自足的桃花源生活。
然而，这个繁花似锦的一月，在某个深夜，岛上飘起飞雪。
从半空飘来的雪落在趴在院子正打鼾的看门犬身上，大黑狗的鼻子皱了皱，一个喷嚏把自己惊醒。它迷瞪着眼睛看自己黑亮的皮上敷上一层白毛，吓得“嗷”嚎起来。
很快，一户户人家的灯都亮了。一个小姑娘光着脚就跑到阳台，双手扶栏杆，仰着小脑袋，呆呆地望着从高空飘飘摇摇下落的飞雪。
“妈妈，妈妈，快看，这是什么？”
“小铃，快穿鞋！”女人拎着拖鞋追出去，但一出门也愣了。
别说是她们，就是本地年龄最大的老人，也没有亲眼见过这景象。
寂夜乍雪，悠然飘摇，时而翩跹若蝶，被一阵小风卷回半空，时而落英簌簌，乘风落在屋上地下。
小姑娘伸出手去接雪花，小小的晶莹被她伸手抓住，缓缓打开掌心，可什么都没有。她又蹲在地上寻找，不过地表的温度太高，雪是积不住的。
不到一小时，几千户人家纷纷醒来，深夜的小岛灯火通明。
天降白雪，雾霭蒙蒙，凉风习习，温度慢慢降下。不出一会儿，小雪花摇身变成中雪。
落雪盖繁花、裹绿叶，不和时令的组合对他们来说，是一番前所未有的胜景。
这时一家家的大门被推开，兴奋十足的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奔出家门，在街上跑来跑去。温暖的地面终被白白得盖了一层，脚踩上去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
小玲趁着妈妈没注意就溜出了门。她在地上踩来踩去，伸手抓起一捧捧冰凉，拿到鼻子前嗅了嗅，还掏出小瓶子兴致勃勃地装了些。
正玩得开心，她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街口。
那是一栋明显与众不同的房子，别的独栋小楼平均两三层，那栋别墅不但有五层，据说还有三层的地下室，绝对是整座岛上最大的豪宅。
不过虽然住所高人一等，但这家的主人却没有任何富人架子。那被所有人恭敬地称“小姐”的少女，是小玲最好的玩伴之一。在小玲眼中，那是个漂亮得如天使般的姐姐，性格也好得人见人夸。
小玲沿着街道一路蹦蹦跳跳，脚下滑了几下，险些一路滚去。到了别墅下面，看到别墅门口堆着十多人，她兴奋地笑着，清亮的嗓音传出很远：“菲娅姐姐，你看你看，这就是电视里播的雪吧！”
然而到了近前，她就着灯光才发现，这群人中唯独没有那粉发少女。
小玲奇怪地问：“菲娅姐姐呢？”
老管家身披棕黑色大衣，正一手拿围巾，另一手举伞。见到小玲来了，老人慈祥地笑了笑：“菲娅小姐上周回家，还没有回来。”
小玲懂事地没有追问菲娅的“家”在哪里，只是有些失落道：“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老管家的脸上也浮现一丝担忧，慢慢道：“按理说，也该回来了。”
“菲娅姐姐的家很远吗？”
“她先坐船到异大陆的港口，然后走空间通道，大概一天的路程。”
小玲好奇：“空间通道，那是什么？”
老管家笑而不语，青年接话：“就是陆地上能力者专用的通道，可以把两地的距离缩短几百倍，算下来，净耗时是坐飞机的三分之一。”
“这么厉害！小玲也可以进去走走吗？”她眼睛晶亮。
“如果小玲是能力者，就有机会哦。”老人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
青年眯着眼睛盯了她片刻，随后转回脸，掩过一抹转瞬即逝的不屑。
“哦。”小玲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问，“菲娅姐姐不会出事吧？”
老管家旁边的青年道：“才不会有事呢！小姐一定安安全全。”
管家和随从都对有多少人保护菲娅小姐一清二楚，路上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小玲点头，刚要走，老管家拉住她，把暖融融的围巾直接围到她的脖子上，笑道：“以前没见过雪吧，别冻着了。”
小玲兴奋地道谢，然后又跑回飘雪中。她拿出手机，想着“菲娅姐姐估计也没见过下雪”，于是举着手机对四周一通拍。照片如同雨点子般一张张发到菲娅那里。
山脚周围，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体出动，用各种方式留下这一幕幕。而岛中心的高山上，本应是空无一人，此时，却有两人互面而立。
飞雪看似自天而降，实则源于他们的周身，一路飘下山。
中年男人身着玄色单衣，皂白皮靴，身材凛然、相貌堂堂，约有五十岁模样。
所谓王霸之气，在他的身上一展无余。目中蓄烈火、泛星芒，浓眉如重墨、点黑漆。额前的皱纹、眉间的沟壑，没能有损他的器宇轩昂丝毫，恰到好处的风霜更是增添了几分久经沙场、唯我独尊之雄风。
而对面的少年一身白衣，他全身上下过于干净，没有半点杂色。
银色的眸子恍若遥远的寒星，银色的长发似九天落瀑。润泽的光使人忆起夏夜荷塘上皎白胜雪的月光，悠然倾泻，氤氲了袅袅水汽，连浅色的嘴唇都笼上淡淡银芒。
可此刻，玉一般的少年面如金纸。他的白衣在风雪中凌乱，勾出有些单薄的身子。不知是风乱还是身颤，衣角噗噗地打着。
“怎么收手了？”中年冷声问。
“陛下。”少年猛地上前几步，单膝点地，“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我的力量一旦释放，便无法控制，我会完全失去意识，后果……不堪想。”
中年人站在他面前，既不伸手搀扶，也不甩手后退，就那么直直地俯瞰他。
“我作你的对手，你怕什么？”
少年再次压低头：“正因为您以身涉险，陛下，恕我更不能冒险行事。”
“现在你我已然离开大陆，我非王，你非臣，只是两个能力者一较高低。”
“可即便如此……我怎能造次。”
“银玉，”男人语重心长地道，“你天生六级下，举国上下谁与比肩？但你十年无突破，本王倍感惋惜。我视你为我的子女，把你托付给大祭司，可叹他也没能看你成长。”
一提到“大祭司”，银玉的神情动了动，双唇紧紧抿着。
“如今你我到此就是为了助你进阶。放开力量、抛下底线，这是你这种能力者的必经之路。你若连尝试都不敢，岂配做皇室的外姓继承人？”
“不，我还是不能，万一……”
“没有万一！”男人厉声呵道，“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败在我手下的六级能力者少说也有十个，就凭你，也来担心本王？认为本王会死在你手里不成？”
“不敢。”银玉俯下头。
见他不再拒绝，中年这才点了点头，探手把他拉起。
“听好了，别顾忌会伤到本王，把你的第三阶能力完全释放。触摸到四阶，六级上的边缘——才是此行唯一的目的。”
银玉深深吸气，恭恭敬敬施礼道：“我斗胆问最后一句……陛下会如何防御？”
“你也知道本王的能力为何。这次为你有备而来，本王取的五个能力分别是：‘绝对零度’，用于停止你的攻击。‘意念连通’，可以助你控制力道。二公主的‘武装战甲’，第八骑士的‘最小化’。以及‘空间平移’，若是万中有一，直接从此地转移到大陆的港口。”
银玉在心中感叹。
怪不得陛下如此自信，这五个能力任意拿出一个都是顶级的。“绝对零度”和“最小化”一个旨在停止、一个用于压制。“武装战甲”会根据不用的能力类型，化作拥有不用属性的防御屏障。“意念连通”可以在自己的思维不复清明时，人为从外界导入意识。“空间平移”是最后的退路。
这种配置，当属万无一失。而陛下为了自己，不惜征用五个能力集于一身——
有陛下的帮助，这次，会成功吗？
银玉连连后退十步，再次深鞠一躬：“陛下，恕罪。”
“别辜负本王的期待。”
黑金色的锐利眼眸深深地凝视他，男人身后陡然生出五个光球。
银玉站得笔直，雪色长衣无风自动，簌簌地飘着。他的银发如月光与莲瓣的对望，银眸与朦胧月色相交相融，连同神情也清淡如月。
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被那翩然云外的绝世身姿所吸引，殊不知，危险早已伏在身侧。
中年凝神看着，下一刻，毫无征兆的危机感竟让他倒退一步。
只见银玉的周身涌出灰黑色的气流，飘飘摇摇地漫上半空。那没有实体的力量在夜色中缓缓张开，如团在一起的皱网被无形的手铺平，不消片刻，灰暗已铺天盖地地扩散开来。
中年的胸口剧烈地一震，这无形的澎湃在他眼中胜似凶厉无比的猛兽。他定住心神，右手招过，身后五个光球中最边上的一个忽得爆裂。
光球爆破后没有带来任何冲击波，只漫起刺骨的冰冷。效果立竿见影，四面八方翻滚的灰暗明显迟缓许多，它的范围虽然笼罩了大半山头，却也不再扩张。
周遭温度骤降，湿润的空气中含蓄的水滴瞬间凝结。温差带来气压差，外界的气流猛地涌入低压中心，交换的气流把冷意逐渐扩散到整个小岛。
银玉的全身笼罩银芒，光与暗交替翻涌，白衣的衣摆翻卷不休，却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微微颔首，用艰涩的语气道：“陛下……这是第三阶的入门，我意识的极限。我……马上会把第三阶用到极限……还望您……保重。”
他的最后一句话不是让中年助他一臂之力，而是惦记他的安危。
“来！”
中年的声音放大几分，不怒自威。
银玉眼中最后的神采一消而逝，干净的身影忽得模糊。
被冻结的灰暗猛地暴动，似以天为媒介的暗潮，肆无忌惮地扩张、稠密。这方天空再也看不到星月，望过去，只剩下茫茫不知远近的昏暗。
中年盯着近乎实质化的灰雾，神情肃穆。他表面上把握十足而临危不惧，但不紧张是假的，哪怕他手握五个能力。
灰暗铺天盖地却无形无质。说它庞大，因为一眼望不穿，它的体积根本无法估算；说它厚重，因为它遮天蔽月；说它缓和，因为它有圆润的边角，在冰冻下行动缓慢；说它暴戾，因为所过之处，只剩下混乱不堪的驳杂。
中年的眉头不禁紧缩，再次扬起手，温度一降再降。从冰凉化作冰冷，而且是一种会往人体里钻，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冰寒。银玉的周身全都是冰霜，莹白的肌肤上很快凝出寒霜。
然而这次“绝对零度”的效果有限，只是勉强让暗潮的扩散速度减缓，其威势却未受影响。
就在冷却与扩张的尽头势均力敌时，银玉的身体动了。他抬起头，眼中尽是空濛。他缓缓举起手，一指向天。他身上的霜瞬间散落，成冰、化雪，时而聚集、时而飘散。
同时，银灰的雾气受到他的指示，从半空一冲而下，直直坠向他的头顶。然而就在两者眼看要相撞的时候，灰雾似被什么打散，猛地爆破，就像从天投下的炸弹在半路被引燃，在地面上三米处横向爆发。
瞬间的变故让中年措手不及，他身后的第三个光球骤裂，刹那间形成金色的包覆，护住他的周身。
而下一秒，暗潮已经覆盖了半座山。
绿树不绿、褐岩不坚，一切陷入寂静，悄无声息。
有人见过一座山化作火海，几天几夜的大火留下一片焦土。有人见过地动山摇，断岩落石，山岭顷刻间不复原貌。但没人看到过一座山无声地缩小，就像从山顶开始气化，山头越来越矮、山的范围越来越小。只要盯着看十秒，便能发觉骄傲的山峰缓缓瘪下去。
可百年不遇的雪夜，山脚居民一片欢腾，哪里有精力分给司空见惯的山头？
雪花在半空聚集，小雪转眼变成簌簌中雪。半小时过去，中雪非但没有式微，反而演变成鹅毛大雪。
风呼啸，雪借风势，寂夜下，浣得天地一色。
雪片随风落地，扑扑地掉在地上，压不垮树木，但折下花枝、屈了细草的腰。不仅如此，雪中夹冰。不仅是小块的冰粒，甚至出现小孩拳头大的冰块。
居民们没有害怕，只是回家取了伞，换上压箱底的厚衣服，再次鱼贯而出。孩子们跳着叫着，谁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家门口推雪人。为了让雪人变大，不融，他们一个个在心里叫着，让雪越大越好。而就算有谁被冰旮沓砸头，也不在意地继续从事堆雪人大业。
欢腾中，唯有老管家深深皱起眉头。
这雪来得异常，而且越来越异常。冰有心，风无情。这煞人的冰风，冰晶粒粒分明，寒得人心惊。只是小岛居民们没见过雪，兴起之时，根本意识不到这寒冷已经超出正常范围。
老管家身旁的青年打趣道：“你看他们，下个雪就乐呵得不行。这些小地方的人，真是容易取悦啊。”
老人无声地点头。
青年话音一转：“您说，菲娅小姐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老人神情微变，脸上的皱纹随之被牵动：“何出此言？”
“诶，您在这里生活得久了，连我们的本职都要忘了。菲娅殿下也不小了，也差不多要经历第一次血祭的供养了。”
“可菲娅只是个三级能力者。”老人说的时候暗暗攥住拳头。
青年笑道：“三级怎么了？血祭是皇室专享的，只要皇室还认她，她就有这个权力。要不我们怎么眼巴巴地都想凑上去呢？”
老人叹了口气。紧握的手缓缓松懈，留下四个指甲的血印。
“想当年，我差点就成了祭品。要不是菲娅的母亲念旧情，老朽不知身归何处了。”
青年附和地点头，心中却冷笑：和一个落魄殿下生活在这么个一巴掌就能拍平的小岛上，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这些乡下人什么都不懂还每天屁颠屁颠得开心，真是看着就烦啊！
他转过身去，觉得看雪着实无聊，还是回房间歇着。他拍了拍身旁年轻管家的肩膀，懒懒道：“我先撤了啊。”
年轻管家的手中正端着小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水。青年随手抓了一杯，氤氲的白烟飘飘渺渺，温热直扑面颊。他微微一笑，深深地嗅了嗅茶香。
然而就在用力吸气的瞬间，他忽然瞥到什么，手中的茶杯瞬间掉落在地。
“啪！”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回头看他。
“怎么了这是？喝水也不慢点？烫着了吧？”一个中年调侃道。
“你真是不小心。”老人走上前。
青年连忙蹲下身，愣愣地瞅向地面。适才他端茶杯时，分明看到雪片降在绿油油的茶叶上，随后，茶叶化作灰色。
可夜色昏黑，他根本找不到那片变色的茶叶。
想到此处，他突然跳起来，狂冲几步跑到门口，就着灯光打量自己。只是一眼，他不禁目瞪口呆。
身上不多的落雪不是纯白，而是银灰色。细看落雪的地方，衣服的布料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溶解。这溶解并不类似酸雨侵袭的痕迹，而是让衣料便薄了一层，摸上去坑坑洼洼。
他半天才磕磕巴巴挤出一句话。
“要出事了，对吧？”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察觉不对劲。
冰雪逐渐变了颜色。抬头看天，漫天的朦胧不是天的颜色，而是被灰雪遮蔽的夜空。
“什么情况？”
“咱们这儿有这么脏吗？雪都黑了？”
“不应该啊，就算是空气脏，也应该是刚开始脏，越来越干净呀。”
“到底发生什么了？”
“诶呦，不对劲。”
“赶紧进屋吧，你那雪人就别堆了！”
父亲一把就把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拉到了屋檐下，男孩哭丧着脸，却见自己白白胖胖的雪人已然蒙上灰纱。
街道尽头，众人跟着青年回到室内，气氛异常凝重。
老管家凝声道：“是不是能力者做的？”
青年耸肩：“不知道。从没听过‘灰雪’这种现象。”他想了想，又道，“再说了，就算是能力者，谁会无聊跑到这小岛上作怪？”
老人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是啊，这里是菲娅殿下的领地，他们都知道。虽然菲娅不受重视，但总算是皇室直系。”
那中年人拍了拍青年的后背，问：“你好歹也是三级上，难道就感知不到其他的能力者？”
青年一吐舌头：“我是运动系的，五秒跑个一百米不在话下，感知什么的，和我绝缘。”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行。在这里待了两周，我发现岛上还是有几个好苗子。但最好的也就和我一个水平。”
中年笑道：“你这殿下的小跟班，真是大言不惭。”
青年瞪他一眼：“也比你这个过气的能力者强啊！”
中年怒气上撞，老管家连忙拦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为殿下做事，何必伤了和气？再说，这个岛上虽然能力者少得可怜，可岛民……都是好心人啊。”
他轻轻一叹，苍老的嗓音中更有掩饰不住的苍凉。
青年冷冷地嘟囔：“异大陆最不缺的就是好心的普通人。”
这话炎凉却真实，另外两人听后也都沉默不语。他们十分清楚，那些普通人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
气氛沉重，三人相对无言。
侍女赶忙端来水果，笑盈盈道：“各位，来尝尝。这也算是岛上的特色了，是岛民昨天刚从山上采来的。”
“山上……”
无心之言让老人身子一僵。他连忙招呼二人，三人登上阁楼，来到别墅的背面，出了露台，面山而立。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瞠目结舌。
原本几百米的高山，此刻也就不到一百米，不比他们高出多少。如山岚瘴气般笼罩高山的灰雾，正飘飘摇摇却势无可挡地向山下奔涌，直指环山的居民。
暗潮所过之处，雪不霁，漫天乱絮；冰不莹，斑驳嘈杂。光与影的界限被活生生打碎，月晖与寂夜，明与暗，本不相容的两者被硬生生揉在一起。
眼睁睁瞧着灰暗越来越近，三人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有什么能抵挡铺天盖地的银雪？
伞？棉衣？房顶吗？
呵，山都没了。
完了啊，死定了！
三人看向对方，脸上蒙着死色。
的确，阻止灰雪侵蚀的办法不仅他们想不到，连银玉对面全副武装的中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中年身后的五个光球此刻只剩下最后一个，那被他作为退路的“空间平移”。其余的四个全部使用。
使用的能力中，他没想到“意念沟通”最是鸡肋。他植入的意识如泥牛入海，渺无音讯。“绝对零度”和“最小化”同时施加在少年身上，圈定了灰雾的范围不会跨越孤岛周边的海域。“武装铠甲”隔离出一方小空间，让中年自身毫发无伤，也是他能屹立于灰暗一直到现在的原因。
保全自身不难，可此行的目的，是助银玉晋级到第四阶，六级上。他本以为只要把第三阶发挥到极致，自然可以触摸到第四阶的门槛。但他现在才知道这种想法的愚蠢，因为银玉所拥有能力的第三阶——
根本没有极限！
夜色中，灰暗无处不在。他毫不怀疑，如果放手不管，这力量会把整个世界揉在一起。
耸入云端的高处，建于地表的丰富文明，藏在地下珍宝，和土地并行的无垠之海，它一个都不会放过。最后注定吞噬银玉，两者相生相伴，终自生自灭。
中年人的眼中掠过失望，额前的皱纹又深几分。他和大祭司打包票，结果惨败而归。
最后一个光球在他的叹气中散开，与此同时，他从原地消失。
他只转移了自己，放银玉在原地。一方面他心知肚明银玉不会有事，另一方面，移动了银玉无异于扩大波及的范围，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而他会在远方控制四个能力，把这次失败的所有损失维持在小岛的范围内。
至于这岛——
该舍就舍，根本不需多想。
一个地处偏远的孤岛和岛上与世隔绝的几十万人，对于坐拥几十亿臣民的他而言，连零头的零头都算不上，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存在。
“菲娅姐姐，你以前见过雪吗？这里下的雪是银色的哦，我从来都没见过。真的好神奇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小玲真想你呢！”
小女孩捧着手机录影，一段影片一段文字，傻傻地笑着，等着菲娅的回复。
面山三人中的青年惊叫出声：“我好像突然感知到一个很强的能力者……少说也有五级。”
“他是元凶？还是来救我们的？”中年激动道。
“不知道，感觉就是一闪而过……现在已经没有了。”青年抹了抹满头冷汗，眼中闪过听天由命的凄然。
暗潮近在咫尺，老管家不逃不惧，缓缓道：“有什么最后的话，赶紧发出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中年脸色煞白：“遗言？”
老人苦笑：“是啊，发语音比较快。”
青年毫不耽搁，一把拉出手机，打了鸡血一样地狂敲着，凄惨中爆发了最后的迫切。中年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太过厉害，根本按不到正确的位置，只得哆嗦着嘴唇想录下什么。
老人负手而立，静默道：“大概，还有两分钟。”
凝望远方，他浑浊的眸中无声地泛起光点。
为能力者而生、为能力者效忠、为能力者心甘情愿献出生命力，终因能力者的一念身死道消。
带给他一生波折的，不过是皇室成员的阴晴不定。
力量有欠缺，于是祭了他二十年生命。随口一语，敲定他跟随公主沦落孤岛，一待就是十年。
——但他临了临了，也骂不出来。
谁让他只是个三级的能力者呢？能活到现在只有感恩戴德了吧？
老人对自己骂道：“我啊，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他无声地走到青年和中年身后，把两手轻轻放在他们肩上，尽量不打扰到他们。他眼帘低垂，嗓音沙哑，一哽一咽。
“孩子们，愿你们，还能转世。”
“妈妈，你说菲娅姐姐的家在哪里呀？”
小玲看菲娅久久没有回信，一脸失望地问。
“菲娅姐姐一看就是大小姐，定在异大陆有另外的住处。等她回来，你可以拐弯抹角地问问。”
妇人拿着毛巾给小玲擦头发，觉得小玲的头发有些古怪，似乎头顶的发丝薄了许多，还冒出很多碎发。她皱着眉，两手放轻，蹲下身，心想着：这孩子肯定无聊的时候揪头发玩。
“妈妈，”小玲眨了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的头顶，好奇道，“你怎么秃了？”
“啊？”
妇人惊叫一声，赶忙站起来跑向镜子，下一幕就看到自己的头顶有几个硬币大的白点。她发出了声惨叫，声音之凄厉穿透小楼的三层，把刚进屋子的男人吓得险些摔一跤。
小玲也被母亲的反应吓蒙了，站着不动，听母亲疯了似的一连串呼喊。愣了半晌，她耳中捕捉到几响突兀的“吱吱”声从上方传来，就像狂风折磨木质家具的声音。
小玲以为是窗户没关好，一扭身向楼上跑去，可就在台阶走到一半的时候，头顶上的墙壁就这样直直压了下来。
小女孩瞳孔骤然缩紧，可狭窄的楼梯根本无处可躲。
“轰！哐当！轰！……”
坍塌无独有偶，环山的居民楼一幢幢由三层变为二层，二层仅剩一层，唯一的小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摊成平面。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绝大多数居民和房子一起降维，偶尔有几个在外面的慌乱地四处逃窜。惨叫、疯跑、嘶吼、哭泣，可这些生命的最后一搏，也在暗潮中消弭沉积。
近万楼房转瞬散去，不复存在；三十万活蹦乱跳的生命尘归尘、土归土。只因那被孤零零留在岛上的银发少年，他身旁涌出的无质无形的灰暗再也没有阻挡、再也没有隐藏。
百年一遇的雪夜，一切的真面目终图穷匕见。
——混沌，即无序化，换言之，墒增。
这力量永恒于洪荒千年，让万物寂灭于未出现生命的原始形态。
灰雾触及处，少了你我之界，分不清内在外在，作用力被拆的七零八落。表面的原子嗖嗖飞走，本规规矩矩排列的高分子被一一拉散架。跨界面的物质混合由慢到快，从肉眼可见的消散，到根本不分彼此的混合。
混沌伊始，无天无地。力之所及，秩序尽毁。
生命为何？男女老少，花鸟鱼虫，本无不同。
一方岛屿被蒙上一层银灰，暗潮无法扩散，只得纵向延伸、稠密，直到昏天黑地。
侵蚀了建筑继而撕咬大地，海水和泥土混为一谈，岛的面积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直径百米的区域，中央是力量耗尽后昏迷不醒的银玉。
雪，终于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