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静静地端坐在桌前写着毛笔字,笔势轻飘,但笔力劲道,算是一手好字。
此时已经是血影在女孩家的第五天了,距离他传信给总舵已经过去了两天。此时血影伤口已经愈合大半,行动已不受限。他坐看女孩在白纸上上挥洒,不由得说:“你这么冷漠,却喜欢书法。”
女孩写完最后一个字,拿起帖子来给他看。上书一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我喜欢看美的东西。”女孩只是淡淡的应道。“另外,我并不冷漠。我只是无法习惯和他人对话罢了。”
血影将长刀拿起,拔出剑鞘,拿起布擦拭。女孩见了,也坐下来看着他擦刀。
“刀剑也很美吗?这可是杀人的工具。”血影见她看着,便问。
女孩目光不离开刀,自然地答道:“染了血的刀的确让人畏惧,但现在的它只是有点孤独,并没有嗜血。”
“既然是杀人的凶器,它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带着嗜血的本质。这是它的命运。”
女孩以出乎意料的坚定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是天生就注定了命运的。在我看来,它只是感到孤独而已。”
孤独。
血影对自己说。
他孤独过吗?……
他记得自己八岁那年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小他四岁的霖晨躲在他怀里哭。当时下了暴雨,乌云铺天盖地地向他和霖晨压过来。
那时他孤独吗?
又或是他背着发抖的霖晨,提着正在滴血的刀,在嵩山破败的台阶上一步步艰难的向上爬的时候。那时他几乎精疲力尽,血和露水顺着他的小腿流到台阶上。那时的他像一个孱弱的妖魔,背上的霖晨是妖魔心中渺小的一点温柔。
他感到了孤独吗?
当他冲进霖晨房间的那一晚,他没有看到她。房间被精心打理过,没有留下任何人住过的痕迹。血影知道她走了。霜一般的月光透过纸窗打在屋子的地板上,而他心中只留下了月色的惨白。
那是孤独的感觉吗?
…………
女孩把笔墨收好,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血影用力摇摇头,把脑袋里的回忆冲散。他看到女孩的米白色常服衣角在门口闪过,知道她去休息了。不一会,屋外的灯熄灭了。
血影却没有立刻入睡。他站起身来,长刀出鞘,寒气四射,直指窗棂。
血影在心里冷哼一声,他早就察觉到有人了——在他与陆琪对话的时候,有一个人藏在窗下。他本里隐藏的很好,但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苦味,这种气息暴露了他。
“哎呀呀,这么紧张干什么。”突然一个轻薄的声音悠悠响起,“好大的杀气,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血影心里一紧,这个声音他在白夜会的高级会议中听到过。
突然窗口现出一个黑影,他悠然自在地翻进屋内,毫不在意血影的长刀距离他的眉心仅有不到半尺的距离。
他不急不慢的起身,伸手按住血影的刀锋,将它缓缓压下去。“不愧是年纪最轻的八级刺客,警觉度就是高啊。”这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来人将脸抬起来,借着月光血影看清了他的面目。
这人身高与血影相近,留着与血影短发风格相差甚多的长发。但与众不同的是这人的长发是暗红色,在一片黑暗中透着危险的气息。
他的五官还算清秀,极淡的眉和微微眯起的眼睛刻画出一种轻蔑和不屑,略勾起的嘴角表露出一种讥讽。
血影默默将刀收起来。他以为组织会派凤鸣来,没想到居然派“毒”来接应。
毒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说:“你怎么回事啊?大名鼎鼎的刺客血影居然需要我的接应。”
血影缄默不言。
“你的信上写着任务失败了,是什么意思?唐唐八级刺客居然有失手的时候?”毒眼中刻薄的笑意更明显了。
血影感到很不耐烦。毒之所以被起了“毒”这个代号,一是因为他的性格很刁钻刻薄,二是因为他的武器毒刀——他用毒箭树液,丹顶红等一系列毒药炼制了一种剧毒,并把这种毒抹在他从不离身的武器双刀上。只消蹭破一点皮,就会立即暴毙而亡。
但因为他常年和毒药接触,所以身上有一种苦味;在一些行动中难免有所暴露。白夜会的众多刺客分十个级别,一到十级别依次增高。可能是因为苦味的关系,毒排在七级刺客;但由于那致命的毒刀,他的实力绝不在血影之下。
血影和毒关系一向不是很好,血影看不起毒的刻薄嗜血,毒也不满于血影级别高于他这一事实。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组织会派我来吧,”毒坐在女孩先前坐过的椅子上,“实际上组织并没有。”
血影听闻此言,神经绷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组织总部设在洛州,哪怕那只黑鸽子飞的再快,两天之内援兵也无法赶来的吧。”
血影眼神凌厉了起来,浑身杀气毕露。毒本身是个危险角色,任务之外出格的事毒干了不少。
血影曾听说,有一次毒杀了目标任务后,一时兴起就抓了侍候目标的一个侍女,将她的动脉割开放血,用血洗涤自己暗红的长发。
白夜会的刺客不少都是嗜血凶徒,有点自己的小癖好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毒是明目张胆在目标房间里取血洗发,很容易暴露行踪,一旦暴露可能会遭到组织的严厉处罚。毒就是这样一个散散慢慢、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乎、也不计较后果的嗜血者。他一时不高兴,拔刀杀了血影也是有可能的,必须严加提防。
毒见血影已经展露出杀气,说道:“别这么凶嘛,只是我的雕在长安城盘旋时无意截获到你的鸽子,我当时正好在长安城附近,顺路就来这里了。”
“鸽子呢?”
毒听到这话,脸上绽开了纯真的笑容,挑衅的舔舔嘴唇:“你吃过鸽子肉吗?味道可真不错啊……”
血影拔刀相向,毒话音未落,血影的刀已经戳在他脖子上了。刀锋略没入肉,一丝血迹流了下来。
血影向来只杀任务以内的人,但今天他愿意破一个例。跟着毒这种危险人物活动,自己的生命安全也无法保证,还不如就此杀了他,以绝后患。
毒毫不畏惧的笑一声,“杀了我?可以啊,然后你就在这陪那个婊子呆一辈子吧。没有我,你没走到城门就会被打穿。”
双方僵持了几秒。
刀锋渐渐离开了毒的颈动脉。
血影收刀入鞘。
“说实话。”
“嗯?”
“你怎么可能那么巧,就在长安城附近?再说你不是那种会跑来搭救别人的人。”
毒无奈的摊手。“真敏锐啊。好,我也是来长安城刺杀的,但是晚你一步。因为你失败了,所以街上满是卫兵,我的刺杀也没办法进行;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以你的身手不可能失败。又恰逢截住了你的鸽子,所以来这问个清楚。”
血影大惊,“你也来长安行刺?你刺杀的是谁?”
因为保密的缘故,刺客与刺客之间是不通消息的,因此即便两名刺客离得极近,也无从知道对方的行踪——一切消息只有总部掌握。
两名刺客同时来长安行刺,而且互相不知情,那么刺杀肯定有先后之分;不论是谁先刺杀,都会产生骚动,引起戒备,必定会对另一名刺客的行动有所影响。这样的安排毫无疑问是不合理的,总部怎会做出这样的安排?这简直是事故啊!
等等,如果这不是事故呢?
因为犯这种低级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只有第二种也是唯一的可能:总部的高级管理者是有意这么安排的……
那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诶,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要刺杀谁呢?”毒的声音突然出现,斩断了血影的思绪。
血影迅速说道:“因为上个月的边境走私事件,我来这里调查苗阜;随后我查到韦家与苗阜有关。既然我都说了,你也快点回答!”
毒有些呆住了,“…你别忘了,每个刺客的刺杀行动对任何人都是保密的,怎么可以……”
“快点!你的回答很重要!”血影几乎烦躁了起来,全身朗硬的肌肉迅速起伏着。
毒也没见过血影这么急不可耐,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告诉了他:“我来此是行刺杜家的杜孝友。”
杜孝友?
血影脑海中浮现出来,杜孝友的父亲是杜暹,杜暹生前曾任监察御史御史台的蔡院,官名不响但权限很高。
御史台除了最高官职御史大夫一人和两个御史中丞作为副官,还下设三院,台院,殿院,蔡院。其中蔡院主要负责监管地方省县,内部组成人员即是数名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则到各个省县履行监察的义务。
杜暹十年前就死了,死后还被追加了一个右宰相的名号。而他的儿子杜孝文则并没有那么出彩,现任殿中监。
区区一个殿中监,有什么刺杀的必要呢?
还是说因为杜孝文是杜暹的儿子,所以要刺杀?可杜暹早就死了……
其中定有隐情。
血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毒,本来势如水火的两个人很快达成了统一意见,先离开长安城再说。
“今晚就走,我知道一条路。”毒说道。
血影立刻收拾东西,他收拾的很小心,尽量不惊动女孩。女孩似乎睡的很熟,他和毒刚才发出的动静都没吵醒女孩。
毒似乎猜到了血影的心理。一抹邪笑爬上了他的脸:“怎么,舍不得那个婊子?”
“她不是婊子。”
“呦,还护上瘾了!你和她熟吗?不过就是住了几天而已吧!”
“她救过我。”
“你也知道白夜会规定当刺客是不能有感情的,这还是我认识的冷血无情的血影吗。要不我帮你个忙,我把她杀了,把她的头做成酒杯送给你,你们就不会分开了。”
血影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直视这毒:“她救过我一命,但也仅此而已,我不会有任何感情。但你若是乱杀无辜,我会原原本本报告给总部。”
毒歪靠在窗旁,“你这个冷血机器真没劲。不过那个女孩长得那么白净,用她的血来沐浴一定感觉很好,呵呵呵……”
血影没有理会这瘆人的笑声。他拿上刀和肋差,穿上女孩给他的衣服,除此之外没有拿任何东西。
两人翻身出窗。
“快点,我们要从长安城西北角撤退,我已经安排好马夫了!”说完,毒翻过了墙。
血影很快翻上了墙,正欲跳下,却莫名地停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回看了一眼,花园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
他突然想起很多先前没有在意的关于女孩的事。女孩的屋子虽铺了地毯,但做工很粗糙;北边墙挂着的用来挡风的暖帘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女孩似乎也不和别的人来往,这几天没有一个人造访过,甚至连丫鬟都没有来过。女孩过得并没有很好。
她应该也不受人喜欢吧,毕竟那么冷漠的性格;似乎也不算冷漠,更像……
更像一种孤独。
血影知道自己从女孩眼睛里看到的那片白是什么了。
是孤独。
血影也孤独过。孤独的感觉并不能表述出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体会。他回忆起女孩看自己的神情,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一样,有一点闪光。
每个孤独的人都想逃避孤独,于是他们学着去圆滑世故,于是他们开始去阿谀奉承。血影并没有从女孩身上看到这种气息,女孩那样的不谙世故,一定会受很多伤吧?
这个女孩喜欢看美的东西啊……但她却被这个世界无情地伤害着。
这样一个孤独、不被理解的女孩,却毫不犹豫的把他救下,让他在自己床上躺了好多天。她虽是沉默寡言的淡漠,却有着倔强的善良。
不得不说,她真的挺怪的。喜欢看火,把刺客邀请到家里住下,几乎不和他人说话的冷僻性格……但所有的这些,都带给血影一种别样的感觉。这些怪让她鲜活了起来,让她成为了一个与他人不同的独立的人格,让她成为了一个人。但血影知道,这个世界最擅长的就是同化,把好人同化成坏人,把活人同化为死人……但她坚持了下来,虽然会很痛。
血影为她的命运担心。
但也只是担心罢了。
自己是刺客,是在鲜血中呼吸的人,要永远拿着刀,感情不是他有资格得到的东西。他经历过的事女孩是无法体会的,他只能看向前方,而她不过是一个路人而已。
我们的生命不会再相遇了,我们注定要走上不同的道路。
血影一直没有回头看的资格。
他没有再停留,翻身下墙。
……………………
陆琪静静的蹲在卧室门外,而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她的睡眠其实很浅,很容易被惊醒。毒和血影的谈话她都听到了,她知道他们要去洛州。
她也要出发了。
但不是去洛州。
也许,她真的和血影不是一路人,离别永远是生命的主基调。
两行清泪潸然坠落。
……………………
凌晨。
长安城城外。
血影和毒安然离开了长安,此刻正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马头朝向的是无尽的地平线。
赶了一夜的路,血影有些困倦,略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车厢只有毒和血影两个人,毒在一旁将毒刀从刀鞘中抽出一点,拿着一个装着炼制毒药的小瓶子往刀鞘里倒绿色的液体。小瓶子做工很精致,通体绿黑两色,上纹两条蟒蛇纠缠在一起。
“你居然一个士兵都没有带。”血影说。这辆车上除了他俩就只有一个车夫了,“这样的军备未免太不谨慎。”
“谁说我没带士兵的?我有带一个的。”
“嗯?”
“他马上就来了,还会把那个女孩的人头和鲜血交给我。”毒牙毫不在意地笑着,毒刀表面反射这暗绿色的金属光泽。
毒漫不经心的说:“你知道吗?那女孩喜欢你。”
喜欢?
血影大脑中回荡着这个陌生的词语。他可以用很多词来形容他和女孩的关系,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喜欢。
喜欢……吗?
“那女孩先是救了你,然后又让你住下。如果她对你没感情的话,是不会做到这个地步的。”毒笑了,“可惜,她没法活着听到你的回复了。”
是喜欢吗?
血影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名为“喜欢”的感情。
奇怪,本来是温暖柔软的一个词语,他却只是感到在茫茫冰原之上,那沧海桑田、刻骨铭心的萧索与孤独。
毒仍旧滔滔不绝的说着:“我这人有个特殊能力,我可以通过闻一个人身体的味道来判断他血液的纯度。味道越清,血液越纯越甘甜。”毒有些忘情地说,“你知道那个女孩有多好闻吗!啊!我当时差点就扑进去了!呵呵,你不要太难过,我说过我会把她的人头……”
毒的声音戛然而止。
血影手中的刀死死的压住了毒的喉结,割破皮肉,轻轻摩挲着毒的气管。
毒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手中的毒瓶坠在地上,莹绿色的剧毒缓缓流出来,在地毯上留下扭曲的图腾。
毒能看出来,血影是真要杀了他。之所以他的刀没有完全刺下来,大概是因为他要再次确认一下女孩的死讯。
他不能大口喘气,只要喉结波动稍一剧烈,刀尖立马戳穿他的气管。他的头已经抵住了车厢,无路可退。
“再说一次。”
血影以他有史以来最冷酷的声音说。毒从中听不到任何愤怒的感情,只有濒临绝望的冷漠与孤独。
毒甚至都拔不了刀。血影的另一只手拿着肋差,时刻准备切断他的手腕。
车厢内的气温几乎降到了零下,毒的身体僵硬着。他轻轻抖动着喉管,说着什么。血影靠近一点,听到他这么说:
“听……”
有马蹄声从远到近响起,比马车的频率要快很多。毒的脸上缓缓咧开一个笑容。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士兵紧跟在车厢后面,大声说:
“长官,那个女的离开了,在我抓到她之前就收拾行李走了。”
这时,血影脖颈处有冰凉的触感传来。原来是下雪了,雪粒被风吹进了车厢里。
“下雪了啊。”毒淡淡的说。
刀入鞘的清脆声响起。
这是早冬的第一场雪。雪很大。很快天地浑然一片纯白,像海。
马车费力的冲破雪海,隐隐听见马嘶声荡开。
荡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