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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相逢

夜深了,从御屏峰远眺山下村落,万家灯火尽数隐没于夜色中。

不知琴弦是被谁抚着,也不知铃儿是被谁摇着,远远地听到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在轻唱:

天际朗月也不愿看,天际朗月也不愿看;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是女鬼觅爱郎;谁人愿爱,凄厉鬼新娘;陪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风起了,吹掠层林,带得林海涛声阵阵,叶簌簌作响,枝翻舞不停。

只见得景福山的山路上,八个身着大红色短褂的童子抬一顶花轿,踏雾而来。惨白的面色显得脸蛋上的粉扑尤为鲜艳,他们踩着乐点,踏着轻快的步伐跑着跳,哼唱着莫名的曲子:

明月吐光,冤鬼风里荡,夜更深雾更寒;游魂踏遍,幽寂路上;寻觅真身,阴风吹冷月光。

雨来了,浓云遮月,皎华不再,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撞在叶上梢头。山中再无半点光亮,独留轿帘之后,且以眼光作星河。

红盖头下是绝世的颜容,奈何阴差阳错竟做了鬼新娘,朱唇丹脸也枉然,只空余了一腔悔意,悄隐的那一丝期待藏在心底未免不甘,却又终究不敢任其放肆。

纵是疾风骤雨,也难掩童子们一路欢歌,笑颜常在,抬一顶花轿蹦蹦跳跳地上山来。行至一方草甸,几间陋居突兀地矗立在蒿草间,那有个人影孤单的站在陋居前向远处漫无目的地眺望,同样的一腔悔意,却放任如潮的思念在风雨中飞翔。

童子们止住了步伐,放下花轿。侧边的两个小孩笑吟吟地轻掀开轿帘,拉着新娘的手将她引出轿子。华盖已然被高高擎起,雨水难染新娘丝毫。她蒙着盖头,被牵引着走过一脸迷茫的那人,径直来到陋居门前。

那个人倒也不觉得这等场景有何怪异之处,单单只是觉得那盖头下的人异常亲切:身段,步态,都像极了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个姑娘,那个令他思念经年的人儿。

新娘自己揭下盖头,眯着凤眼仔细感知着,心中波澜在刹那间掀起:这就是他的气息!那个她日思夜想地人来这里等她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无数个日夜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着落。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冲出眼眶,眉梢分明带着笑啊。

雨中的那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一般,难以置信眼睛瞪得浑圆:年复一年的,莫说岁月无情,她还记得我呢!她一身盛装华服,风雨无阻来找我了!泪花终在雨水中模糊,嘴角分明伴着喜啊。

“他去哪了呢?”新娘察觉屋内无人后眉头微蹙,心头蓦地失落。

雨中的人向新娘的近旁靠过去,高兴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要挽起她的手。紧接着他的笑容瞬间凝滞,手径直从新娘身体中穿过,感知不到任何存在。

两只本应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各自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两张本应欣喜万分的面庞却各自浮现出失落的神色。

鬼新娘飘进陋居中,细细端详着屋子里简约的布局和朴实的风格,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回想起他曾经也是在类似这样的一间小屋子里,与她谈天说地,逗她开心,无数次解开她的心结,和她一起笑;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月下花前,互诉衷肠,许下白首同心,万载不易的诺言;曾经也是这样幻想着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曾经也是……她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就在这啊!”他听着她迷人的声音,看着那个令他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的身影。看着她笑了,像从前她笑起来一样可爱动人,一对醉人的酒窝,很甜;看着她哭了,像从前那样令他痛楚,两行晶莹的清泪,很苦。他多想紧紧抱住她,替她拭去泪痕,竭尽自己的全力去安慰,抚平她心中的伤痕。她如今就在他的面前伤心落泪,可如烟似幻,任他有移山填海,气贯长虹的本事,却安慰不了一个心爱的人。“我真没用!”他捶胸顿足,愤恨地埋怨着自己。

她终于觉察到屋中的异样,那是一种香火气,须得是常年燃香点烛供奉神明才会有的一种气息,这与她的记忆产生了分歧:“钰哥哥,你是出去寻找仙缘了吗?可你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呢?我们本可以一起去的……”新娘喃喃自语,道不尽的遗憾。

男子全听在耳中:“仙缘?我哪想要什么仙缘,我想要的是找回你啊!日夜焚香礼斗,恭敬祖师,每天在神像前无数次祈祷,不过都是在祈求与你能够早日重逢啊。”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希望女子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新娘全然没能听到。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陈设不像是久无人居住,断定他没有离开太久,应该还在山上,心中又重燃起希望。倏地起身对身旁童子说:“咱们走吧,钰哥哥一定还在山上,我们再去别处找找他。”

言罢,她留恋地环视一圈陋居,随后便领着童子离开屋子。

琴弦还在震动,铃铛还在脆响,小孩儿们抬着花轿蹦蹦跳跳,又开始唱歌: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发光,看见看见心慌慌;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发光,看见看见心更慌……

他跟着一起冲入雨中,发疯似的追着童子们的步伐,追着花轿中的人儿。

童子们抬着轿子奔山上而去,看似漫不经心的欢快步伐,他竟无论如何竭尽全力都难以追上。雨越下越大,雾越来越浓,风止不住地呼啸。歌声越来越远,渐渐湮没在雨声中,花轿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仍没有停下步伐,朝着花轿消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奔驰。只听得前方轰隆一声巨响,男子心头一紧,脚步再次加快。

山路越来越陡,脚下越来越泥泞,男子追着轿子的方向突进不知多远,终于不小心绊在一截突出地表树根上摔倒在地。趴在地上,因体力不支尝试几次都再难爬起,他迷茫地望着那个方向,不甘地长啸。

直到被山体越来越明显地震动打断,他才回过神来,终于忆起自己的未婚妻——那个盛装华服的新娘,也曾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夜,遭遇了这样的境况之后,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难寻到踪迹。

“何等相似的情况,我如今会不会也已这种方式消失在此间?艰辛波折几度,难道老天爷终于肯让我俩团聚了?”

雷雨云积聚得越来越厚,电光已隐隐游走在中天之上。仰面躺在林中的他猛然发现,在电光的映照之下,半空中数十个身影凌风而立,长袍猎猎。正待他欲仔细观察,却听见花轿远去的方向又一声爆响,更甚于方才。随即一道光柱自山中冲天而起,大有划破苍穹之气势。光柱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升起,他不敢确定是不是她,但与此同时,他察觉半空中的气势陡然变了,甚至几乎可以肯定:那些人想要对那个光柱中的身影下手了。

他的身影再次飞驰起来,朝那个方向赶赴,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浓。

漫天的电光改变了散落的状态,朝着一个方向急剧汇集。未及片刻,半空中的人影齐声高喝,像是打开了闪电的的禁锢,凝汇成一条电蛇,直朝光柱中的身影蜿蜒而去。

“啊——”远方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如一把尖刀般穿透他的心:那就是她的声音!

这一刻他只觉得心如刀绞,完全不愿去理清目前充斥在脑海中各种凌驾于现实的混乱逻辑。只管没命地向光柱升起的地方奔跑,完全不顾耳边愈发清晰的滚滚涛声。

滔滔山洪以携卷万物的气势浩荡而来,迎面吞没了那个伤心欲绝的男子,带着他一路奔山下而去。在混乱水流的冲击下,他下意识地双手挥动,抓住了一把类似软绸的物品不愿放手。

山势渐趋平缓,他奋力浮上水面,将眼睛凑近手中的那物仔细端详,掌中托着的赫然便是她的嫁衣。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处于当时的情况下,他仍是几近昏厥。在又一次加急的水流中放弃了做任何挣扎,只管紧紧抱住那团嫁衣。突然想起刚才在陋居中的事情,心中怨恨自己:“我想要哪门子的仙缘,我只想要你啊!”要是你没有出去找我,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在被卷入漩涡前的映入眼帘的,是陋居前,云河畔的那棵古桃树。他看了最后一眼,将这一幕留在心中,疑惑一闪:这里何时有个漩涡的?念头不曾停留半刻,紧接着又被其他涌上心头的思绪淹没:

“爸,妈,此生是孩儿不孝,没能在您二老膝前侍奉天年,报养之恩。大孙子没抱上,天伦之乐也没享成,都是孩儿的过,下辈子一定当牛做马回报您们。”

“回见了貉子兄弟,这辈子咱哥俩就一块喝了一顿酒,到临了也没能给你做出来一桌好菜,原谅你钰哥,下辈子已经安排上了,那就下下辈子吧,咱一定天天好酒好菜,不醉不休!”

“江揽月同志,要我说,这样也不赖,咱俩便一起在陋居前长眠罢,生时未能同处,死当同穴,如此也算圆满,不枉我们一世情丝。虽然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安排上了,但这不碍着嘛,咱俩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的意识渐渐迷失在在旋转不息的水流中:

“我想要哪门子的仙缘,我只想要你啊!”

“揽月……”

“我想要哪门子的仙缘,我只想要你啊……”

“揽月……”

“揽月……”

“我想要哪门子的仙缘,我只想要你啊……”

“钰哥!钰哥!你怎么了?钰哥你快醒醒!”山貉叼着毛巾替山钰擦拭去额头豆大的汗珠,不住地用爪子拱着山钰地脸颊试图将他唤醒。

“揽月!”山钰突然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把身边的山貉吓了一跳。“钰哥你咋了?做噩梦了?”

看着貉子投来的关切目光,山钰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我听你刚才一直在嘟哝说啥‘不想要仙缘,只想要你’,还不住‘揽月,揽月’地喊。”

“我梦见她了,这个梦真实得就好像一切都刚刚发生一般。”山钰丝毫不费力地回忆着梦境,从头开始给山貉一点点描述。

混乱的梦中逻辑和完全颠覆现实的叙述没有给山貉这个听众造成任何障碍,反是让他双目瞪得混圆,心中愈发地波澜不止:这他娘的不就是当时的实情吗?!

山钰讲述完仍意犹未尽:“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当时她遇难的时候的情景,我怎么向想怎么觉得这是真实发生的。”

山貉严词否认:“钰哥你就别瞎猜了,真的,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屋里躺着,没踏出家门一步。可能是你太想嫂子了才会做这样的梦。”他仍然不打算将真实情况告知山钰。

“你说会不会是揽月她给我托了个梦?或者是我灵魂出窍去跟她见面了?”山钰试探性地向山貉这个专业地修行人士提出自认为可能行得通的猜想。

“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如果这种情况发生,附近必然出现能量或是空间的波动,而我最近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说明这是显然无法成立的。”貉子索性顺竿爬,一本正经地装作专家,给山钰做着伪科普。实则他心头也是十二分的疑惑,个中缘由若是真让他一一讲来,他也是难说清道明的,毕竟玄门这水深着呢,他自己不过也才刚触及到一个边罢了。山貉料想自己吃不消,不愿再继续深入,所以也绝不允许山钰一时冲动之下去涉足一片是非之地来冒这个风险。

而山钰则不愿放弃任何追查的线索,将疑惑的矛头指向了山貉:“对了貉子,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应该动静挺大的,你没有察觉到什么吗?”

“唔,我……当时在东三省跟其他同修搞联谊呢,没在景福山上,是近两年才云游刚回来。”山貉支支吾吾地推说。

“花轿?新娘?仙缘?光柱中的应该是揽月,可天空中那些人又是谁?他们为什么要突然攻击揽月?这到底是不是梦啊?揽月,你现在还好吗?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出来见见我?”山钰现在心乱如麻,对他未婚妻的一些事情也是非常之矛盾,但他仍愿意相信,他的揽月还没有离开,只是躲了起来而已。

“记得揽月在我梦里时,她还穿着一身嫁衣呢。”山钰想到这,又在痴痴地笑。

山貉看着山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自顾自地笑逐颜开,心里也说不出的难受。痴情难道有什么错吗?命运为何要这样折磨一个痴情人。同时他心里也暗自好奇:这揽月嫂子到底是何等魅力,让钰哥痴情至此。

“嫁衣……嫁衣……漩涡……古桃树……桃树……桃树!”山钰恁自想着,慢慢忘却了那只是一个梦,眼睛一下子亮了:“对!我真傻,真的!当时桃树旁明明有个漩涡的!揽月一定在那。”他高兴的喊着,跳下床就冲出了房子。

山钰突然来这一手,把山貉给整蒙了:“钰哥,你等等我!你要干啥去,我跟你一块!”

云河水潺潺流淌不息,满枝的碧桃花仍在怒放,一个人趴在岸边,使劲地瞪眼欲要瞧清河底的情况,一只貉子略带着担忧的神色。

“钰哥,这河底?是你梦见下面有什么玄机?”山貉大概也可以猜到一些端倪。

“对,我梦见这下面有一个洞,洞应该还连接着一个很大的空间,当云河迅速涨水时,河水就会灌进去形成一个漩涡。”山钰不可置否地说,“我想下水去看看。”

山貉起初还算平静,可当听到他后面补充的那句,瞬间不淡定了:“绝对不行!这还没到能下水的时候,春寒料峭,河水冰寒刺骨,在不明下面水情的情况下你贸然下水,难不成是想把命扔在这?”

“但是揽月很可能她就在下面,我必须得去找她,如果错过这个时机,那还不知要再等到啥时候。”

“我的钰哥,那只是个梦啊!”山貉仍不希望山钰冒这个风险。

“我不信。”山钰的回复短促有力,说完,未待貉子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跳进了云河中。山貉眼睛一瞪,紧随着山钰,又溅起了数朵浪花。

水流虽清冽,可一眼望不穿河底,岸上已春花烂漫,可水下仍恍如隆冬腊月般,冰冷的河水肆意冲击着山钰的每一寸肌肤。然而他似乎丝毫觉察不到寒冷,只管奋力瞪大双眼,四肢一齐用力向下深潜。山貉周身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晕,水从光晕外围划过流走,便再不能深入,他尾巴迅速旋转,四爪拨动,迅捷地朝山钰靠近,缩小着与山钰地的距离,滴溜溜的眼中满是担忧的神色:“钰哥,等会我!”话甫一出口就化作一串气泡浮上了水面。情知自己没有隔空传音的本事,最终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加快自己的速度。

随着这一人一貉的不断下潜,河底的境况也越发的清晰:水草一团一簇聚在一起,长长地探着,在水中飘游不定,游鱼三三两两,见到两个生面孔的到来,飞快地躲开,悄然消失在不息的流水中,河底的石头无一不被磨平了性子再无棱角,圆润光洁。山钰拨开水草,在水中充满期盼地四下张望,追寻他梦中那漩涡的源头。山貉终于赶上了山钰,爪子轻轻搭在山钰的脚踝上,光幕从他身上渲染开,渐渐笼罩起山钰。山钰只觉一股热流悄然泛起,遍覆周身的冷水迅速抽离出去,回过头向山貉递去感激的眼神。

山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前进。

云河不宽阔,但下切绝不浅,承受着水压的压迫和水流的冲击,山钰为了维持身形稳定,体力消耗得很快,他强含着一口气,继续在水下前进。随着山钰的缓慢推进,水流出现了一丝丝的紊乱,山貉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安,遂从侧面猛冲出,赶在了山钰前面去打探。

呈现在貉子面前的景象令他为之大骇,果不出山钰所料,在这片看似稀松平常的水域之下竟真的别有洞天。看到貉子不再前进,山钰紧赶上山貉,只见得河底仿佛被捅了个窟窿般,一个黝黑而深邃的洞口赫然在此。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暗流涌动着的是不知几般险奇,吞噬着空间的气势,而熄不灭的却是山钰的一忱渴望。

山钰比划着示意山貉先在上面等着不要进去,随后不顾貉子的阻拦,决然潜入更深的暗流中。望着山钰渐渐隐去的身影,山貉从身上揪下一根白毛,用前爪两趾夹着,闭眼冥思,毫毛疯狂地伸长,直至轻轻缚住那渐远的光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山貉等得很煎熬,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了自己一巴掌:“真是他妈的,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呢,到现在怎么说下水也得有三五分钟了,钰哥一个凡人哪能闭气这么长时间!”没有片刻犹豫,径直循着毫毛下潜而去。

洞径随着深入不断缩小,从洞壁上支棱出来的石块嶙峋锋利,更加剧了山貉的忧心,虽然他现在还可以确定毫毛没出变故,但保不齐前面要是水路弯弯导致它挂在石头上被划断那就坏菜了。“钰哥你稍等,我马上就到。”山貉心里默默念叨。

借着山貉传给自己的光幕照亮,山钰观察着四周,渐渐深入,经过一段狭窄的水道,洞穴貌似转为了横向延伸,逐渐开阔。水情虽转好,可身体情况愈加地不理想,山钰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水中潜了多久,但绝对是平生从未达到过的纪录。长时间的屏息已经开始让他头脑微微发昏,划水的速度也随之减慢。目力可及之处,光幕之外,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一洞之中似乎都是死水,没有半点流水声,山钰更掀不起半点浪花,全然一片死寂。胸腔绷紧得非常难受,他想浮上水面换气,可头顶上突出来的利石无情的刺醒了山钰。

“揽月就在前面,她就在那等着我,我还能再坚持,我一定能带她出去……”山钰长时间大脑缺氧,意识开始逐渐流失,身体悄然发生着不可逆的改变。

山貉匍匐着挤过一段段隘道,险地触目惊心,心里越发不安:“钰哥,你可千万别有事啊。我可还没给你交房租呢。”

山钰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口鼻不再禁制任何气息,长长一串水泡从他口中顶出来,在水流的助推下,他静静随波飘荡,不知多久,不知何方。光晕仍笼罩在他的身边为他开路,替他护航:荧荧的微光,闪烁在漆黑的洞穴中。

这时水像是受到了什么触动,如沸腾般翻滚开来。莫名的黑影一晃,瞬间吞没了那抹微光,紧接着像是被高高地抛起,如信号弹般地山钰那道光嘭地一声冲出水面,不多时又流星似的斜向自由落体而下,重重砸在突出的山崖上。“噗。”一片血雾应声喷薄而出,那是一片高出水面的,相对平坦的洞壁,此番被山钰的血染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突然打断了毫毛的连接,山貉周身的光芒好像爆炸一般迅速膨胀,映得洞内一派辉煌。水路慢慢宽阔起来,可水流的搅动愈加明显,与山钰之间的联系被猛然打断,山貉慌了,他不再吝惜任何真气,凭感觉奔着变故的源头,山钰前去的方向飞驰,高光外放到最大程度,光在水中波折泛滥,气息疯狂向外探寻,只想找到山钰的踪迹。

“吼——”受到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水中的那物愈加狂躁,引长长的一声吼,高亢而连绵不绝,遍响洞窟。水中的山貉听得吼声如在耳边,震得耳朵剧痛难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将全部光芒收束回身中,再不敢散出一丝一毫气息。

水中复归平静,透过水层,猫在水底的山貉眼睛一扫,发现了山崖之上的微微光亮,瞬间明白了:“钰哥在那!”在水中慢慢调整身位,山貉估量着水深和水面到山崖的高度,蓄力准备在不扰动水中那物的情况下以最快速度抵达。

一瞬间,山貉的尾巴在水中飞速旋起,四肢拨动形成了一道道幻影,以难以言喻的速度直冲水面。与此同时水中的怪物也有了行动,斜着直冲山貉飞去的方向升腾而起准备拦截。山貉大骇,一偏头紧忙变向,擦着怪物圆溜溜的身体过去,勉强保持着速度没有迎面撞上。晃过那物的拦截,貉子调整方向,朝微芒所在之处再一次加速。那物也迅速做出反应,拧转身子,对准山貉,张开了血盆大口昂首向前飞探,于水面再次构起拦截之势。

耀眼的光芒再起,山貉那耀眼的乳白色光晕充斥起整个洞穴。高亮短暂慑住了那物:“吼——”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山貉借这个空档突出水面,向下一瞥望见水中赫然一条巨蟒满口獠牙,不敢再有丝毫迟疑,他迅速飞出巨蟒的攻击范围。脱离了水域的掩护,巨蟒纵使是回过神来也再难赶上逃逸的山貉,愤怒之下竭力冲撞,毫不留情地撞毁了山崖,山崖上的光点再次被抛飞。

两个光点在半空中会合,貉子身体诡异地膨胀了数倍,背上驮着情况糟糕的山钰,飞向山崖被摧毁后露出的另一个黝黑洞口。

轻轻落在洞口边,山貉看了眼水中仍在翻腾的巨蟒,水面尚没有平息的意思。稳妥起见,他带着山钰又向洞里深入了一段方敢住脚。

貉子变回了原来的大小,静静感知着山钰的身体情况,虽已然没有了呼吸,脉搏也已经停止,可他并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以气息注入山钰体内进行探查,总感觉山钰自身之中有一种阻力在抗拒。

“胎息之法以周天为循环,丹田内呼吸以至闭气止息。”山貉回忆着曾在武当藏经阁偷阅过的丹书,跟山钰对号入座,“周身关窍俱开则血流无阻,是以形似无脉,辅之心性不动,则可得住脉。”他逐一对山钰核验,发现症状无出丹书之例,终于稍微放心了点,同时对山钰又高看了一眼:“想不到钰哥还会这个本事。”

在等待山钰醒来的过程中,山貉内观自己已几乎枯竭的真气,席地而坐静静吸收着洞中的天地精华,可能是这地脉特殊的缘故,地下洞穴中的真气比山中还要充盈数倍。

“嗯——好累啊,好像谁打了我一顿,为什么我后背这么疼啊。”不多时,山钰便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坐在地上嘟哝。

山貉脸上难掩的喜意:“钰哥你终于醒了,真想不到,你这本事可够高啊,闭气住脉玩的一个比一个溜。”

“嗯?貉子你说的啥?咱现在在哪?我记得刚才……”山钰仍显得很茫然。

“你他妈还说呢!刚才你差点给我吓死,给我忽悠进来,然后自己半路躺尸了,什么人啊!”山貉显得颇有些不满,开始给山钰添油加醋的讲刚才发生的事。

“真的?”山钰听完,画了满脸的问好,“你说的那个大蛇我咋看都没看见。”

“就在外面,那会还扑腾着呢,你要不去看看?”

“算了算了,总之真的谢谢你啦!”山钰心中道不尽的感激。

“说嘛谢不谢的,没嘛的,摊上咱俩做哥们,算我倒霉吧。”

“好好好,是我的福气,我为能和白山貉同志当兄弟而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山钰就坡下驴,跟貉子打了个哈哈。

“不过钰哥你这闭气功和住脉法在哪学的?为啥都没跟我说过呢。”山貉还是很好奇。

“我?我可不会啊……”山钰有点不太明白,“闭气住脉是嘛?”

“你还跟我装?刚才要不是你不会及时地闭气住脉,怕是就直接淹死在水里了!一般人在水底下潜十分钟不用换气?我反正没听说过。”

“不是装,我是真的不会啊,我记得之前好像是在水里游来着,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不知道咋回事貌似睡着了,还被人打了一顿,到现在后背还疼呢。”山钰一脸无辜。

山貉料想其中的缘故让山钰说怕是也说不清楚,打个圆场,就把这件事先放下了:“算了钰哥,你之前不说嫂子在这下面么?现在咱已经进来了,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咱还出不去,要不咱一边往前走找嫂子,一边找出口出去吧。”

“成,那咱继续,那看来还得接着麻烦你。”

“舍命陪君子呗。”

一句话虽驳得山钰哭笑不得,可那份感动却是实打实的。

此时的洞中虽没了水流,但湿气仍旧很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借着貉子身上的光芒可清楚见得脚下的石头青苔满布,流纹断断续续地像是曾经的水道久经冲刷。山貉能清晰地觉察到随着脚步的移动,周身的灵气已然愈发浓郁,他几乎可以断定,一切谜团的答案十之八九都隐藏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山钰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渊源,总感觉有一种飘渺的声音在前方召唤,心情激动之余,又有些害怕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不知前方还有何险难,山貉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为积蓄尽量多的真气,应对突发的意外,遂将身上的光芒隐去。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山钰突然拍了拍山貉:“貉子,我感觉不太对劲,咱是不是走过辙了……”山貉猛然醒悟,细细感知着灵气来源的方向,鼻翼翕动着缓缓地将脚步后撤:“钰哥,你说的没错。”

山貉在山洞中反复查探,最终尾巴甩向一段石壁:“应该就是这了,景福山中灵气的源头集中得太过分了,在山上完全察觉不出来,但进洞后这种情况表现得越来越明显,源头就在这,这石头后面不简单。”山钰点点头道:“我总觉有种若有若无的召唤,貌似也确实是从这里面传出的。”

“钰哥你让一让,我试着把这块石壁炸了。”山貉说着就准备发功。“诶貉子你等等你等等,这不行,万一要是没搞好,把整个山洞都给弄塌了,那咱不歇逼了。”山貉闻言,耸了耸鼻子,面露难色:“倒也是,我冒失了。”

“人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貉子的儿子会打洞,你会不会呀?”山钰扶着石壁跟貉子逗趣。

“咱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歪词。”山貉白了他一眼,“不过打洞倒不是啥难事。”

说着貉子半眯起眼,前爪伏在洞壁上按照某种轨迹游走,划过的地方都显出一条金线,随着花纹的逐渐繁复,洞中的风也开始涌动,渐而演变成一种尖锐的呼啸。山貉在气流集聚的中心高呼:“钰哥,闭眼。”只见得他爪子猛地在绘出的花纹中一顿,一刹那间气流疯狂地在洞壁上回旋,打磨着石面,抛飞的石粉充斥了狭窄的通道。风刃无往不利,石壁一寸寸地被切削,如摧枯拉朽般在刻蚀出一个圆形凹槽。在大山底下一切情况都难以及时判断,若说究竟要切入多少公分,山貉心里也没底,他也只能小心翼翼控制着气流,尝试着察探着石壁的厚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气流的切入已有七八十公分,但越往里打,石头的硬度和强度也越来越大,像是被什么阻滞住一般,推进的速度明显放缓,山貉继续加大真气输出的力度,竭尽全力提高转速,将更大体量的气流汇入凹槽流转。

山钰默立于粉尘中,倚着对侧的石壁,可以感觉到山石阻滞的寸寸削弱,召唤感的枷锁也被寸寸打开,径直穿越呼啸的尖锐风声却越发清晰,直接敲打在山钰的心头。

“貉子,停。”山钰下意识地呼喊出声,一张口便灌了满嘴石粉,尽管含着石粉却也不敢再贸然张口,手向周围试探着触摸,碰到一簇毛茸茸的物什,轻轻捅了捅。

随之风声渐渐闷下去,气流的涌动也归于平静,没了风的怂恿,粉尘也再难掀起什么浪头。山钰尝试着睁开眼,开始咳嗽,山貉看着山钰的模样哈哈大笑,爪子一挥又一阵风,替山钰掸去身上落的灰。

“钰哥,通了,你那会拍我的时候正好收手,大概一百二十公分得多,亏得没炸,我废了牛劲才勉强钻出一个窟窿,要真炸漫说这条山洞,就是一个小山包也得炸没了。”山貉说着看向方才打出来的光滑洞口感叹,“这里面确实有玄机,本来我为了操控气流几乎竭尽了全部真气,但是就在打通的那一刻,天地灵气就像是个浪头打过来,搞得我现在精神倍棒,吃嘛嘛香。”

“到现在还能维持起这么大的能量场,揽月一定还没事,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在这里面耽搁了!她脱不开身,就让我来找她,一定是这样!”山钰脑子倒是清醒的很,说着就自顾自钻进洞口。

山钰的心情山貉能理解,可貉子也懒得辩驳:这般气场不是天造地设的地脉,就是神灵降世的遗迹,假如他能扛过雷劫,再修行个七八万年,也不敢保证说能有这般本事。让他相信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揽月嫂子,还不如让他把景福山吃了。这么想着,他紧跟着山钰,也钻了进去。

这条新打出来的洞像是被三万目的砂轮悉心打磨过,山钰在洞中毫不费力地划行着前进:“貉子,你这石工水平可以啊。”“那必须的,山貉出品必属精品,偷工减料的工程咱铁定不能干。”

半程走过,山钰的心潮翻涌得紧,暗自幻想着那头的光景模样,仿佛已经见到揽月笑吟吟地守候在洞口旁,等待着他的到来。

滑出洞口,摔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着周身的一切,山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若有若无的微亮透过嶙峋的石缝钻出来,绵延连续辉映着引向深处。顺着光亮的指引,一人一貉脚步不辍继续前行,荧光越来越亮,洞中的空间也更加开阔,光源应该就在尽头。

漫长的征程以一间宽敞的椭圆形石室作为结束,石室的正中央悬浮着一团耀眼的金色光芒,像呼吸般一亮一暗地闪烁。整间石室显得极空旷,地面上除了几块用以陈列的石台再无他物。

山貉为此间景象所大骇,不敢贸然动作,那团金光中蕴含的能量和威压绝对远远超出他所能认知的范围,如果说硬要说平分秋色,也只有六年前景福山那道冲天而起的光柱可以媲美,性质又何其相似。山钰不清楚此间奥秘,眼神只管急切地游动找寻,瞬间锁定在其中一方石台上,像是一个人形平躺在上,被强光映得看不真切。待山貉回过神来,山钰已然窜飞向石台,貉子瞥了一眼悬浮的光球,毫无怯色地也跟了过去。

紧接着,一声惊喜的高呼响彻整个石室:“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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