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书生意气(3)
坏事没变成好事。
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常被用来说明坏事变好事，实际上，整个寓言还讲到了好事变坏事。《淮南子?人间》：“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反复折腾，以至无穷，既有否极泰来，也有乐极生悲，实际上宣传的是不可知论。
电视上、报刊上常能读到、看到家庭出了各种变故（如孩子残疾、房屋失火等），夫妻反倒更团结了更齐心了。但相反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一方（常常是男方）因忍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和困难而选择了规避、躲避、逃避、放弃。坏事不一定都能变成好事。
在我们凡人看来，破坏就是破坏，建设就是建设，是两码事，如果破坏是坏事，建设是好事，坏事也不一定能变好事：旧建筑拆了，有可能盖上新房子，如各地的假古董；也有可能就是一片废墟，如圆明园。杀人是坏事，拯救是好事，坏事也变不成好事，如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如果说杀人是为了拯救，坏事变成了好事，或者说坏事就是好事，那就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了。
大师们（如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马思聪、傅雷、马连良……）死一个少一个，就像珍稀古籍、罕见文物遗址，烧了，毁了，也就再也不存在了。他们（它们）都是不可再生的一次性财富，其消失（毁灭）是实实在在的，看不出坏事变好事的丝毫痕迹。
坏事变好事，通常是对当事者自身而言。如果从旁人或对手的角度看，可能坏事本身就是好事。例如，死亡对死者肯定是坏事，可对其子女也许是好事——结束了旷日持久的侍候（久病床前无孝子），哥（姐）儿几个说不定正迫不及待地要分遗产呢——而且还没有遗产税！再比如，丧事对死者当然是坏事，但对棺材铺、火葬场来说肯定是好事——来买卖了。It is an ill wind that blows nobody good.使人人遭殃的风才是恶风。这样的风是没有的。对你是逆风，对我则是顺风。经常处于二桃三士困境的平头百姓，平心而论，我们的失落可能是别人的快乐；别人的晋升意味着我们的无能。此消彼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有！一人有难，众人开颜。无？
古人云：仓廪足，知廉耻。Well fed, well bred.吃得饱，懂礼貌。这是一方面，说明好的环境对人的健康成长有益。另一方面，坏事变好事也有说法，如：家贫出孝子，板荡识忠臣。为了揪出几个奸臣，识别几个忠臣，而使国家长期处于动荡不安，多灾多难，即便坏事变成了好事，老百姓付出的代价是不是也太大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用孩子去换狼，这买卖划算吗？）而且，在长期的非正常社会里，冒出来的十恶不赦之徒，要远远多于所谓的“忠臣”。人性恶在残酷的环境下都释放了出来，群魔乱舞（如在“文革”期间）。 那些苦了心志，劳了筋骨，饿了体肤的人，并不是都担当了大任，全变成了孝子。能不能成才不一定，受够了艰难困苦捶打折磨却是一定的。
动不动就说坏事变好事，那没准是弱者的无可奈何，罪犯的自我开脱，旁人的幸灾乐祸。自家先吃毒药，争取死后药倒老虎，这属于不属于坏事变好事？如果属于，那这样的坏事变好事值不值？走火入魔的人才会相信坏事肯定能变成好事，以至为了可能出现的好事而创造坏事制造困难甚至启动灾难。说轻了，这样做是太糊涂；说重了，那就是太不地道了——利用别人的灾难解决自己的困难。
头大未必体长
——从领导的身高说起
头、首、脑（袋），意思基本相同：“人身最上部或动物最前部长着口、耳、鼻等器官的部位”（《现代汉语词典》）。婴儿的头约占身长的五分之一；成人的头占身高的七分之一左右。超过或不足这个比例都属于不太正常。
我国第一高个儿鲍喜顺已经不再是世界第一，冠军被外国一位20岁小伙夺走，此人的身高达到２米４３，做了脑手术才止住了身高不幸的不停的增长。从电视上看，该小伙的头绝没有身高的七分之一，也就是说，不合比例。反过来说，如果合了比例，那也够恐怖的：近３５厘米的大头！比正常人脑袋多出１０厘米左右！
头、首又有头目、领导的意思。巧的很，英文ｈｅａｄ（头）、法文tête（头）也有头目、领导的意思，中、英、法在这一点上可谓不谋而合。“怎么又戒严了？”“可能有个大头儿（大脑袋）的车队通过。”
头（领导）大未必体长（身体高），两者没有正比关系，官大未必个高，就像官大未必学问大一样，这是常识。
毛泽东的实际身高众说纷纭，章立凡说是1.75米（《欲与伟人试比高——从毛泽东的身高说起》，《随笔》2009年第4期），也有人说只有１.７２米。“各种文学作品、美术作品、影视剧中，毛泽东‘身材伟岸’，其身高被‘塑造’成１.８３米甚至１.８５米。据说挑选毛泽东特型演员也均以１.８３米为标准。（马承均《毛泽东的身高》，《今晚报》２００９年９月３０日）”
为什么会这样呢？只听说“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康的体魄（a sound mind in a sound body）”,没听说“伟岸的人格寓于伟岸的身材”。某些人的意识里大概把“身材伟岸”当成了“人格伟岸”，或者以为，只有“身材伟岸”，才能体现“人格伟岸”。所以，不惜歪曲事实，人为地拔高领袖的身高。可以说，这也是一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领袖不一定对自己的身高不满意，多半是牛马走卒们认为领袖的实际身高是种缺陷，所以要使领袖长高一点，再高一点。
上述以领袖为题材的作品都属于主旋律范畴，以教育功能为主。读者、观众知道了领袖的身高是假的，难道他们不会由此及彼地联想其他内容也是假的吗？拔高领袖的身材，真是得不偿失。最起码也是不够实事求是，说严重些就是欺骗。
不管毛泽东的实际身高是1.75米，还是１.７２米，都还不如我高（１米７６），确实出乎意料，但也使我很困惑：印象中毛泽东是很高很高的呀，这种印象是怎么来的呢？
陈希同出事前，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他，也觉得他“身材伟岸”，老高老高的。后来他出庭受审，夹在两名法警中间，这才看出，他身高到不了１米７，那以前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呢？
我不懂摄影，更不懂摄像，但我想，是不是用仰角拍摄就使被摄对象显得高大？如果拉开他与同行者的距离，突出他，也会使他显得高大？陈希同从大头儿变成了罪犯，就不必使用仰角了，可以使用平角（甚至俯角）了。这样就实事求是了，接近真相了。问题又来了：难道实事求是只适用于罪犯？对大头不适用？
钱海燕有一幅画：一只硕大无朋的猫几乎占了整个画面，脚下是一只小小的老鼠看着它，题词是：因为仰视，所以庞大。记不得是哪位名人的名言了：大人物之所以高大，是因为我们在跪着，站起来吧，人们！
掌握了绝对权力，或者说不受约束权力的大头，高高在上，一言一行都关系到亿万人的安危荣辱、生死存亡，人们很容易把他想象成很高、很大，不是凡人，而是神，或半人半神。不然的话，怎么能整出全国那么大的动静？小号的公仆私仆们又在故意强化这种大头儿很高大的印象，深化这种错觉。他们以高为美，以大为美。岂不知有一部名著就叫《小的是美的》(The Small is Beautiful)。而大批判、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给我们带来的灾难，经历过的人都不应忘记。因此，也不能再盲目地崇拜什么高、大、全。
拔高一个大头儿的身高容易，提高全国人的身高可就难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们在搞阶级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日本在战败的废墟上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埋头发展，现在不但是世界上第二经济强国、最长寿的国家，而且平均身高也超过了中国。我们再要骂“小日本”，可就得考虑考虑了，闹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身材高不是什么坏事，但也说不上是什么优点，作为国家的头、首脑，像《绣金匾》所唱的：“领导的主意高”，那才是真高，那才是老百姓的福祉。胡耀邦领导平反冤假错案，赢得了亿万人民衷心的拥护和爱戴。邓小平打破闭关锁国的困境，开创改革开放的新局面，功绩举世瞩目。他们是真正的行动的巨人，思想的伟人，是真“高”。这种高与身高无关，也没必要把他们塑造成“身材伟岸”。
二十多年前教学生们英语，《英语用法指南》（Practical English Usage）是常用的参考书,里面有个例句至今记得：“Napoleon was not a big man,but he was a great man.（拿破仑身材不高，但他是一位伟人。）套用一下这句话，胡耀邦、邓小平身材不高，但他们是伟人。
“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韩愈《短灯檠歌》）”如果不是同时眼界高，境界高，徒有身高，又有什么用呢？《喻世明言》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杀三士》，说的是齐国头三名好汉田开疆（身长一丈五尺）、顾冶子（一丈三尺）、公孙接（一丈二尺），被齐国丞相晏婴晏平仲（身长仅三尺八寸）用两个桃几句话刺激得争先恐后自杀身亡。光有身高有什么用呢？
俗话说：大人有大量。那说的是度量，而不是身量。一个睚眦必报，一句话能记仇几十年的人物，即使再“身材伟岸”，那能算得上大人吗？那能叫男人吗？
英国名将威尔逊，长得挺砢碜（貌寝），但他对为其画像的画师说：“照我的样子画（Paint me as I am）。”瞧瞧这种自信！要是把他画成电影明星那么英俊，那还是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吗？威尔逊本人也绝不会认可。当代最先进阶级的分子，见识还远远比不上几百年前的资产阶级人物，把身材不伟岸的大头儿硬要“塑造”成伟岸的大头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喜剧，还是戏剧
巴尔扎克的小说总集la Comédie humaine，传统上译为《人间喜剧》，但不止一位法语专家认为应译为《人间戏剧》。喜剧，还是戏剧，两派各执己见，交锋激烈。
法语作为第二外语，在大学时读了几学期，时隔二十多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就以一个二把刀的身份，说点外行话。
双方都承认巴尔扎克系列小说名la Comédie humaine是受但丁的启发，但丁的作品是La Comédie divine（意大利文Divina Commedia），译成汉语是《神曲》，那la Comédie humaine为什么不能译成《人曲》（《人间戏剧》）呢？反过来说，如果la Comédie humaine可以译成《人间喜剧》，那《神曲》就可以译成《神的喜剧》。“喜剧论”者大概也觉得把充斥了地狱、炼狱等描写的La Comédie divine译成《神的喜剧》不太合适，那么，把没有喜剧描写的la Comédie humaine译成《人间喜剧》就合适了吗？凡是读过巴尔扎克几部小说的读者都知道，la Comédie humaine里根本就没有喜剧，无论是《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还是《幻灭》《贝姨》《烟花女的荣辱》等等，都是悲剧。既然如此，用《人间戏剧》不是更符合全部作品总的基调吗？
喜剧论者承认“la Comédie humaine内容包罗万象，写尽百态人生，译为《人间戏剧》未尝不可，只是太‘白’，太平淡，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能突出《人间喜剧》所包含的讽刺意味和批评精神。”
这就奇怪了。戏剧是总称，包括悲剧，如《罗贝尔词典》中的例句：Lacine a fait une comédie qui s’appelle Bajazet.（拉辛创作了《巴雅塞》一剧。）而《巴雅塞》是拉辛最血腥的悲剧，喜剧只是戏剧的一种，作为全体的戏剧不能突出万象内容、百态人生，作为部分的喜剧反倒能完成这个任务，这难道不反常吗？这也不符合全体大于部分的公理呀！
戏剧还嫌“白”，还嫌“平淡”？我们常说：“人生如戏”，说的是人生像戏剧一样充满了曲折、突如其来或激动人心的情节（事件）。所谓“戏剧性变化”，说的正是出人意料、大喜大悲、沧海桑田、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等大起大落的变化，怎么会“白”？怎么可能“平淡”？
《人间戏剧》的“戏剧”改成“喜剧”就不“平淡”了，“人间”是不是也“平淡”哪？把“人间”改成“悲惨世界”，不，按照喜剧论者的逻辑改成“欢乐场”，是不是就更不“平淡”了？
喜剧论者还搬出了福楼拜，说“喜剧是最深刻的悲哀”。人们不禁要问： “若喜剧是最深刻的悲哀，悲剧是最深刻的喜悦吗？（张迎旋）”按照这种逻辑，喜剧就是喜剧，悲剧本质上也是喜剧，即使巴尔扎克写的都是悲剧，那也是《人间喜剧》。同样按照这种逻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喜剧，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也是喜剧，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是喜剧；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喜剧，关汉卿的《窦娥怨》也是喜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李尔王》《奥赛罗》《麦克白》通通是喜剧。这使我想起一个段子。
高彦修《唐阙史》： 咸通中，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自称三教论衡。 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对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座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 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有娠’乎？” 又问：“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上意极欢，宠锡甚厚。喜剧论者的人间无处不喜剧，正如李可及眼里的“三圣”全都是妇人，笑话而已。
因为comédie有戏剧和喜剧两种意思，所以对同一句话就会出现两种解释，如乔治?桑说：“我要是巴尔扎克，我就不把作品称为comédie，而要称之为drame(惨剧)。”喜剧论者认为这证明巴尔扎克取的是喜剧的意思；而戏剧论者认为这证明巴翁取的是戏剧的意思，正因为comédie容易引起歧义，所以乔治?桑才建议用惨剧，以便名实相符，实至名归。把歧义的comédie翻译成喜剧，把实际的惨剧千方百计解释为喜剧，是否有些望文生义、穿凿附会、深文周纳、过度阐释？巴尔扎克本人有认黑作白、以悲为喜、指鹿为马的癖好吗？斯蒂芬?茨威格的《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巴尔扎克）总是骄傲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的市民小说比你们的悲剧更富于悲剧性。’（西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
以前只知道面对一切（包括悲剧）都能笑得出来（看作喜剧？）的有下面几位：一、上帝，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二、大肚弥勒佛，如河南洛阳白马寺对联：大肚能容 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 笑世间可笑之人。三、暴君，“ 他（尼禄）公然将罗马城付之一炬……尼禄从玛塞纳斯塔楼上观看这场大火，如他所说，火焰的绚丽景象使他心花怒放，于是他穿上自己的舞台服装，高唱‘特洛亚的陷落’（《罗马十二帝王传》，苏维托尼乌斯 著，251页）。”四、猛人，如“与人斗，其乐无穷”。五、“诗人”，如面对废墟和亡灵也能吟出“纵做鬼，也幸福”的那位。现在看来，还得加上把戏剧（包括悲剧）译成喜剧的学者。
la Comédie humaine被译成《人间喜剧》，法国专家怎么看？巴尔扎克纪念馆馆长伊夫?卡涅说：“不可能把la Comédie humaine理解为《人间喜剧》，因为这不符合巴氏作品的实际，comédie一词不意味着笑剧或喜剧，就是戏剧、正剧的意思 。”龚古尔文学院院士埃?罗布莱斯断言：这种译法是一种“改装”，“很不严肃”（《北京’99纪念巴尔扎克诞辰200周年文集》115页、112页）。巴尔扎克之友协会会长阿莱特?米歇尔女士则专门发表声明，称《人间喜剧》的译法是“错误的”，歪曲了巴氏作品的精神面貌（《法兰西文品》108页）。
十年前的那场争论似乎不了了之，喜剧论者自“喜”，戏剧论者固“戏”。《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十年出一次修订版的《词海》都是大唱“喜歌”。今年是巴尔扎克诞辰210周年，明年是他逝世150周年，la Comédie humaine如果还一直“喜”下去，是不是忒（儿）“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