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误会澄清,几位书生一一过来与恩公见礼。
与何其多交谈之人名叫张敛张少矜,顶着一脸的血却尤善交谈,说话清楚得体,倒是让何其多颇为喜欢。
此外还有一人名叫康万生,身材高挺伟岸,仪度不凡,让人根本想象不出他害怕软倒时的模样。其余二人是张宽,王冕,也一一谢过何其多,说了些感激的话。
“如今既然话已讲明,几位倒是作何打算?我还要赶路,去一趟豫州。”何其多说道。
张敛看了一眼康万生,随即转头看向何其多,说道:“小恩公救下我等性命,实在是感念万分。只是这山高路险,恐怕这贼人又会袭扰,到那时,我等读书之人恐怕还是在劫难逃。”
他又躬身行礼,说道:“若是小恩公能再将我等四人送出山去,更是行下那扶危之义举,我等学生更要感激零涕才是。”
何其多倒也无甚着急之事,又怕再独自迷失道路,便开口应允下来,与四人同行。
几人便沿着山路一直行下去,随口交谈。何其多本来读过些书,若非故意耍宝,谈吐并不粗鲁,加上四人有意奉迎,倒是聊得颇为愉快。先是说了些武艺兵策,渐渐便讨论到诗词文章上来,几人见何其多胸中也有不少墨水,一时倾佩之意更胜。
张敛欣然问道:“想不到维嘉兄弱冠之龄,竟然有此等见识,真可称得上是文武俱佳的上品人物,何不与我等一样认真备考,三月后共赴秋闱,考取功名?”
“张兄眼神似乎不太好吧?”
何其多郁闷回道,不待张敛多说,他接着说道:“就我这张脸,考不中还好,若当真秋闱春闱都过了,到了殿试,骇上皇帝一跳,怕是非得杀头不可。”
他呲牙朝张敛一笑,当真是让张敛心中一惊,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何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
康万生接过话茬,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自己可以改变,便是貌丑也应坦然受之。何况想那左泰冲,貌丑而口讷,却辞藻壮丽,也曾任过太原相、弋阳太守。那谢飞卿,同样貌丑;每每出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但才思敏捷,张口成诗,也历任不少官职。还有那贺方回,《老学庵笔记》上记载他‘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同样是才情高绝。”
他合掌叹息:“只可惜他生来狂放傲物,一生沉于下僚,郁郁而终。”
何其多倒被这一番言论唬住,半晌才接言说道:
“嗨,何必如此认真,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做些歪诗,骂骂当今还行,真让我考试当官,我还定然抓瞎不可。”
“人贵有自知之明,维嘉兄可称得是明白事理的智者。”
身后的王冕答言,话却不怎么顺耳,气氛一时又有些僵住。
“呵呵,这是否入仕,一样都能报效国家,为百姓做些好事。何必分得这么清呢?少矜兄,你说是也不是?”另一个名叫张宽的赶紧解释,满带讨好笑意。
“正是如此啊!”那张少矜立刻会意,说道:
“像我等读书人,只知道口念圣贤书义,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缚鸡之力。何况就是文章本身也念得糊涂,恐怕这一辈子都碌碌无为,难有为国报效的机会。而何兄弟英雄少年,便是今天便已然搭救了我等四人的性命,这便是本领!这便是效力!可不是比我们要强多了么?”
“仁人义举,可敬可佩!”几人纷纷赞同。
何其多倒对几人印象弱了几分,不为同道中人,终究不投脾气,不再有多聊下去的兴致。几人也没再交谈,不久纷纷便打起了哈欠。
待行到晨光初露,鸟鸣渐盛,山势明显缓了下来,遥遥已经看得到远处的农田了。
“前去十五里,就是柳家庄了,我们要找的大儒楠生公便住在此地。”
张敛回身问向何其多:“维嘉兄可愿与我等一同拜访高贤么?”
“既然出了山,便在此处分别罢。”何其多兴致不高,一屁股坐在路边,“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既然小恩公不愿同往,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张敛说道:“有道是山水有来路,何处不相逢,若来日有幸再能遇到何兄,自然再做恩谢。”
其余几人也再次见礼,前行离开了。
“好了,他们都走了,你们是不是也该现身了?”
待到几人身影消失不见,何其多懒洋洋的朝身后喊了一句。
果然林影晃动,一个白袍武人打扮的男子快步走出,身后跟着十余喽啰,皆行到何其多身后两丈有余便不再靠前,当先那人说道:
“天圆地方,聚义名扬。”
何其多在学艺之时学过,这是江湖的黑话,便是盘道用的。体面的门户不爱用,这下九流和匪类在见面之时却总要盘盘道,问清楚门户。
这人说的便是黑话:天圆是排辈门户,地方是指路上作案,聚义是指啸聚团伙,名扬是指在十三洲中占这扬州一地。
还是很厉害的贼。
何其多心中暗想,老师说过,这占据一洲魁首的贼头最少也有侠客之能(但绝无侠客之名),少数几位怕是堪比剑客,这人又有一帮喽啰,怕是不能撕破脸皮,只能含糊应对:
“天上有王,腿走四方。”
何其多的意思便是排辈再大上面也有贼头门长管着,腿走四方确是没说自己的根底,只是说自己哪都去。
也不知来人听懂了没,只是一躬到地,也不再用黑话了。
“鄙人吕邯,乃是这羽梁山主人,承江湖上朋友抬爱,取了个‘银枪将’的匪号。昨夜之事实在惭愧的紧,如今特在山中备有薄酒,还望小英雄赏脸前往,我也好说明其中缘故。”
何其多回身打量来人,只见这银枪将吕邯约莫四十左右年纪,仪表堂堂,精神足满,步伐轻盈,知道身上藏有不小的功夫。不禁好奇几分,说道:
“你们可是好大的胆子,犯了忌讳!只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那吕邯沉默一会儿,说道:“还请小英雄进山详述。”
“给些好处,便依了你。”
这何其多的职业病又犯了,贪财而轻命。
“好说。”吕邯从身上摸索半天,取了一枚圆溜溜的珠子,唤了一名兵丁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珠子圆润透亮,乳白带黄,有婴儿拳头大小,何其多手抛接着玩了起来。
“此为夜明珠,”吕邯说道。“佩戴身边,不生尘秽,也有安神之功效。”
“哟,这便是传说中的夜明珠。”
何其多赶紧用双手捂住了珠子,眯一只眼,探头观看。
他似乎身心都在宝贝之上,其实却用眯眼的余光偷偷打量起吕邯来:只见吕邯身子微沉,似乎就要暴起,却又很快放松下来,克制住了冲动。
何其多立马猜出个大概,对方有心不利于自己,却并无十足把握,故而委曲央求,甚至忍痛割舍了这宝物。
“这玩意儿能值多少钱?”何其多抬头问道。
“......一两重的好品相珠子约莫值五万两白银,在此基础上每多一两,还能再翻上十倍。[注]”吕邯神态自如,似乎并不甚在意。
“那这颗有多重?”
“差三分便有二两。”
约莫五十万两白银!
何其多暗自咂舌,这打家劫舍当真是挣钱,一出手竟然如此阔绰。顿时脸上难以自制涌出笑容,欣喜说道:“还不错,我这便同你上山。”
吕邯松了一口气,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过看在你如此恭敬的份上,我也提醒你一句。”何其多说道:“本来这事是我路见不平管上一管,过去也就过去了,不会再对他人言讲。你若是想借邀饭的机会偷袭暗算于我......”
“绝无此事!”
吕邯大声辩解:“那劫道之人原是在下一要好兄弟,最近才来山上做客,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糊涂的心思来,我已经严厉斥责过了。此番前来邀约是真心道歉,又见小英雄......生得着实不凡,实在是欲倾心相交,绝无不轨之图谋。”
何其多见他还算诚恳,又用词巧妙,扑哧一乐,说道:
“也罢,看来不吃你一顿怕是你心里也不踏实,我就随你上山去罢。”
不知上山所谓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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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参考慈禧夜明珠,787.28克拉(清四两二钱七分),1908年时估价1080万两白银,但清朝白银保有量高,购买力低,姑且折半计算(当然,估价不等于实价,清朝一年税收大约也就5000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