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枣今年十五岁，他的梦想是成为大侠。
他本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是个每日和爹娘打完招呼就去找小伙伴们疯玩到晚的家伙。
不念书，只是偶尔会帮爹娘看看自家茶摊。
直到有一天，王小枣碰上了一个人。
这一天王小枣也和平时一样的点儿回家，他哼着曲儿慢悠悠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脚步慢了下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手里提着把刀，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一看就很危险的家伙。
很危险的家伙也看见了王小枣，他挥了挥刀，咧开嘴一笑，喊道：“还没回家呢！”
王小枣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被这场景吓到了，他愣愣地答道：“今儿玩得有点疯，没看天色。”
危险的男人哈哈笑了：“给你爹娘省点心吧，快回家去。”
王小枣嗯嗯地答应着，脚步却是慢慢吞吞的。一是因为被吓到了，二是因为他对这个男人感到好奇。
毕竟沾满了血还提着刀扛着麻袋的男人，有可能是什么官府通缉着的杀人如麻的杀手，也有可能是为民除害的大侠呢。
第二日王小枣又看见了这个男人。
男人在晾衣服的时候，王小枣为了躲避抓他的伙伴们而钻进他家里了。
“哟，小子，又见面了啊！”男人一愣，然后笑起来跟他打招呼。王小枣也是一愣，然后立刻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您是大侠吧！”
男人点点头承认了，他还赞扬了一句：“对，我是。你小子有眼光啊！”
王小枣又蹬鼻子上脸说：“那您教我武功吧！我也想当大侠！”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男人没答应，他说：“大侠都会死的。”
于是王小枣就缠上男人了。
男人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男人在院子里扎马步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男人从树上摘枣儿吃的时候他能蹭到几个枣儿吃，男人去青楼的时候他也眼巴巴跟着过去。
男人终于发飙了：“王小枣，我教你武功还不成吗？你别他妈的再跟我进青楼了！”
王小枣高兴地答应了，从此之后他就不再去跟小伙伴们疯玩，只一心一意跟着男人练武术了。
他得知这个男人姓吴，叫吴路。
王小枣喊他吴大哥。
吴路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王小枣，你学会了武功之后别去卖弄，不要想着降妖除魔，也别想着英雄救美。”
王小枣撑着下巴，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大声说：“我学武功就是为了做盖世英雄的，我要山河稳定，我要盛世太平。”
吴路骂他：“死兔崽子你的志向那么他娘的远大怎么不考功名呢！”
王小枣露出豁牙儿：“这不是因为我屁股坐不定念不了书嘛——”
……
王小枣隔壁家秀桃姑娘被混子欺负了。
这还得了！
吴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到了王小枣家里，听他爹娘说他一大早就气势汹汹地出门了，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哎呀这可遭！
吴路对王小枣来说是个亦师亦友的人，所以有啥跟爹娘不好意思说的话他全和吴路说。
王小枣说：“吴大哥，我有心上人了。”
王小枣说：“吴大哥，我的名字好难听啊。你有学问吗？你能帮我改个名儿吗？”
王小枣说：“秀桃儿长得可真漂亮啊。”
王小枣说：“吴大哥，东街大槐树那地儿特别适合打架，等哪天我要做我心上人的盖世英雄了，我就一定要选那个地方。”
是了！东街大槐树！
吴路急急忙忙找了过去，瞧见王小枣护着秀桃，脸上挨了混混重重一拳。
“都给老子滚！”吴路大怒，上去一脚踹飞一个混子，剩下的少年们面面相觑，都明智地选择了拔腿就跑。
该怂的时候就得怂。
王小枣对吴路咧嘴一笑：“吴大哥，我做到了，我真是太厉害了。”
吴路翻了个白眼：“放屁，人是老子打跑的，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没关系。”王小枣深情款款地看着秀桃，“我本来也没打算要打赢，我就是想护着秀桃儿罢了。”
噫。酸死了。
“王小枣，你很有当大侠的潜质嘛。”吴路说。
“真的？”王小枣大喜。
“不过大侠都会死的。”吴路面无表情。
谁不会死呢？
王小枣几年后才明白了吴路的意思。
他看见有一群陌生的男人抱着刀、配着剑，坐在茶馆里无声地喝着茶。
男人们喝着喝着，忽然一摔茶碗。
王小枣腆着脸赔笑：“各位好汉，这碗十个大钱，不知你们是合伙付呢还是各出各的？”
“二十大钱，不用找了。”是朗润的女声。
王小枣这才知道这中间还有个女扮男装的丫头。
那几个人走了。
王小枣喃喃道：“可是……你们给少了茶钱啊。”
他觉得这几个人有热闹看，于是他把抹布一扔，把摊子交给了九岁的弟弟王小草，拔腿就跟上了那群人。
那群人停在了吴路的家门口。
女扮男装的丫头用镶着宝石的佩剑敲了敲吴路家大门：“喂，吴路在不在里面？”
吴路慢慢地拉开了门，他看了眼那丫头，就像当年看见半夜一个人走在外面的王小枣一样，咧嘴笑了：“大小姐，是你啊。”
王小枣惊呆了。
虽然吴路是他的师父，但他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经历过什么，爱过谁恨过谁杀过谁，他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然后现在从天上掉下了一个女人，而吴路露出一副熟悉的表情喊她——大小姐。
大小姐点点头道：“我来取你的狗命了。”
王小枣心跳加速。
吴大哥要死了，要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杀死了，自己以后没有师父了。
他这样想着，猛地扑了出去，挡在吴路面前对女人大吼：“不行——！”
大小姐后退一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王小枣。
吴路叹了口气，他拍了拍王小枣的肩膀，说：“王小枣，大侠都是会死的。”
“你要死你也不是现在死，你应该等几十年后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死，你现在不能死。”王小枣对吴路吼道。
吴路顿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拍到王小枣头上：“你小子胆子变大了啊！都敢吼老子了？嗯？”
王小枣抱头，苦着脸认输。
“反正你死你就要经过我们的同意！”他梗着脖子道，“你、你、你还没见到我和秀桃儿成亲呢。”话音刚落他便满脸通红。
大小姐等烦了，她一脚踢上王小枣的屁股，把他踢了个踉跄。
“你这疯女人！”王小枣骂她。
“我怎么了？”大小姐瞪着王小枣，剑指他身后的吴路，“你知不知道你护着的这个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为了自己的私利出卖了我家，还把我爹娘都杀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王小枣回头看了一眼面皮抽搐的吴路，然后也瞪着大小姐，义正言辞地对吼：“吴大哥之所以要杀你爹娘，肯定是因为你爹娘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吴大哥才不会滥杀无辜！”
大小姐愤然拔剑。
然后——被吴路挡了下来。
“大小姐，你要杀我，我不反抗，可你若是要动王小枣，先问过我的烈风同不同意。”吴路沉声道。
大小姐又后退了一步。
这个大小姐好衰噢，一点气势都没有。
……
王小枣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他站在自家茶摊里，旁边是秀桃笑眯眯的托腮看他，而他拿着一块抹布做店小二。
“王小枣，你这儿就没点零嘴吗？”大小姐扭头看他。
“没有！”王小枣把抹布气呼呼地一丢，在秀桃身边趴下了，“秀桃儿——我好像个笑话啊。”他万分委屈地说。
秀桃摸了摸他的眼睛安慰道：“才没有呢。”
秀桃永远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哪怕是之前被流氓混子围住的时候她也没有惊慌。
因为她坚信自己的大侠会来救她，一定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她从危险的漩涡中解救出来。就算王小枣是个不靠谱的，她也从未担心过王小枣不来救她。
那是她的英雄、她的侠客、她的爱人。
“行了吴路，我们谈谈吧。”大小姐把剑放在桌子上，神色淡淡，直视着吴路，“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杀了我爹娘也没杀我，还多次救我，与我而言你是恩人。”
“可是你也杀了我爹娘，杀了陪我许多年的嬷嬷，还把最是无辜的小黎给杀了。”
“与我而言，你又是仇人。”
吴路露出一个苦笑：“大小姐，我若是说我有苦衷的话，你也不会信——”
“我信。”
大小姐打断了吴路未说完的话，语气重重的，斩钉截铁，“你说，我就信。”
两个人相对无言，让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的王小枣急得抓心挠肝。
这两人要干嘛啊，还杀不杀了？打不打了？
两人忽然同时端起了茶碗，然后齐齐把茶碗摔碎在地上。
王小草瞪眼拍桌大骂：“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良心的！我们小本生意被你们摔碎了这么多碗，你们是要我们赚不了钱家破人亡才安心是吧！哪里来的人这么不懂规矩唔唔唔——！”王小草还没骂完就被王小枣捂着嘴拖去了一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大小姐说。
“是你爹技不如人。”吴路说，“现在，你也要技不如人了。”
王小枣拉着秀桃摁着王小草躲在暗处看着吴路拿起了刀，心绪几分激动。
周围的路人早就跑光了。
“我会亲手杀了你。”
大小姐的剑很快，快得让王小枣看不清。
杀人如切花，令人眼花缭乱看不清一招半式，这是刘家鼎鼎有名的“落花剑法。”
吴路的刀很稳，刀法霸道大气，攻势未到杀气先行，秀桃和王小草看得脸都白了。
王小枣学武没多少时候，看不出这两人谁会赢谁会输，但他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他不觉得无所不能的吴大哥会输。
虽然吴大哥总是把“大侠都会死的”挂在嘴边，王小枣却从未见过吴路颓然丧气的样子。他眼中的吴大哥一直都是充满力量积极向上，会为民除害，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此战，吴路败。
……
“秀桃儿，快开门！”
王小枣拍着门，秀桃推开门走出来，裹着暖暖的毛茸茸的狐裘，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束水哥，外面天冷，快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王小枣随意地摆摆手：“哎，这点冷算什么！倒是你啊，秀桃儿，你身子瘦弱，可别吹风吹坏了身子。”他怜惜地抚上了秀桃的脸，才这么一点时间就已经冰冰凉凉的了。
“快进屋吧。”王小枣把秀桃推进屋子，然后一笑，“我去给你买枣糕，等我一会。”
秀桃抿着唇羞涩地笑。
王小枣关上门，伸了个懒腰，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微微有些愣神。
松树上还有白雪堆积。
距离吴路死后已经四年了，而就在吴路死的那一瞬，他终于明白了“大侠都会死的”是什么意思了。
人生在世都会困在恩恩仇仇情情爱爱里，吴路杀了大小姐她家人，所以大小姐要吴路偿命。可是大小姐杀了王小枣师父，所以王小枣也要大小姐偿命。
你杀我，我杀你，他杀他。
你爱我，我爱你，他爱她。
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在王小枣鼻尖，凉得他一个哆嗦。
他想起吴大哥死的时候很平静，只是面对王小枣的时候微微有些歉意。
“抱歉啊，小枣，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哎！本来是你师父，可是被一个半大丫头干掉了，也太丢人了。你有机会的话，以后另择名师吧。”
“你很有天分的，也有古道热肠，只是以后啊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人。”
王小枣怀里的吴路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要贴得很近才能听清。
“小枣，你不是想要个好听的名字吗。”
“束……水……”
“就叫……王束水……吧……”
“束水啊。”
“大侠最终都会被……寻仇的……杀掉……”
王小枣恶狠狠地抹着眼泪，看向大小姐的目光带上了恨意。
“呸！老女人！你等着我杀你！”
大小姐扯起嘴角笑得很难看，她点点头：“我会的，你也要遵守诺言，来杀我。”
她似乎哭了。
雪下得愈发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