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穿越者的事情不会被揭穿,那么这样好像也不坏?并非如此,正因为吴厚禄是个穿越者,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早智”、“资质”都是赝品。小的时候,他与同龄人的差距很大,可是长大了怎么办?那时,同龄才俊的才能将真正展现出来,而吴厚禄仍然是前世的水平,不会比同龄人更“聪明”。那时,他将不可避免地“泯然众人”,对他抱有太大期望的人大概会很失望吧……
捧杀的伤害是很高的,自我捧杀只有极度虚荣的人才干得出来。当过高的期望被现实狠狠地摔在地上,失望、愤怒、轻蔑就会从心底涌出,即使没有仇恨,也会在心中留下难以觉察的芥蒂。
后路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虽然曾经幻想过,但果然,偶遇高人赏识、捡到绝世秘籍这种情节还是只有传奇故事里才会有,而吴厚禄可一点也不像那些故事里的主角,硬要说起来,恐怕更像捐献金银混进宗门的纨绔子弟,只是个资质平平的钱袋子罢了。
前世,吴厚禄很喜欢过生日。因为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仅在少数喜庆的日子可以痛痛快快疯一天。而在吴府,吴厚禄很不喜欢节日、庆典之类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如果可以,他只想一个人对着假山池塘,看着荷花听着泉水,幻想修道的生活,幻想长生不死后要跑到哪里逍遥自在。这是他装傻的日子里,仅有的娱乐。
然而,吴厚禄并没有选择权——
生日这天,平时难得一见的家主吴明栋出现了。尽管仆人们会在背地里讲家主的坏话,但就吴厚禄看来家主好像并没有什么荒唐的地方。吴厚禄想尽力在这位陌生的父亲面前好好表现,毕竟将来要走的修仙路,需要这位父亲提供支持。
还不到正午,正房里就挤了满满一宅子的人。来的人看样子都是吴家的亲戚,而且所有人好像都认识吴厚禄。但吴厚禄对这些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没有关系,现在吴厚禄只有一岁,只要按父亲的指示依次称呼行礼即可。可是以后怎么办?他可不知道有这么多亲戚要逐个记下称谓以及乍看之下没什么区别的长相。
第一次见到吴厚禄,爷爷奶奶伯伯伯母叔叔婶婶甚至堂兄弟姐妹都要来逗一逗他,看看传闻中的“神童”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机灵。吴厚禄早就在仆人的闲聊中得知自己的父亲生子很晚,但遇到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堂兄还是吓了一跳,就更不用说一个八岁的远亲管他叫叔叔有多尬尴了。
远超出预想,整个过程是一场煎熬,不过这对于在场的长辈,大概是不错的娱乐活动。每次长辈们要来考一考吴厚禄,吴厚禄就要一边看父亲的脸色一边自己斟酌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还没有正式参加书塾,不应该认识太复杂的字,也不可能思维敏捷地和人对话……但同样的,也要避免一问三不知,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丢人可就麻烦了。按前世的记忆,一岁小孩应该什么也做不到吧?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吴厚禄心里也开始慌了。
这时候最烦人的就是几个才念过一点书的小屁孩,跑过来一脸得意地卖弄。心中虽然恼火,吴厚禄还是先小心谨慎地摆出一张疑惑不解的脸,再左看看右看看,流露出一点婴儿特有的无助的神情。然后,那小屁孩等得烦了,就会得意地说:“果然不懂吧——”这时,吴厚禄只要继续装傻,那小屁孩就会喜上眉梢,蹦跶蹦跶着回到家长那里。
当然,这种事情只是玩笑而已,大家应该都不会当真,长辈们笑几下就这样过去了。吴厚禄觉得,总不会有人在这种事情上指使孩子刁难他,不然也太小心眼了。
身体不会感到特别疲劳,但精神上的疲劳却在不断累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吴厚禄的判断力开始下降,他也逐渐感到力不从心。或许,那正是第一个错位的齿轮。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吴厚禄被带到了人群中间,那里放了一张精致的锦布。上面放着笔、书、算盘等物,甚至还有一把短弓和一柄未开锋的铁剑。这应该就是抓周了,吴厚禄想。那些期盼着子嗣有出息的家长,表面上想预卜子嗣的志向才能,来及早发展那个才能,其实心里对子嗣早就有了安排。只是如果子嗣的“选择”与那个安排吻合,那么这种安排就会成为“天意”。
但是,吴厚禄的心里是存有幻想的,多出来的一年阅历过于奇怪,并不能使他变得足够理智。
他知道如果要取悦这些人,应该选什么,不应该选什么。仆人对于主人的喜好是最了解的了,而他偷听那些话听了整整一年。但他,还是选择了幻想——既然武者都上得了台面,修士也可以,做大将军可以光宗耀祖,做一个大宗师一定也可以;父亲被人说成荒唐,应该和其他人有不一样的看法,或许……
人在采取冒险行动的时候,总是喜欢夸大正面因素,这使他们看不清可能的危险。
吴厚禄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离他最近的是一只装饰华贵的毛笔、一枚印章以及几本厚重的精装书。他感觉得到,当他走近那些东西的时候,那些射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喜悦,然后越来越多的目光射过来了。
离他最远的,不出所料,正是弓、剑之类的“贱业”。在那把剑之前,是一幅太极图。
因为他是“神童”,所以不管选择了什么都可以做到极致,所以长辈们应该会支持的。
吴厚禄的脚步慢慢越过那枚印章,然后他感觉到了那些视线中的失望,他仿佛可以听见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现在离那太极图更近了。心底的蛇在焦躁地扭动着,它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太久了,即使是永生之路的海市蜃楼也足以使它趋之若鹜。
吴厚禄的脚步慢慢越过算盘、钱币,然后他从那些视线中感受到了愤怒、责难,他仿佛可以听见人群中小声争论的声音,以及幸灾乐祸的冷笑。
他现在离那太极图更近了。心底的蛇伸长脖子、吐着信子,它是如此渴望不死,只要能够得偿所愿,冒着危险又有何不可。
手已经伸出,那前方就是魂牵梦绕的道路。
心底的蛇无声地欢呼着,它旋转着,摆动着。一次就好,让他们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没错,如果什么都不表达,那就等于放弃了希望。被安排上“天意”的人生,接下来的一切都要与夙愿渐行渐远。
决定已经做出,吴厚禄用自己的尊严、作为自由人的信念说服了自己,要在长辈们的注视下赌一把。
他屏住呼息,闭上眼睛,用小手抓住了那个东西。然后倾听着人群的反应——
……
长辈们要讨论第二天中元节祭祖的事情,于是不受管束的年轻人都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乱逛了。
心底的那条蛇缩回了那个角落,在黑暗中哭泣,毫无生气。爬虫到底是爬虫,整日匍匐在地面,怎么可能站起来呢?它沉沦在漆黑中,然后继续沉沦下去。
吴厚禄最后还是屈服了,睁开眼睛时,抓在手里的是那枚印章。没有大志的子嗣毫无疑问会成为一个问题,但现在大户人家可以及早发现问题的萌芽,并采取行动校正晚辈错误的想法。
办法总是有的,在完成本业之后,总是有业余时间的。等到大一些了,再做纨绔子弟也不迟。
是啊,可以用业余时间。如果世上真的有业余仙人,想必头一个就是吴厚禄了。
吴厚禄指挥着奶妈,抱着他在院子间漫无目的地乱逛。当路过一间书房时,他听到了对话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他的哥哥吴厚福,“我才不要当官,我要当一个卫兵!”
另一个声音来自吴府聘请的私塾先生,金先生,“当卫兵?这能有什么好处?”
“能杀坏人,很厉害!”
本来是很滑稽的剧目,但吴厚禄一点也笑不出来。奶妈误以为四少爷很好学,就进了门,向金先生问了好,把四少爷放在了三少爷旁边。
桌上堆着一些字帖,现在放在最上面的是“志”字。看来在这出滑稽的剧目之前,是认字的课堂。
金先生还在为如何消除吴厚福的傻主义而头疼,对于吴厚禄的加入也没说什么。
吴厚福见吴厚禄来了,小嘴一撇,小眼珠一瞪,就手脚并用,把他往旁边推,力竭之后还踢了两脚。两个奶妈慌了神,赶紧上前把两人分开。
吴厚禄也不清楚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讨厌他,貌似从自己出生开始,这个哥哥就一直用眼白看他。受了一顿气,还打不过对方,真是有苦说不出。回想起来,自己完全没有得罪过这位兄长大人,一直以来遭受白眼真是岂有此理。
拉开了距离,吴厚福立刻就装作看不见吴厚禄了。整整一天下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吴厚禄觉得自己的怒气差不多就要蓄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