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家伙的人生,叫做不安。
——高砂
本届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校乐团的音乐会在锦大的千人表演厅正式演出。
不需要门票,学生和外来人士可凭身份证明自愿入场,还不到七点,偌大的表演厅便被形形色色的观众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的座位都被占满了,还有的人干脆站在最后或者入口处,哪怕一直在表演时间踮着脚看也要坚持下去。不过很快,这样的人就被校保安连劝带蒙地哄了出去。
井锦正在后台和校乐团的指挥跟首席小提琴手讨论着此次演出的首支曲目。很快,在场内观众一阵还比一阵高的掌声中,工作人员立刻就过来催促他们准备上台。
乐团指挥是个刚在锦大音乐系工作没多久的老师,很年轻,也很英俊,性格有点羞涩,这点与大多数气场强大暴躁易怒的指挥不同,他笑起来的样子很腼腆,颊边总会陷下去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朝井锦点点头一笑,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后便走向舞台出口Standby了。
看他的口型,应该是在对她说:“Goodluck!”
井锦舒展了眼眉,微微一笑,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既平静又自信。
接下来,这是她的世界了。
七点钟。音乐会准时开始。
高砂一个人在表演厅外徘徊着。通往场内的出入口都已经封闭,且都有安保人员值勤,没有人能在拿不出正当理由的情况下再次随意进出。
他抬起头望了那扇紧闭的大门一眼,抬脚轻轻踢走地上的一粒石块。
石头懒懒地滚了几圈,最后撞在了第一节台阶前,不安分地停了下来。
轻微响动引起了门口保安的注意,他不由得在发呆之余,多看了这个已经在表演厅门口来回走了无数圈的年轻人几眼。
嘿,看来是想去看演出结果迟到了被拒之门外的学生,手里还捧着一束花呢!想上台去给表演者送花?不过,这孩子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以后怎么能做成大事呢!
保安朝高砂投去既不屑又好奇的目光,心想着要是这家伙过来求自己的话他究竟该不该心软放人进去呢。
他眼一眯,接着就瞧见高砂在墙壁靠右的位置停下来。
高砂原本就没有打算进去。
在认识井锦以前,交响音乐会,这个名词对他来说只是这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众多事物之一。他不喜欢,没兴趣,也欣赏不来,但是因为她的关系,管它什么大提琴小提琴古典音乐乐团指挥,它们都带给他一种温暖的亲近感。
一切都是因为她而改变。
然后,她要再次改变他的一切。
表演厅外的墙上到处都贴着这次毕业音乐会的海报和广告单。井锦的单人照片和名字被放大印在每一张宣传单上。
这是她的荣誉。
看着海报上,黑色长发少女演奏大提琴的熟悉模样,高砂浅浅勾动嘴角,目光却逐渐沉了下来。
高砂单膝蹲下身,将手中的那捧鲜花轻轻放在墙角处。
场内,威尔第的西西里晚祷序曲已经演奏到后半段大提琴部分,悠扬稳重的大提琴声透过没什么隔音效果的墙壁,微弱地流泻而出。
他留恋地看着海报上她的脸,最后一次。
高砂低声对海报上的她,表演厅里的她,舞台上的她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沿着自己的来路回去。
“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强留在你身边,或许,这是我对自己做过的最残酷的事。”
学姐……再见了。
第二天,是大四学生的毕业典礼。
第三天,井锦乘飞机去了奥地利。
毕业生一走,校园里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冷清。而低年级的学生们已经纷纷开始期待这一季的暑假。
方瞭却一点也没有高兴和轻松的感觉。
本来正打算这几天向便利店店长提出辞职的事,她还没开口,庄正却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揪到了办公室,开始了一场漫长又无聊的谆谆教诲。
更可怕的是,庄正絮絮叨叨念个没完的全程,白空念都在旁边笑而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方瞭终于被讲得口干舌燥的庄正放了出来。
她困得不行,耸拉着脑袋边打呵欠边朝画室走回去。
刚才庄正讲了一大堆,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他希望她能好好准备,参加下学期市里的绘画比赛。
这个比赛每两年举行一次,上一次方瞭因为偷懒错过了,大四下学期,是她在大学里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参赛机会。
庄正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对她参加比赛充满了莫名的信心,好像只要她一报名就一定会取得成功一样。方瞭自己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几年在学校上课,虽然她也老老实实有在画画,但说实在的,她真的没怎么用过心。平时,她的生活里有太多事情需要去操心了。
从十三岁那年跟着姑婆一起住开始,她就从父母的负担,变成了姑婆的负担。
供养一个孩子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单单经济一项,就足以令太多人入不敷出了。
学杂费。生活费。学画画的课时费。颜料、画笔、画纸、画布、铅笔……她的吃穿住行,没有哪一笔是不费钱的。
姑婆虽然每月按时领退休金,单位上替她买了医保,自己也有不少积蓄,完全可以保证她一个人舒舒服服地生活。但,要帮别人供养一个孩子长大,对于已迈入老年的她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靠她的钱,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确实有点紧巴巴的,况且,以后方瞭读大学才是真正开销巨大的部分。
高中的时候,方瞭就开始偷偷在校外打工。
在冷饮店兼职,帮手机店发传单,帮画室同学代画速写作业,在画具店打工帮忙代销颜料……为了贴补家用,她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考上锦大后,艺术学院每年的学费可不是光靠她一个人打工就能填得了的。报道之前,姑婆将自己的银行卡交给她,那里面存着她这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姑婆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是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小心。
她并不是只会一味等待别人帮助的人。高三毕业的暑假,她在锦大旁边的面包店找了个工作,两个半月的时间,只赚了一点微薄的薪水。她把这笔钱存进姑婆给她的银行卡里,就像是在这片由姑婆组成的汪洋大海里汇入了她的点滴汗水。
这几千块对她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帮助,但她却必须要这么做。
画画也好,钢琴也好,魔方也好,这些她都很喜欢,但是现在,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就是能顺利毕业,顺利工作,在获得经济独立后,她才有脸说自己真的成长了。
下学期,她终于大四了,离毕业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毕业作品、答辩、找工作……这些都是急需她操心的事,所以,能不能参加比赛,对她来说真的不重要。
可是,在庄正的劝说下,方瞭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心痒了。
晚上在白空念家里吃饭的时候,方瞭坐在地毯上托着腮,夹了一筷子米饭进嘴里嚼啊嚼了半天,心思不知道游移到哪里去了。
白空念拿起勺子替她盛了一碗山药排骨汤,放到她面前,见她还是傻乎乎地发着呆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好用指尖戳了戳她的脸颊:“在想什么?”
“嗷!”方瞭哀嚎了一声,忙躲开他不依不饶的袭击,“别闹了,不然该被你戳出第三个酒窝了~”
“有酒窝挺好看的。”白空念不理会她的躲闪,一把拉住她重新坐回自己身旁,继续用手摸了摸她的脸。
嗯,不错,又软又滑又柔,像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一样,手感挺好。
方瞭习惯了他的动作,也干脆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来回抚过。她又扒了几口饭,腮帮子胀得鼓鼓的,又故意歪在他身上眨巴着眼睛问道:“真的好看吗?我以前可是有个外号叫‘酒窝殿下’的呢!”
她莫名地有点得意。
“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回答,接着声音里又带了些忍不住的笑意,“如果吃饭的时候话能少一点的话,我们的‘酒窝殿下’就更好看了。”
方瞭嗔怒地用手打了他一下,不过没舍得太用力,打在白空念身上就跟蚊子挠痒痒一样。他微微笑,继续摸了摸她的脸。
方瞭感觉脸烫了一下,忙避开他的眼神,故作正经地岔开了话题:“诶,白老师,你觉得我下学期参加那个市里的比赛如何?”
白空念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越过她的头,直接缠上了她脑后扎得高高的马尾,他勾勾手指,她的发丝便被他缠在手上玩来玩去。
这家伙……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幼稚?不是喜欢摸她的脸,就是喜欢玩她的头发。他是在逗猫嘛?
“是下午庄正跟你提的那个?”白空念完全忽视了她的那些不满,轻言细语地道,“如果你喜欢,那就去尝试。”
“可是……万一我折腾了一阵,最后什么奖也没拿到怎么办?”
白空念继续眉目平淡地玩着她的马尾,修长的手指穿过那一束长发,轻柔地来回摩挲着。他想了想:“就当是玩了一次game,你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它,享受这个包括了失败结果的完整过程。你玩得开心,那就足够了。”
“噢……”方瞭点点头,一脸虽然不明白但是觉得好像很厉害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盯着白空念看了半天,狐疑地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是在诓我呢?”
“被你看出来啦?”白空念清脆地笑了几声,顺手就拥住了她。
方瞭趁机钻进他怀中,伸出双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得到了白空念的支持,再加上她自己原本就有这个意愿,第二天,方瞭就开始着手准备起下学期比赛的作品。
为了鼓舞士气,团结友爱,帮助同朋友,她还专门拉上了毫无精神的高砂同学一起上路。
“这个比赛很有意思哟~还记不记得大二的时候我给过你一张报名表?全市瞩目的哟,说不定得奖后就从此晋升画坛新星,保不准会有幕后大BOSS推你一把,将你打造成冉冉上升的文艺界新星呢!”方瞭拿着两张报名表一个劲儿地在高砂面前晃悠着,表情夸张无比地替比赛打起了广告。
“最重要的,听说一等奖金有三万块呢!”好了,终于谈到最令她心动的重点了,“怎么样,高砂,快来和我一起画画吧!”
方瞭站在高砂家客厅那一堆的垃圾里,使劲儿地朝他抛出谄媚的眼神。
而高砂那家伙,则继续瘫倒在沙发上,跟游戏机厮杀着。
就在方瞭劝他劝得快要口吐白沫,还以为他真的对比赛没半点兴趣的时候,高砂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抽出了那张报名表,仔细地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从报名表后抬起来,没什么表情变化地对她说道:“好,我参加。”
方瞭差点就当即边为他鼓掌边跳起庆祝的草裙舞来,比赛还没开始,他们俩的画布都还是一片空白,她却就好像已经得了大奖一样兴奋。
看着方瞭开心的模样,高砂也忍不住启唇笑了笑。
他摸了摸自己显得有些僵硬的嘴角,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