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空念的帮忙下,方瞭顺利地为姑婆雇好了护工,自己也得空去公司报到。
虽然由专业人士来照顾老人饮食起居固然很好,但方瞭还是为自己不能继续亲自陪护姑婆而感到抱歉。她为这件事不止一次地向姑婆表示歉意,但不知道是根本没理解,还是知道了却又忘了,姑婆对她陪床时间减少这件事却并没有表示异议。
第一天去广告公司实习,方瞭被人事部的同事带去设计部和主管见了一面,基本的寒暄都没完善,就立刻被顶头上司分配了一张桌子一台电脑。
她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主管便通过公司内网给她发来消息:“我把要做的东西传给你。”
几分钟后,一堆文件夹便被传送过来。方瞭点开一看,除了策划文档外,其余全是广告单、易拉宝、宣传册的未成品。
这家公司是专门做家具的企业,内部设置有专门的设计部门,各大城市的门店广告宣传基本都是出自设计部之手。
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事,大家全都盯着电脑一言不发地干着各自的工作,方瞭不敢怠慢,立刻浏览了一遍策划方案,忙开始做起了图。
当她终于赶在下午五点将最终修改的方案发给主管并得到“OK”的回复后,方瞭终于为自己大概可以准时下班而松了口气。不过她庆幸的时间没能维持多久,策划部的同事很快又拜托她帮他们做一些名片。
她毕竟是新人,不好拒绝对方,只得应承下来。做名片本身很简单,但是在弄好后还需要与名单上的姓名、职位、电话号码一一对比,检查错漏。方瞭在这上面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她加完班从电脑前抬起头时,窗外除了对面办公楼的灯光外已是一片漆黑,设计部除了主管外,基本已经没人留下了。
她关好电脑,和依然在加班的主管告别,然后打卡离开公司。
见到白空念和姑婆的时候,她什么抱怨也没有,只是笑着说工作很轻松。然而有什么轻松的工作会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呢?
姑婆是理解不了,而白空念是故意没有戳穿她。
每天重复着枯燥的工作,方瞭已经忘记自己看过多少家具的图样,做出来的广告单又被主管打回来多少次。直到下班回到医院,她脑袋里还充斥着各种欧式床具的价格,以及它们的折后优惠。
好在一个月后她看到工资卡上的那个数字,才觉得稍微欣慰了一些。然而,还是不够。
大四刚开学,方瞭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还要忙碌,不但要公司医院两头跑,这几天还一直忙着去学校。因为她凑不齐这最后一年的学费,先还指望能申请助学贷款,但她去有关部门跑了多次,无论如何都拿不到经济困难证明,跟系上的辅导员和财务处的老师商量了许久,也只能容她暂缓几天交学费的时间。
庄正这两天常在学校和办公室看到方瞭,她总是在一堆老师中间晃悠,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总之就是看不出一点在准备绘画比赛的模样。一见到他,她也总是很客气,匆匆打了招呼就走,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上学期苦口婆心跟她说的那番话又被她当成了耳旁风,心里愈加郁闷。
回到办公室,他将手里的书重重往桌上一搁,引得坐在对面敲打键盘的白空念挑了挑眼向他一瞥。
庄正没顾得上坐下,便气呼呼地开始声讨方瞭的罪状:“阿念,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方瞭!方瞭那个家伙真是气死我了!今年就是她大学参加绘画比赛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呢,还整天吊儿郎当地闲晃!听说还找了个什么设计的工作……”
越说越觉气恼,庄正急得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一副火烧眉毛的痛心表情:“我真恨不得撬开她的头给她换一个大脑,她要是像宋绪她们那么懂事就好了,明明有这方面的才能自己却一点也不珍惜,实在是暴殄天物!”
原本正在专心打字的白空念此时却慢慢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去细胞异体加自体刃厚皮移植”。
最后打完这几个字后,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庄正还在继续喋喋不休着:“唉,我教了这么多年课,怎么就遇不到一个天分与勤奋兼得的学生呢……我敢打赌,我老师要是还健在,看到现在这帮孩子的德性,绝对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喂,阿念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早上,白空念要去医院上班,却开车绕路去公寓接了方瞭,先送她去公司。
方瞭上了车,却有点担心他这样一折腾,又得比平常更加早起,便劝道:“以后你就别管我了,我这儿离公司也不远,坐地铁和公交就行了。”
白空念笑笑:“开车去你公司只要十分钟,你坐地铁加上转公交得花四十多分钟。我送你的话,你每天就能多睡半小时了。
方瞭看到他那种平静的表情,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拗过他,便也没再坚持。
累不累?
这句话白空念一直没有问过方瞭。因为他早就从她脸上得到了答案。
他有时候提早下班,也会开车去公司接她。他坐在车里远远看着她从大楼里出来,在还没有发现他的时候,她的神色一直是漫不经心的。
她的黑眼圈最近变得很重,脸色也比过去苍白得多。她挤在一同下班的在人群里走得飞快,根本不关注周围的人,因为她的心早就飞回了医院。
远远注视着随着人群走出办公楼的方瞭,白空念不知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方瞭执拗的脸甚至与他母亲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同样苍白、少语、隐忍,眼里明明藏着尖锐的光,每次他在看向她们的双目时,就会被那道光线刺痛眼睛,酸涩无比。
小的时候,他还不能明白,这样的感觉,叫做想哭。
终于,在走到白空念车前不远的地方,方瞭终于认出了他和他的普拉多。她迅速在换上一个笑容,朝他跑过去:“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幸好我今天不加班。”
白空念不知道那笑容究竟是出自真心的高兴,还是只是她的安慰。他替她打开车门,然后系上安全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应着:“今天下班比较早,干脆过来接你。”
发动车子之前,他又从后座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她。
方瞭打开一看,发现那是满满当当的一袋零食,随即笑得眯起了眼:“正好我有点饿了。谢谢。”
看着她的笑,他也不由自主地抿起嘴角笑了笑。
问她累不累其实毫无意义。因为照她的性子,一定会回答“没事的”。
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或许也只有陪着她而已。
他们回到医院,原本正笑聊着走进病房,却几乎同时闻到了里面弥漫着的恶臭气味。
方瞭立刻掀开病床外的帘子冲进去,发现姑婆正蜷缩在病床一角,衣裤和床单上到处都是尿渍,大便的臭味亦挥之不去。而原本应该在旁的护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旁边的病人好心地探过头告诉她:“你姑婆刚才想上厕所,还没来得及拿尿盆过去,她就弄了一床,那个护工刚刚去拿你姑婆的换洗衣物和新床单了。”
她低声向对方道谢,安抚了姑婆几句后便拿起盆子和热水瓶出去打水。她小心拉好帘子,在看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白空念时,她先是苦笑一下,然后低下头绕过他走向外面的热水房。
她努力挺直自己的腰背,假装她一点也没有泄气,一点也没有难受。
方瞭打了开水回来,护工也拿着新的床单被套过来了。她们俩一起帮姑婆换下弄脏的衣物,用热水擦洗身体,然后穿上干净的衣服。
因为姑婆的腿伤还没有好,为了避免碰到她的伤处,她们只得格外小心翼翼,这使得行动变得更加困难了些,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在整个过程中姑婆一直很安静,且一直低着头不肯看任何人。方瞭知道,就算她此刻不算清醒,但却依然因自己此番的狼狈而感到羞愧。这是姑婆的本性,不会变的。
两人半哄半强硬地替姑婆穿上了长裤,即使是在还算温暖的秋天,她也总是觉得冷,身上的衣服一直都穿得很厚,不然就会哼哼唧唧一整天,之前还生过感冒,折腾了好几周打了很久的点滴才慢慢好起来。
当方瞭正蹲下来替姑婆穿袜子的时候,她听到身旁的护工口里发出一声惊叫:“呀!”
姑婆的身下慢慢淌出一滩液体,再一次浸湿了刚换上的白色床单。接着,伴随几声令人难堪的低响,明显是属于大便的腥臭气味也漫了出来。
方瞭没有来得及躲,沿着床单滴下来的尿液溅到了她的身上。她那件白色外套下摆被几点黄色晕开。
她本没有太在意,姑婆的身体却抖了抖,将头埋得更加低了,嘴里持续溢出一串“咕咕咕”的意义不明的声音。
“姑婆……”方瞭直起身子,刚想替她解开裤扣,再换一条裤子。“啪”的一声,姑婆却一下打开了她的手。
“出去!”简单的几个字被姑婆咬牙切齿念得含糊不清,却是在生病的几个月以来,方瞭所听到的她最响亮的声音。
“姑婆!”方瞭惊诧不已地看着她。
“你出去!”姑婆依旧没有看她,却再次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护工见状忙把换下来的衣服递给她,向她使了个眼色:“你先去把脏衣服洗了吧,这里我来就行了。”
说着便半推半搡地将方瞭送出了帘外。
方瞭恍惚地将脏衣裤放进盆子里,慢慢朝病房里的洗手间走去。
她蹲在便池旁,打开水龙头灌满一整盆的水,机械地拿起洗衣粉倒进去。洗衣粉的香味混合着排泄物的刺鼻气味,最后灌入她鼻腔的是一种极怪异的腥臊味道。她将水开到最大,开始用力搓洗那些旧衣服,仿佛洗干净它们就能让她让姑婆全然忘记刚才那不堪的一幕一般。
她也只能借着哗啦啦的水声,掩盖喉间即将涌出的那一声声啜泣。
白空念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卫生间门外。但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半米的距离和一道微掩的门,默默地看着那道蹲着的背影。
水声很大。
可他却还是听到了她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