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的身后事处理得非常简单。
她在世的时候,或者说当她还没有入院之前,她就已经跟方瞭和身边的朋友说过自己的打算。
在她过身之后,不设灵堂,不办宴席,不举行葬礼,不接受帛金。只需将遗体尽快火化放入墓园就好。
许多年前,那还是姑婆尚未与方瞭同住的时候,她就已经花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早早地替自己在墓园预订好了一个位置。
那时她还没有退休,仍在担任学校的数学教师工作,身体尚算健康,腿也没有受伤,按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没多久,正应该是享受生活的时候。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独身、无子、与亲人无往来的缘故,她明白以后无人会为自己送终,便索性提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方瞭十分尽责地完成着姑婆的嘱托。在殡仪馆取到骨灰后,她便和白空念还有姑婆的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市公墓。
不过,之前她并没有想到姑婆为自己买的墓,原来是公墓中仅有的两座骨灰墙中的一个小格子。
“因为能利用的土地资源太少,新建的墓地也一年比一年少,但是需求量大啊,就是有钱也不一定能抢得到。”在领方瞭等人前往姑婆的墓的途中,那位年迈的公墓工作人员不禁打开了话匣子。
他看了一眼被方瞭抱在怀中的骨灰盒,眼里涌出了一些怀念的情绪:“当年我们修这第一座骨灰墙的时候,观望、指责、嘲笑的人还是占大多数,黎女士是能欣然接受这种方式的部分人之一。她当时还笑着说,其实她也想过干脆直接把骨灰抛在海里,那样更经济更环保。”
他在这里工作已有些年头了,竟然还能记住十多年前来买骨灰墙格子的一位客人?
方瞭对此感到相当惊讶。
工作人员看着她讶然的表情,随即笑了:“我跟你姑婆后来还一起参加了老年大学呢。我们认识好多年啦。”
“原来是这样。”方瞭礼貌地笑了笑。
老人垂下眼,突然低声地说了句:“我的墓地就买在对面单人墓的第二排,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躺下来跟她一起聊聊天了。”
那一刻,方瞭只觉得自己紧抱着骨灰盒的手一下变得又酸又疼,心脏的某个部分,也开始逐渐泛出茫然又苦涩的感觉。
她只能再次搂紧了手里的那个黑色盒子。
一个人去世后,留下的不过就是这么轻的一点残骸。
当年轻的工作人员将骨灰盒放入壁格中,然后关上门将它密封的时候,方瞭等人就一直站在旁边静待着。
姑婆的墓格在骨灰墙中间靠左的位置,需要低一低头才能在密密麻麻的方格群中找到它。
当墓门被彻底合上后,姑婆的存在,似乎仅剩下门前的一串格位编号,以及墓门上那一行小小的字。
除写着姑婆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外一无所有。
一个人去世后,似乎一切的存在证明都会逐渐消失。
墓格的保存期限是二十年。
方瞭唯一能做的,是在自己的余生里为姑婆保留下这一块小小的空间。
当她也消失的时候,一切也许就都走到了尽头。
下葬完成之后,所有的人一一排在姑婆的墓格前致礼。
方瞭执意等在大家之后。她站在一旁,看着姑婆在疗养院的同伴老杨、老黄,以及那位公墓的工作人员轮番上前鞠躬。
不知道是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还是出于过度悲伤,平时那么爱闹腾的两个小老头今天都异常的沉默。
跟着,是白空念和高砂走上前。郁殷童还在剧组拍摄,要明天才能杀青赶回来。
白空念闭上眼睛,恭敬地双手合十向姑婆行礼。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白老师立在姑婆墓前那个显得过分消瘦的背影,方瞭突然眼眶一酸。
从姑婆去世那晚到现在,她一滴泪也没有流,因为还没有力气和时间来让她好好哭一场。
结完了医院跟疗养院所有的费用,并将之前欠的债款一一清算之后,姑婆的账上并没剩下多少钱。或许连姑婆自己也没有想到,一次小小的车祸会牵扯出后面的病,而她进了医院后竟然就再也没能顺利出来。
“这样挺好的。其实我觉得一个人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像姑婆这样,去世之前能做到物尽其用,自己花掉自己赚的钱,什么牵绊也不留下,多轻松。”方瞭笑了笑,对白空念说道。
白空念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应。
办完姑婆的后事,方瞭又忙着跟白空念一起赶去疗养院收拾她的遗物。
因为姑婆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暂时住院,很快就能再回疗养院生活,便一直让人保留着她的房间。而这几天,院方已经开始准备把她的房间腾出来,让给新来的老人了。
老人的东西其实很少。方瞭将姑婆所有的衣物、鞋子、生活用品,能送的都送给了疗养院里别的老人,没用的杂物就扔掉,她柜子里的几十本书也全都送给了老杨跟老黄。
最后,方瞭准备带走的东西仅用一个小纸箱就能完全装下。
两本旧书,《曹子建集》和《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虽然外观保存得很好,但微微卷起的页脚和明显蓬松了不少的间隙都表明主人在生前一定常常翻阅它们。
除此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姑婆的字帖,和一大叠书法练习作品。厚厚的宣纸大多数都是正反两面一齐利用,最下面的那些页上,墨迹已经微微褪色。
方瞭蹲在地上,轻轻翻开其中一页,无比留恋地伸出手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字迹。
姑婆的字,一向冽然遒劲,透过宣纸上自由自在的它们,方瞭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老人的身影。
她并没有像现实一样坐在轮椅上,而是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阳光晃荡着枝叶的余荫,斑斑驳驳地洒了树下的她一身。她专注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
然后,风起时,方瞭不由得被头上树叶的摇曳声响吸引了注意,待一切平静下来,她再次低头之时,树下的人已经不在了。
接着,所有的背景也在逐渐隐去,就好像一场海市蜃楼的崩塌一般,随着光线的消失而藏匿起踪迹。
最后,一片叶子,一丝风声,一粒阳光都没有留下。
“怎么了?”正在对面整理柜子的白空念出声打断了方瞭的幻觉。她已经呆呆地蹲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好一阵子了,脸上的表情也明显不太对劲。
他将清理出来的杂物放进箱子里,然后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在看什么?”他停在她身边,从她右侧俯下身子微微探过头去看她手上的那几张宣纸,带着暖意的呼吸轻轻划过她的鼻息。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方瞭手上的那一页间,写着短短的两行诗。姑婆的字苍劲有力,却反而更衬得其意悲凉了许多。
白空念怔了一下。
他的表情里似乎出现了某种痛苦的恍惚,就如同短促得几乎没被人发觉的窒息一般。
“差不多都收拾好了。我们走吧?”过了几秒,他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开口的时候已经冷静得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了。
“嗯。”方瞭刚才一直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反应,便用力地向他点点头,忙不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从疗养院出来后,白空念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瞄了方瞭一眼。
她正闭着眼靠在副驾驶座上,一脸疲惫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方瞭才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嗯?你刚才在问我吗?”
白空念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担忧,尽管他已经尽力在掩饰这一点:“晚饭我们在外面吃好不好?”
方瞭舒了口气,又再次任自己躺回椅背上,她有气无力地摇了两下头,鼓着腮帮子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好累啊……不在外面吃成吗?我想快点回去休息。”
白空念立刻说:“嗯,我等会儿顺路去买两份外卖,我们回家吃。”
这回方瞭没有回答。她的脑袋已经微微歪向另一边,呼吸也变得缓和均匀了些,似乎已经累得睡着了。
白空念收回了视线,默默地踩了脚油门快速朝前驶去。
两人折腾了一阵好不容易终于回了家。换好鞋后,方瞭便拖着疲累的步子朝客厅的沙发走去,白空念在她身后停下来,轻声说道:“我去把外卖的饭菜热一下,很快就好,你先好好坐着休息。”
方瞭听话地点点头。他有点不放心地又看了看她,转身快步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回到白空念的家里,本应可以好好休息的她现在却又没有心思了。
她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眼睛随意地盯着前面看,却并没有焦点。
她似乎在看着脚下的那块木地板,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所有的图像仿佛都失却了意义。
她感觉自己正悄悄脱离了那具躯体,浮上半空中,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俯瞰着这整个空间。这大概就是众人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吧。可是她并不感到自由。
这些天来她脑中混混沌沌地充斥着太多东西,以致于此刻,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接着,她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就像是被人用重物狠狠地砸了许多下,伤口的裂缝一条条如树根般盘桓错结迅速疯长,随时都有可能蔓延至全身令她整个人都崩裂。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唯一能体会到的,只有心头那种已经板结僵硬的麻木感。
原来此刻,她才终于有了这种实感,姑婆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从此,日月浮升,这世上却再无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