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走进礼堂的时候,距离演出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场里也已经聚集了不少观众,他看着已经布置完成的华丽舞台,和场内来回忙碌的工作人员,虽然没有看到想见的人,但却仍然觉得很期待。
他正准备在最后一排随便挑个座位坐下来,却被身后的高砂一把搂住了肩,热情地拖着他就朝前面走去。
“安藤你这家伙,不声不响地来了就算了,坐这么后面算怎么回事儿啊,被郁殷童知道了一定会炮轰我一顿的。走走走,哥们儿带你去前面的VIP位置,那才叫一个‘一览众山小,天高任鸟飞’嘛!”高砂得意洋洋地说道。
安藤艰难地在他的胳膊下探出头,边被他拽着前行边纳闷地问道:“原诗是这么说的吗?”
“啊哈哈哈哈哈这不重要啦……”高砂傻笑着搪塞过去,把他带到观众席的第三排正中间,强把他按下去坐好,“行,这儿既不远又不近,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又不会离舞台太近,简直是超超超VIP的位置,你就坐这儿吧,我马上还得去后台彩排呢。”
望着他转瞬消失的背影,安藤有点疑惑:“高砂,你今天不是没表演吗?”
上场前,郁殷童所带的戏剧社一系列成员全都聚集在后台,所有人都已经换上了戏服,化着夸张的舞台妆,蹲在角落里严阵以待。
高砂的个子太高,手长脚长,肩宽腰细,那件小矮人的戏服穿在他身上简直就如同缩了水一般,手腕和脚踝都露出了外面一大截,像是长大成人的孙子偷穿了家里姥姥的衣服似的,更别提他头上扣着的那顶软趴趴的黄色帽子,真是为他增添了一股超凡脱俗的土气。
即便是打扮成这样,站在人群里的他依然英俊得引人瞩目。
不过从十几分钟前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左顾右盼着,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当方瞭换上那一身土气的戏服慌慌忙忙跑过来的时候,高砂立马捂着肚子笑得蹲了下去,还伸手指着她大叫道:“阿瞭!你这样真的好像地主家的长工,而且还是面黄肌瘦被虐待致死的那种!哈哈哈哈哈……”
就连郁殷童也强忍着笑意,故作严厉地对方瞭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啊!幸好你是小矮人里没台词的那一个,快快快,赶紧去舞台旁边准备吧。噗!”
“哈哈哈哈哈……”到最后连她也装不下去了,强忍的笑终于破功,最终绵延成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被众人一起嘲笑的方瞭发作不得,只好郁闷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阿郁你还真是了不起,就连任橘都被你拉拢来了,而且……”高砂指了指旁边表情不善的秦词和对他虎视眈眈的任橘,刻意压低了声线向郁殷童问道,“除了你跟秦词那家伙以外,演小矮人的全部都是清一色的高个子,再加上高大英俊的我,你说你让人家王子大人怎么活?”
被排除出高个子行列的郁殷童故作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省省吧你!”
“话说,那第七个小矮人到底是谁啊?阿郁你怎么到现在还在卖关子……”方瞭数了数到场的小矮人人数,加上小黑,还差一个人。
郁殷童冲她神秘地一笑,做了个优雅的嘘的手势,轻声说道:“别着急,敬请拭目以待。”
七点整,锦大戏剧社舞台剧《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正式开场。
幕布缓缓拉开,穿着灰裙子白披风的白雪公主开始了之前在城堡里的一系列戏码,一直到后来为躲避追杀,逃入森林,闯进了七个小矮人的家中。
公主经过了一天的逃亡,累得在小矮人的床上睡着了。而这时,外出做工的小矮人们终于回到家。
个头不高的郁殷童和秦词站在最前面率先出场,其后的一群小矮人们却全都是身材修长的高个子,这样的反差让台下的观众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坐在第三排的安藤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演出,这时候,有个人动作很轻地坐到了他右边的空位上。他用余光晃了一眼,那人留着浅色的长发,穿着白衬衣,戴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应该是哪个学院的老师吧。
“一,二,三,四,五,六……”跟在同伴们身后一起走上舞台的方瞭心思并不在演戏上,而是默默地数起了台上的人头数。
“七……”终于成功数出了第七个小矮人,方瞭的瞳孔霎时却因为震惊而剧烈地放大,张开的嘴也几乎没能合拢。
在适时亮起的灯光映照下,台下的观众们也随即惊讶地“诶”了起来。
手足无措地站在小矮人队伍的尾列,尴尬得只想抬手遮住自己的脸的那个人,不是庄正又是谁?
正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第七个小矮人,居然是正正?!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老学究正正?
方瞭内心忍笑已经忍得快要内脏爆裂了。
安藤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还听到了右边传来那个陌生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笑。
接下来的剧情进行得很顺利。七个小矮人与公主相处愉快,帮助王子救醒了沉睡的公主之后,所有人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当最后一幕表演完,所有的演出人员牵着手站在舞台上谢幕的时候,场下爆发出的掌声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是从未有过的热烈。
有人兴奋地吹起了口哨:“庄老师好样儿的!”
“庄老师万岁!”有更多的人接着他的话吼了起来。
听着大家的欢呼,站在舞台中间的庄正狠狠咬着下唇,一脸莫名凝重苦大仇深的表情。
“正……庄老师,想哭的话就别强忍着。”旁边的方瞭善解人意地给他递上一包纸巾,“多壮观的场面啊,哪有人见了会不感动的,哭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方瞭……”庄正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这个一向叛逆不听话的学生,内心更加感动了,“原来我一直错怪你了,其实你是个好学生……”
方瞭冲他天真地一笑,继续说道:“您可要好好珍惜这次感动的机会,尽情地哭出来,毕竟这可能是您教师生涯中绝无仅有的一次经历了,您说对吗,庄老师?”
无邪的笑容里藏着的却都是戳中他痛处的毒针啊!
他又错了!他根本就不该对这个叛逆期比普通人都长得多的家伙抱有任何希望!
庄正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道。
钢琴三重奏被安排在表演的后半部分,这时候因为时间有些晚了,一些观众已经开始离席,但大礼堂能容纳两千人的座位上,仍然还有三分之二的观众留了下来。
借了郁殷童的一条白色长裙子作为演出服,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发也在她的巧手下盘成了精致的发髻,郁殷童还专门找戏剧社借了一对简单的耳扣来作为装饰。
方瞭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扮得这般温顺正常人模狗样,但是这种装束总令她浑身都不自在,还不如穿着之前的小矮人装更舒服呢。
任橘在舞台剧结束后早就换回了自己的粉色小礼服,井锦则穿着一袭合身的黑色长裙,衬得乌发如瀑,双眸明亮。
在等待上台前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她们三个人站在舞台旁边的小角落,隔着昏暗的光线望见彼此的脸,却都没有如往常一样斗嘴或是互相嘲讽。
“下一个节目,是由艺术学院音乐系井锦、任橘,和美术系方瞭同学表演的莫扎特钢琴三重奏。”
舞台上,主持人甜美的报幕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高砂这时也挤到了安藤左边的位置上坐好,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他笑了笑。
而在看到坐在安藤右边那人的模样时,高砂也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白……”
话未说完,只见那人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朝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高砂连连傻笑着冲对方点头,像被驯养的猎犬一样乖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早已准备妥当的井锦平静地看向她们二人,说道:“走吧。”
任橘娇媚地一笑,然后闭上眼轻声地为自己与同伴祈祷起来:“Godblessme.”
这是她多年来表演或者参赛前养成的习惯,一路陪伴她走到了现在,几乎从没有令她失望过。
“Nogod,Iblessme.”方瞭轻轻朝她摆了摆手,笑着纠正道。
没有再去看任橘此时的表情,方瞭只是转过身慢步而坚定地跟在井锦身后,走向了面前那座既近又远的舞台。
这世界上哪里有神,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并没有可以为之衷心祈祷的神,也不需要祈求承受神的眷顾。
站上去,去到那舞台中间,做完自己该做和想做的事。别人的评价根本不是最后的结果,她自己真正觉得享受和愉悦才最重要。
其实,她是因为真的喜欢才会继续弹钢琴的。
走上舞台,在那架熟悉的钢琴前坐下,与身旁的两名同伴默契地对视,微笑,点头,在全场的静默中,她轻敲下第一个愉快的音符。
小提琴与大提琴的声音如同溪水与湖水一般与她的钢琴声相互交融,缓缓契合,最后一同汇入深不见底的海洋之中。
她不知疲乏地飞快切换着手指,觉得自己快乐得好似坠入云雾里。
莫扎特真是一个奇妙的天才。他是怎么写出这种让人用耳朵一听就会莫名快乐的曲子来的呢?
她很开心。很开心。
能继续弹钢琴,她真的很开心。
谢幕的时候,观众席间掌声与欢呼雷动,原本应该是三个演奏者一同鞠躬向观众致谢,但最后留在台上的却只有井锦与任橘两人。
在演奏结束的那瞬间,方瞭就第一个转身从舞台上逃走了。
但因为表演时舞台上灯光较暗的关系,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有人却忍不住默默笑弯了嘴角。
真的很有趣呢,那家伙。
“我真是不懂,明明我们班还有别人会弹钢琴,像单单啊,她从五岁就开始学琴,已经练了十几年了,不知道比那个半吊子要好多少倍,让那个姓方的去参加什么三重奏,真不知道那些老师是怎么想的!”坐在第十多排观众席角落的几个女生并没有像周围的人一样为三重奏节目顺利完成而鼓掌庆祝,其中一个长着一张伶俐小脸的姑娘还撅起了嘴,忿忿不平地说道。
坐在她身旁的也是一个漂亮女生。她不赞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似乎是认为在这种公众场合谈论别人太过无礼,也十分危险。
“小温,别说了。接着看下面的表演吧。”她皱了皱眉,然而那种不悦的表情很快便舒展开,变回了之前淡淡的愉悦。
被她批评了的小姑娘鼓了鼓脸颊,还是乖乖地应了声好。
顾不得换掉身上那条穿不习惯的白裙子,方瞭从后台逃出来,发现自己只是一时头脑发涨,其实毫无打算,不知道现在到底该去哪儿,也不好就这样直接回家,她只好暂时在楼梯间来回溜达来溜达去,最后实在是口干舌燥,只好跑到走廊拐角处的自动贩卖机前想要买罐饮料喝。
蹲在机器前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她好不容易才从自己穿在裙子里面的短裤口袋中摸出了几个硬币,最后选了一罐价格最便宜的黑咖啡。
当她正准备按下按钮的时候,一只手却越过了她的头顶,替她又多投了几枚硬币进去。那人白净颀长的手指从她选中的咖啡前移开,落向了旁边的位置,轻按一下,最后掉出来的竟然是一盒纯牛奶。
方瞭盯着那盒牛奶睁大了眼,果不其然,侧过头抬起眼向上一瞧,她便看到了白空念那张清俊依旧却惹人恼怒的脸。
他替她拾起那盒牛奶,递到她面前,闲闲地笑道:“晚上就别喝咖啡了,多喝点牛奶吧。”
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主!知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牛奶要比隔壁的咖啡贵好几块钱哪!他怎么敢这么奢侈?要是她从此喝惯了这么贵的牛奶,以后却买不起该怎么办?他能为她的馋虫负责吗?
方瞭用一种“只恨你多管闲事”的眼神瞪着他,却惹得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别客气,反正这回就算我请了你一半的客,另一半下次再补上。”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让白老师您请客。有机会也应该是我请您啊。”方瞭立即虚伪地笑着敷衍他。
“噢,是么?”白空念眯起眼,眼角微翘,一颦一笑中倒颇有种老谋深算的狐狸的韵味,“现在就有这个机会。”
“啊?”方瞭没想到他会这样接下她的客气话,竟然呆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她下意识地撩起自己的裙子往腰后一别,手忙脚乱地在短裤口袋里胡掏一通,却只摸出了两手的空气。
她尴尬地抬眼看着一脸促狭笑意的白空念,怯怯地解释道:“我,我今天刚好没带钱……”
白空念本来一直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窘迫的神情,却也在她毫不顾及地当着他的面掀开裙子的时候被吓到了。
方瞭本人却没半点觉得不妥的样子。
他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做这种事了。”
做这种事?
哪种事?他能不能别说得这么奇怪啊?路过的人要是听到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绝对会把她当成变态的!
方瞭抚上额头中间那块被他敲过爆栗的地方,皮肤微热,感觉麻木了一片。
“早点回去休息吧,最近辛苦你了。”他转身离开的却忍不住又笑了。他一边朝走廊另一头走去,还一边扬起右手朝她随意地挥了挥。
“白老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了出来。
他的身影一滞。
“我还是没有才能又不努力的胆小鬼吗?!”虽然觉得有点难堪,她还是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而他亦是如此,转过头,看着她的双眼直接地告诉了她答案:“不是的。”
你不是。
胆小鬼。
捧着白空念买的那盒牛奶回到后台,方瞭立刻就遭到了来自郁殷童、高砂、任橘等人的一致声讨。
“跑哪儿去了你这家伙?知不知道我们都在等你一起去开庆功宴啊?”嘴上虽然不饶人,但郁殷童立马一把就抱住了方瞭。
“我……”方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对了,安藤也来了喔,人家现在都还在观众席上等着你呢!”高砂多嘴说了一句。
“糟了!”方瞭暗叫一声不好,郁殷童趁机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赶快过去。
方瞭点点头,说了声抱歉后就急急向外冲。
“这什么进展啊?”高砂有些摸不着头脑。
郁殷童没好气地笑了笑,抬手朝他腰上一掐:“不关你的事啦,情商低的笨蛋!”
“郁殷童你骂谁呢你?”
“谁搭腔就骂谁。”
“你!可恶……”
演出此时已经进行到尾声,观众也几乎走得差不多了。她从舞台侧面的通道跑出来,一眼就看见端坐在前排的安藤少年,周围的座位都已经空了,他面上却带着笑,用那双水色潋滟的眸子看着她。
“演出很棒。”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他竖起大拇指,对她说道。
于是她也开心得笑弯了眼角。
与你们相会之后,我心中所能记念的,都是与你们在一起时所拥有的快乐。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选择继续前进不再逃避,但是,现在的这一刻,我会一直记得,难能可贵的这份快乐,我会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