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的初春,第二学期开始之时,白空念从白家搬了出来,转入学校宿舍,开始了短暂的寄宿生活。
对于儿子的选择,白雅茗没有多加干涉。甚至可以说,他个人在心底是暗喜的。
在家里,白空念注视他的眼神永远冷淡得不像个普通的十岁小孩,他们父子之间不知何时横亘了一层冰似的隔膜,每当他与那孩子对视之时,就会被他眼中冒出的那股寒气逼得只能后退。
不知为何,他竟会害怕那孩子。
所以之前他很少回家,也是为了尽量避开程远与白空念这对母子。而现在,他似乎已不需要顾忌任何人。
因此,当白空念对他提出在学校寄宿的要求时,白雅茗几乎是当场就痛快地答应了他,虽然在下意识的同意过后,他又故作淡定地说了句“我会仔细考虑一下”。
但白空念看向他的目光却十分透彻,仿佛早已洞悉了他的想法,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掩饰简直毫无必要。
为什么他和自己的儿子的关系会搞成这样呢?
那一刻,从未因此懊恼过的白雅茗却突然这样思索了起来。
没过多久,住校的手续就迅速办好了,白空念亦以同样的速度,彻底搬离了白家。
白空念带走的行李只有两个箱子,且里面装的大部分都是书和母亲的画稿。他拉着箱子走出大门,等在门口的司机利落地从他手中接过行李。
他转过身,看着面前一路送他出门的温老师和白雅茗,说道:“我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也上了锁,钥匙我和阿姨各有一把,如果平时没什么事,我希望任何人都不要进去,也不能碰里面的东西。”
“好的。”温老师点点头。
白雅茗眼神一沉,并没有说话。
“阿念,注意身体。”温老师特意嘱咐他。
白空念向两人颔首:“谢谢。再见。”
他朝着已经等在外面的汽车走去。身后却响起了白雅茗低沉的声音:“那个……阿念,关于猫的事……抱歉。”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天,但白雅茗又再次想起了那孩子抱着那只淹死的猫跪在地上的样子。
他没有流眼泪。即使程远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
他只是抱着那具湿漉漉的尸体,仿佛也失去了生气一般地跪在那里,眼睛里,什么光也没有。
白雅茗当时本想说点什么来劝慰他,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开不了口。就在他站在泳池边犹豫不决的时候,白空念已经抱着猫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到现在,你还是觉得跟她没有关系吗?”小小的少年仰起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像是在注视又一具尸体一样。
“阿念,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是意外,猫本来就……”白雅茗用眼角扫到了身旁那抹一闪而过红白格子的裙摆,心里一怔,却还是继续坚持这么说道。
“如果我再继续问下去,是不是下一次死在这泳池里的人就该轮到我了?”白空念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搂紧了怀中还在不停地滴着水的Pluto,快步朝小门走去。
白雅茗转过头看着他小小的背影,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听到父亲道歉的声音,已经转过了身的白空念背影一滞。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就这样打开车门,坐进了车后座。
车子很快就驶离了这个小区。
当温蜻还扶着门框向外张望的时候,白雅茗已经转身朝屋里走去。
“爸爸!陪我看电视吧!我还想吃冰淇淋和薯条!”小女儿很快就扑进了他怀里,像猫一样缠着他撒起娇来。
他瞬间就抛弃了那些不太愉快的想法,一把将心爱的女儿搂了起来,温柔地应着:“好好好,爸爸马上就让人去给你买,你还想吃什么?我们下午去看电影好不好?爸爸给你买最大份的爆米花和冰可乐。”
“我要妈妈也一起去!”白欣颜抓着白雅茗的手臂来回摇晃起来。
被她闹得哭笑不得的白雅茗立刻缴械投降,连连点头答应:“知道了知道了,爸爸带你带妈妈一起去看电影!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吃晚饭。”
一边逗着可爱的女儿,一边被她拖着朝沙发和电视机那边走去,白雅茗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身后,温蜻却站在玄关处,默默地看着这对父女相携离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卸去了一贯的亲切可人,陷在阴影里,显得有些可怕。
此后的几年中,除了寒暑假中的几天会回家收拾母亲的遗物,白空念的生活基本都是围绕学校和宿舍为中心。
他和白雅茗很少联络,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每季度银行卡上增加的数字来维持的。这倒是让他觉得安心。
到十三岁离开锦里去美国念书之前,白空念算了一下,这三年里他与白雅茗的见面次数还没有超过三次。
倒是温蜻温老师在这几年里给他打过不少电话,不外乎是关心他的生活条件、住宿饮食,当然,对于他的学习方面,似乎所有人都很放心。
除了必要的嘘寒问暖以外,温蜻时不时地还会向白空念透露一些白雅茗的近况,例如,他和霍明言已经结婚、新的白夫人已经彻底登堂入室住进了白家、白欣颜终于开始念小学等等。
虽然是第二次结婚,而且私生女也已经好几岁了,但白雅茗仍旧为新妻子举办了热闹的婚宴。尽管除去新娘这边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以外,男方这边到场的几乎全是他的同事和几个密友,白家的人一个也没来。
白老爷子虽然一向看白雅茗不顺眼,却对程远这个儿媳妇赞赏有加。他看中她性格沉静,不浮不躁,是个头脑清醒又明事理的人,与自己的女儿白易翎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在一年中难得办一次的家宴上,他往往总是要与程远多喝两杯酒。
程远的离世让他一时间竟也意志消沉起来,甚至第二天早上都没能如常起床去公司监工。
由此可知,对于在程远刚走没俩月就敲锣打鼓忙着娶新妻子的白雅茗,白老爷子心里是十分恼火的。
那个学历低、见识少、除了一把水蛇腰扭得不错以外啥也不如程远的霍明言,更让白老爷子感叹她拿不上台面。
而小妹白易翎对霍明言更是看不惯。连程远她都能冷冷扫视一番挑三拣四,更别提是档次低了不少的霍明言了。白易翎对这个女人只有一句评价:“臭狐狸精!”
好在老爷子既不喜欢霍明言,也更不喜欢那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孙女白欣颜。即便白雅茗提过好几次,他仍然丝毫没有要跟她见面的打算。
“爷孙之间的天伦之乐?算了吧。她没那个福气,更没那个运气。”白老爷子似笑非笑地评价道。
白易翎深以为然。不过没有孩子的她担心的,是这多出来的一个孩子会不会分走老爷子更多的财产。
这场喜事,有太多事情值得前来的宾客们议论了。
在气氛有些诡异的婚礼上,两人的女儿白欣颜做了他们的花童。
在她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的末尾,温蜻用有些哀愁的语气对他告别道:“阿念,我很快……也要离开白家了。”
果然,几天后,白欣颜就换了新的家教和小提琴老师,不同的是,这次的老师是男性。
霍明言和程远不一样,她脾气大,架子足,端着白夫人的那股劲儿堂堂正正地进了白家,眼底自然容不下半粒沙子,更容不了一个似乎总是在旁边觊觎着白雅茗的年轻穷姑娘。
她们太像了。
所以更加不可以。
“祝您好运,温老师。”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白空念也没有怎么安慰,只是礼貌地回应了她。
然后,他听到了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悲哀的笑声。
去美国之前,白空念已经跟那边的寄住人家联系好了。那对年轻夫妻都与程远关系很好,女方麦琦云是她的表妹,男方唐锐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的相识还是多亏了程远当年的助力,此后一路顺利发展下去,从恋爱,最后到了结婚。
程远离世后,他们也是她的亲友中第一个联系白空念的人。
这使得白空念初次在一对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关心。
只是,那时的他,几乎被父亲的所作所为磨得浑身只剩下了失望。
“你母亲从六岁开始一直在LA住到十四岁,那时候我也跟她一起寄养在亲戚家里,后来她回国念书,毕业后我回锦里看她,她又介绍了自己的同学给我认识,喏,就是我现在的先生。”
电话里,程远的表妹麦琦云这样对他说道。
“以前,阿远她也跟我谈过她家里的事,包括她自己的婚姻状况,我想我应该可以了解。阿念,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我相信你母亲也会高兴看到这件事的发生。”
“阿念,来美国吧。”
当时他很容易就被说服了。因为他的确找不出什么理由再继续留在这里。
母亲再也不会回来。而现在的白家,也并不再欢迎他。
随后,他跟父亲谈起去美国念书的事。几乎没费什么口舌,白雅茗就同意了。
在那通电话里,他从父亲近乎急切的语气中只读出了一种表达:走吧,走吧,只要你别来打扰我现在的家庭生活就好。
其实这样也挺好。父亲愿意替他付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而他愿意离白家那新的一家人越远越好,大家各取所需,其实反而方便。
不过奇怪的是,在白空念离开之前,他去白止家找过他很多次,但都扑了空。因为放在白家不放心,他本想将母亲的东西全都转交给白止保存,可是直到他走,也没能与堂兄再见一次。
无奈之下,白空念只能将自己无法带走的母亲的遗物整理好,放进箱子里锁上。在征求了大伯白清明的同意后,他将那个箱子留在了白止的房间里,并给他写了一张留言。
在母亲的事情上,白止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让他放心。
虽然他绝不肯承认白止的行为是对的。
那虽然不是一种亵渎,却也已经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