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空念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早上。
他也提前住进了医院安排的双人病房。
手术前,他不能进食也不能喝水。他自己倒没什么,方瞭却表现得比他这个病人还急躁,是不是就过去询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上厕所之类的。
她的失常反应把白空念弄得哭笑不得:“阿瞭,我还没动手术呢,又不是失去行动能力,想去厕所的话我自己可以去的。”
“喔。”方瞭虽然应着他,但看表情白空念就知道她肯定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等会儿太晚医院门口不好打车。”他看了看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劝道。
“白老师,做手术的事,你通知你的家人了吗?”方瞭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犹豫着问了他这个问题。
白空念的视线重又落回手中的书页上:“没有。”
“可是……如果不通知直系家属的话,谁来给你的手术同意书签字呢?”方瞭愣了愣。
“这件事我已经跟应医生还有科主任谈过了,我家里的情况主任也大致了解。”白空念平静地翻着书,“我自己签了同意书,再加上主任和院长的签字,即使没有直系亲属,也可以做手术。”
方瞭的眼神黯了黯。
“我……”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来回答他。
“嗯?”察觉到她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白空念微微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方瞭一下子从病床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从床下端出脸盆就朝洗手间冲去:“我去刷牙洗脸!今晚上我在这儿陪床。”
“真的不用了,阿瞭,你在这儿肯定睡不好的。回家去吧。”白空念再次劝说道。
打开了水龙头后,方瞭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了出来:“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病人扔在这儿?我就是再不懂事,也不能这么坑你啊。”
“你放心吧,这双人间不是还有一张空床吗,我随便睡睡就行了。再说了,我明天还得送你进手术室,再等着你顺利出手术室呢。”衬着哗哗的水流声,方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她不停地用冷水冲洗着双手,一点也不敢将头低下。
不然的话,眼泪随时就会喷涌而出。
遗憾和歉疚的心情会将她整个人都埋没。
晚上到了点,病房里很快就熄灯了。
方瞭躺在白空念隔壁的病床上,眼前被大片黑暗占据,只剩从阳台窗户间透进来的一丝路灯光线隐隐地落在他们的床间。
她格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背对向左手边的白空念。虽然接下来她就再也没有动过,但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这一点一点缓慢向前移动着的时间,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难以入眠的夜晚。
另一张床上的白空念也无法入睡。他安静地平躺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着,脑海里却飞速地闪烁着白天发生的一些画面。
在签下手术同意书的那天,他与应衷卿道别之后,本来应该返回科室整理自己的个人物品,但在那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先去了烧伤科的病房一趟。
昭昭的再次植皮手术也安排在最近几天,她也提早住进了院里,但手术的负责人已经由他,变成了葛主任。
在那次沸沸扬扬的自杀事件之后,他们已经很少有直面接触。因为心理医师的建议,他不得不选择远离这个病人。
虽然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对葛主任他们保证过,绝对不会撒手离开,一定会继续给予昭昭更多的支持,但他最后毕竟还是没能做到。
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遵循心理医师的嘱咐,还是他潜意识里也想逃避,在昭昭那次住院养伤期间,他再也没有进病房看望过她。
虽然不知有多少次,他都已经走到了病房外,却只是在门口来回踱步,始终没有勇气敲门进去。直到引起了过往护士的注意,他才默默地离开。
除此之外,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向昭昭的管床医生和护士打听她的恢复情况,尽管从职责上来说,她的病情已经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而负责替昭昭做手术的葛主任也不避讳与他共同讨论手术方案,甚至还会主动向他提起有关昭昭的话题,并在闲谈之中有意无意地透露他想知道的信息。
他不止一次地从窗外观察着昭昭,像一个几乎快失去自制力的疯子。
他内心里充满了愧疚、沮丧和挫败感,甚至还有多年来都从未出现过的迷茫。
他曾经因为妹妹白欣颜的伤而选择了成为一名医生,改变了自己的职业方向;他也曾因为昭昭努力求知,拼命提高自己的能力。但过去的这一切似乎都成了无用功。
他救不了白欣颜,也救不了昭昭,甚至还把她们害得更惨,昭昭甚至因为他而伤害自己。
从那时起,他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中。
自己的选择,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正确?他真的能够帮助别人吗?
那天,他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最后停在了昭昭所在的病房门口。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想了很多,无数次抬起手想要推开那扇门。
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让过去的就这么过去呢?
如果昭昭没有遇上他,也许她现在依然会在另一家医院的病房里,等待着另一个优秀的医生替她手术。
如果白欣颜没有他这个哥哥,也许她的存在依然如现在一般痛苦。
有些事情可能会因为选择的不同而使得结果发生改变,但有些,却仍然在走上不同的道路后抵达同一目的地。
昭昭想不想见到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也许,真正应该从束缚中解脱出来的人,是他自己。
白空念在病房门口站着,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牵动嘴角对着空气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在黑暗中,他听到了隔壁床上的方瞭轻轻翻动身体的声响。他知道她难以入睡,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但是仅仅只有这个晚上,他什么也不想说,谁也不想安慰。
几乎是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捱到了早上,方瞭一股溜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刚下床,就听到旁边的白空念也跟着一起坐了起来。
“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吧。术前不能吃东西,你也没什么事可以做。”她转过头,勉强地对白空念笑了一下。
“没关系,手术需要全麻,之后我有的是时间睡觉。”白空念利索地下了床,很快便超越了方瞭,朝卫生间走去。
方瞭也赶紧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和白空念一起站在盥洗台前洗漱。
她拿起牙膏,向白空念勾了勾手,他笑了笑,将手里的牙刷递过去,看着她表情严肃地替他挤好牙膏,然后才顾着给自己的挤上。
她新买的牙膏是纯粹的薄荷味儿的,和他家里之前用的是同一个牌子。
漱口杯和牙刷也是她之前专门替他新买来的,款式也都和他家里的那一套差不多。
她也许是刻意这么做的吧。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会这么注重细节了?
白空念一边刷着牙,顾不得满嘴都是泡沫,一边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方瞭斜眼将他的表情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伸手拧开水龙头将自己的杯子接满水,又多看了他一眼,半是不解半是好笑地问道:“你傻笑什么?”
白空念含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地漱完口,冲干净了手,又从她手里接过新毛巾擦了擦嘴,笑眯眯地道:“没什么。”
“哼。”方瞭瘪了瘪嘴,不甘心地收回视线,也迅速地漱完了口。
当方瞭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替自己扎马尾辫。一边走一边利落地绑好黑色发绳后,她抬眼就看见已经换上病号服的白空念正坐在病床上对着她笑。
她冲笑得意味深长的那人挑了挑眉:“你又笑什么?”
“你的头发长长了不少。”白空念看着她脑后晃动着的马尾,微笑道。
“嗯,好像是有点长。”方瞭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发梢,“一想还真是很久没剪过头发了。”
白空念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自己这边。方瞭先是向他露出一个“我才不要”的表情,转眼一瞬间,还是乖乖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白空念眼中笑意更深:“你一般去哪家理发店剪头发?”
方瞭和他挨得很近,只要一转头,长长的发尾便会窸窸窣窣地扫过他肩头以下的位置。
“什么理发店啊,我都是拜托郁殷童帮我剪的。”方瞭一提起这个,倒是突然就变得眉开眼笑了,“本来我也想帮她剪头发,但她说什么头可断发型不能乱,死也不肯让我拿到剪刀,非要花钱去美发店做发疗,那玩意儿多花钱啊。不过看在她是个演员的份上,我就原谅她不肯让方大师我亲自出手好了。”
白空念用手捻起她的发尾,放在指间温柔地拨弄着。
“做手术的事,你告诉正正,呃,庄老师了吗?”方瞭对他的小动作早就习以为常,继续进行着自己的话题。
“没有。”
“那你用什么理由跟学校请了长假的?”方瞭瞪了他一眼。
“就说我又要去美国参加研讨会就行了。”跟方瞭在一起久了,白空念觉得自己好像也染上了随口胡诌的毛病,便忍俊不禁道。
“你就瞎说吧你,要是之后正正知道了你动这么大的手术居然不告诉他,你看他会不会跟你翻脸。”方瞭懒得理他,向天翻了个白眼。
“那我只能任他揍我了。”白空念笑道。
在两人笑嘻嘻的谈话间,外面轻轻传来一阵敲门声。
白空念若无其事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礼貌地说道:“请进。”
原来是有人将手术室推车送了过来。
在几名护士的身后,一个小个子艰难地挤出了重围,走上前冲白空念笑道:“嗨,阿念。”
“梁医生?”看到是之前姑婆的主治医生梁彦,方瞭有些惊讶,不过想到他和白空念关系一向很好,手术之前过来看看他也很正常。
看到那家伙笑嘻嘻的模样,白空念倒是一点也没有嘴下留情:“神经科的人怎么溜达到消化科来了?你很闲?”
梁彦摇了摇头,好气又好笑地回他:“我今天可是休息啊,不在家里睡大觉,专门跑来医院看你的!哼,你等着吧,你手术完了以后不是不能进食吗,我就在你病床旁边支个摊儿,专门对着你大吃大喝,馋死你!”
白空念的眼底隐隐出现了些笑意:“好啊,我等着你来。顺便参观一下你被院长拎着领子拖去院务处的好戏。”
梁彦被他说得无话可回,只得举起拳头轻轻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行了行了,都要上手术台了你嘴还那么贫。”
白空念抿了抿嘴角,转身看了方瞭一眼,然后坐上了那架推车。
“那我先走了。”躺下后,他继续望着方瞭和梁彦,笑着道。
方瞭咬咬牙,咽下喉头弥漫的那股酸涩的苦意,点了点头:“我等着你。”
梁彦的眼神黯了黯,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白空念点了点头。
推车在他们的视线中渐行渐远,直往手术室的方向而去。
方瞭扶着病房门前的墙,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众人的身影离开,直至转过拐角消失不见。
梁彦走到她身边:“方瞭,我们先去帮他把止痛泵什么的领回来,然后再去等待室坐着等他好吗?”
方瞭点点头:“谢谢你梁医生。我笨手笨脚的,也不清楚具体的流程,多亏你这次能过来帮忙。”
梁彦夸张地叹了口气:“哎,主要是我太了解阿念这个人了,他呢,平时就很怕麻烦,所以就算自己都成这样了,他也不愿意随便麻烦别人。今天一来在这儿没看见庄正那小子我就知道,阿念肯定把生病动手术的事都瞒着他。要不是因为我也在锦医上班,拥有第一手的内部消息,他肯定也会瞒着我的。还说我们俩是他多年的好朋友呢,他总是在不该见外的时候搞这么一出。”
梁彦的语气充满了恨铁不成钢:“他自己认为这是在避免给他人添麻烦,但实际上呢,被他隔绝在外的人反而会特别难过,这种时候,不是该考虑什么客气啊、不添麻烦之类的问题,而是应该坦然地接受来自朋友的关心,不是吗?”
说完这些,他冲着方瞭调皮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