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那个电话后,白空念的表情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云翳。
方瞭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当他是在接一个普通的电话,她转过头,将白空念要的那几瓶矿泉水放进购物车里,本想继续去另一边的货架处选些东西,但是,白空念表情冰冷地握着手机的样子却还是让她察觉出了他的异常。
他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待着电话里对方的下文。至于那个人会说些什么,他心里也已有了预感。
“哥哥,我今天在你们学校门外看到你了噢。”那个声音仿佛带着充沛的愉悦,语调如同期待着明天春游的小学生一般天真稚嫩。
白空念却只听出了阵阵寒意。
周围不断有结伴的顾客从他们身后经过,老老少少,母子父女,情侣夫妻,相互讨论着自己想吃什么零食,晚餐要买些什么蔬菜水果,家里还缺少一包白糖或是一把汤勺,男人的拖鞋又坏了该买双新的,孩子想要一个娃娃或是遥控汽车,那床用了三年的蚕丝被是不是也可以换了。
零零散散的市声,琐碎庸常,平淡之极,所谈论的都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细节,而这些都已经完美地嵌入了大部分人的人生中,就像出生之后即拥有那么天经地义。
那个令人忍不住战栗的女声轻轻地带着笑说道:“你和一个漂亮姑娘走在一起,看起来好像聊得很开心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你笑的样子了,还真是羡慕呢。”
白空念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边像是感应到他的紧张和抵触一般,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你放心啦,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只是觉得你们能这么开心地走在阳光下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真好啊。”
“再见,哥哥。”
最后那一声哥哥,念得既轻巧又欢跃,语调抑扬顿挫,似有三分喜悦,无限嘲弄。
她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白空念没有说一个字。
方瞭看着他那如同结了冰一般的表情,忙出声问道:“白老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空念此刻才像是刚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他嗯了一声,只简单地对她说了句:“是妹妹。”
之后他便对这个妹妹以及他们电话的内容闭口不谈。
方瞭不算了解他,但至少还懂得选择避开枪口,也就不再继续追问这件事。
草草地逛完剩下的那几个区域,方瞭便推着购物车去收银台结账。
这一次,白空念并没有与她争着付钱。他站在旁边,默默注视着她拿钱包数出一叠零钞,和收银员闲闲讨论着关于超市积分卡和年末兑换奖品的事情。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他眼里的光在那瞬间软了软,却又很快恢复清明。
结完帐,他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大包小包,看起来很沉重的购物袋在他手中却突然显得无比轻巧。
不用提东西,方瞭乐得轻松,不过这些吃的喝的本来就是买给他带回去的,让他做些体力活也是应该的。
“刚刚一查才知道,原来我的超市积分都有一千多分了,店员说春节之前超市会有活动,可以用积分兑换食用油啊,大米,洗衣粉,洗洁精之类的东西。我得把这个记在备忘录上面,免得到时候忘记了。”走出超市,方瞭兴高采烈地对白空念炫耀着自己刚从店员那里听来的好消息。
尽管这对白空念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认真地听着,心里却略有些动容,忍不住唤道:“方瞭……”
“嗯?”
“我听说你一直在附近便利店打工,开学的时候也申请了助学金,还给画廊提供作品赚画工费。你……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方瞭抬起头看了他一瞬,无所谓地笑道:“没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困难。”
“你的助学金申请提交的是第几档?”白空念淡淡地问。
“第三档,一学期两千块的那种。”方瞭不假思索地说道。
数目不算多,但也可以帮她抵挡两三个月的生活费,而且申请的难度不算大,在班上基本都是由同学轮流享有名额。这次刚好轮到了她。
虽然她也很想拿系上的奖学金,哪怕是最低额的三百块也好,但是她的成绩一直平平,和导师的关系也不怎么样,于公于私,庄正都根本不会将她的名字报上去,何况,他又是一个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的人。
白空念继续看着前方的路,没什么情绪流露地说道:“你下学期可以提交一份家庭特别困难的证明,有当地居委会开的贫困证明,加上导师签字,学校办公室审批成功,就可以帮你的助学金金额升到第一档5000块。”
“谢谢,白老师。”方瞭转过头,无声地笑了笑,“我开不了证明,我的家庭也并不是特别困难。”
“因为我根本没有家庭。”她说。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街上,半晌没有再进行新一轮的对话。
白空念没有继续接她的话,更无意叙述自己的事,方瞭也不想讨论那些有的没的,一时间,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
“白老师,我想去那边的画材店买点颜料,时间不早了,您就先回去吧。”走到学校门口,方瞭停了下来,指了指对面街上的那几家大型画材店,对白空念说道。
她那种想要逃开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就差没直接对他脱口而出一句“反正聊不下去了你就快走吧”。
白空念隐笑一声,调皮的心思又渐起,便故意这么对她回了一句:“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要去旁边的文具店帮你庄老师买笔记本。”
“啊?噢。”方瞭木木地点了点头,只好继续和白空念一起朝对面走去。
两人在那家最大的画材店门口暂时分开。白空念去隔壁的文具店选笔记本,方瞭则进了画材店买自己缺的颜料。
不用店员引导,早就成了老顾客的她驾轻就熟地找到了颜料区,首先蹲下在展架的最低层找起了颜料。
每找到一种颜料,她便对照自己昨天列出来的清单过一遍,然后划掉名字。
直到还剩最后一种。
她无可奈何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抬头望着两米高的颜料墙最上层的那一格。
“为什么每次都要把它摆在那么高的地方啊!”方瞭粗鲁地双手叉腰,歪着头泄愤般地抱怨了一句。
她又像上次一样,奋力地跳了几下,拼命扑腾着想要触到顶上的颜料。
无奈个子虽高,手长还是有限,她来回折腾了几趟,却还是白费功夫。
“把东西放得这么高到底想不想让地球人拿到啊!”她气急败坏地骂道。
一只颀长的手却在这时越过了她的头顶,直接攀上颜料墙的最高层,准确无误地拿到了她想要的那一盒颜料。
苍白的肤色,皮肉贴紧指骨,细致纤长,散发着淡淡极洁的药水气味。
典型的医生的手。
“所以说,能拿到的就不算是地球人了吗?”熟悉的轻浅的笑声,如同此前无数次地在她耳后响起。
她不用转身,便也能想象得出他此时那副微微带笑的神情。
白空念轻松地取下那盒颜料,递给她。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买……”方瞭看了看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是来帮助地球人的。”欣赏着她微窘的神情,白空念露出满意的笑容。
方瞭噗地笑出了声,又瞪他一眼,不客气地道:“你以为你是外星人吗?”
还没说完,她和他就都笑了起来。
选完了所有的颜料,两人又一起走去前台结账。
当店员正在计算款项的时候,门外突然涌进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
“听说这家的颜料牌子和颜色都很齐全呢。”
“可是就算最便宜的颜料也很贵啊。”
“我也要买点彩纸回去做手工,杜老太不知道怎么的非要给我们布置这种作业,又琐碎又麻烦。”
从她们的对话中也能听出这又是一群美术生。
方瞭只顾着看收银台屏幕上显示的那一串数字,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
那群女生中却响起一声兴奋的尖叫:“方瞭学姐!”
方瞭皱着眉转过头,却只见人群中一个少女不管不顾地朝自己冲来,像是粉丝见到明星一样激动万分地对她叫道:“真的是方瞭学姐!”
和她一起的那帮女生立刻用不怎么友好的目光上下打量起方瞭来。
少女跑到她身边,过分热情地用手揽住她的左手臂,欢快地摇晃着:“学姐,我是锦大美术系一年级的学生,我叫符长棋!之前的作品展我看了你的画,实在是太棒了!学姐你来买颜料是又要开始新的创作了吗?”
方瞭对这个陌生人的殷勤实在无法招架,迅速将自己的手从她怀里抽出来,文长棋却执着地捉住她的手不肯放,她挣脱不得,又不好硬来,只能眼巴巴地望向站在旁边的白空念,企望他能随便说两句救她出苦海。
众人的目光这时候便随着她一同转到了白空念身上。
他是锦大相当有名的人物,不仅因为外貌出众,更多的传言还是围绕着他性格怪异、毒舌难缠这几点,“白蛇”的外号在这几年早已传遍学校,医学院的女生们提起他,除了崇拜仰慕,更多的还是敬畏和敬而远之。
而艺院的女生们却不理会这些,一副面目姣好的皮囊,便足以引起她们对他的关注。
一个是有名的老师,一个是前段时间在校内美术展引起热议的学生,这种搭配若是放在白天的校园里,自然不会有人有异议。
但是现在,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看着站在收银台旁一脸平静的白空念,女生们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诧异了,连带着看向方瞭的视线中也多了些审视和品评的意味。
方瞭沉下眼,心里生出一丝震动。
白空念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表情淡淡地等待着店员将收银条递给自己,扫一眼上面的数目字,他便自然地付钱结账。
“喂,你等……”方瞭见他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开始有些急了,不由得低声唤了他一句。
白空念没有看她,接过对方找补的零钱,还有礼地道了声谢。
方瞭只得挫败地别过头。
当她与那群女生的其中一位双目对视的时候,她突然愣住了。
那人用熟悉的嘲讽眼神看着她,用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蔑地说道:“我说是谁呢,这不是方瞭吗,杀人犯方瞭。”
听到“杀人犯”三个字,方瞭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