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瞬间就阴了。
抬头看,黑压压一片,太阳不见了踪影,只看见乌云的边缘在抖动,不知名的鸟在云中穿梭。
大家不自觉地往山洞里缩了缩,就丁程宇木木的还在那仰头看着上面,也许还在思考如何上去。奈何石壁实在是笔直光滑,爬是不可能爬上去的,一不小心摔下来重心不稳,说不定会滚到悬崖下面去,那可真叫作死无全尸。
在这种容不得安稳的时候,我却偏偏想起来一本日本人写的推理小说。里面提到的一件杀人案的手法,就是在空无一人的山上,把一个人从悬崖边上推下去。据说,这是世界上唯一可行的完美犯罪,事后只要坚称是意外,谁也拿你没办法。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幸亏王浩他没看过什么书,假如他真要我们死,这个法子也不是不能用。
金阳这胆小鬼哭丧着脸说:
“完了完了!我们要在这里变成四具尸体了!就和那个消失在山里的小孩一样,我们死定了。”
杨旭本来就在气头上,听金阳这么说更是心烦意乱,他挥舞着拳头说:
“你再说一个字,我一定狠狠揍你。”
他俩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思还在那本日本人的推理小说中,我一边机械般的把捡来的树枝都堆放在一起,用打火机去点燃,一边说:
“别说丧气话了,我们有打火机呢,点上火就有烟,肯定能有人看见我们。”
听我这么说,金阳安静了一点。
还可没安静三十秒,他又说道: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那个小孩,六年前,那个小孩就是死在山里面的…”
我看制止他没有用,干脆顺着他的话说:
“你总说那个小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阳挨着一直没说话的丁程宇坐了下来,说:
“就是99年的时候啊,有个小孩,应该和我们那时候差不多大,也是县里面的,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离家出走还是怎么的,一个人跑到了云脊山里面,结果迷路了,一直没走出去,后来大人们找到了他的尸体,都已经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了。”
说到这里,金阳脸色又变了,说:
“叶航,你确定有人可以看见我们?我们不会也…”
我没理他,问杨旭:
“你记得这事吗?”
杨旭:
“不见的小孩?这不都是大人乱讲的?还不是为了吓唬你,叫你不要乱跑。你难道听不出这故事假的没边了?比你那个什么白血病的还假。”
没错,这故事其实就是大灰狼来了的变版,在中国每一个地方也许都有不一样的版本。靠着森林,也许就是什么要把小孩子心肝脾肺肾挖出来吃掉的林中巫婆,挨着海边,也许就是某种长着鱼鳞浑身光溜溜黏糊糊的海妖摄人魂魄,就算在大城市里,也有这个故事的无数变版,反正最终目的都是要小孩乖乖听话,实在算不上什么稀奇。
我小时候当然也听过这个故事,只是那时候我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我此时此刻却对这个故事,至少是我们石潭县版本的,产生了一些想要探索的欲望。
我思考了一会,对金阳说:
“金阳,我问你,那个时候是不是还说,云脊山里还有个野人,那小孩其实是野人弄死的?”
“对!我之前就说了啊,你们还都不相信。”
我若有所思,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杨旭皱了皱眉,说:
“喂,搞什么啊?你们不会真的信这种话吧?”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说:
“不,这个事情可能确实是有的。你那个时候已经不住在湘钢家属院了,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确实是有个小孩不见了,而且那些大人都自发组织去山里面找了。”
杨旭:
“行,那你说后来找到没?有野人吗?”
我心想,我疑惑的地方就在这里。因为我的记忆中,确实记得,那会大人们聚集在一起,自发地在山里面搜索这么一件事。那个时候,湘钢厂没活干了,县里面的男人已经无所事事了一两个月,每个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故而听说谁家孩子丢失了,都积极得很。住在我家楼下的那个平头曾,就是搜寻队的一员。
我也确实听说过有关野人的事情,说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身上长满了毛,还是个驼背,出没在云脊山里。人们说那男人是个怪胎,半人半兽的,有时候看上去好像是个人,有时候却完全像个动物,他甚至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的行走。有人描述他的样子,用了“恶心又丑陋”五个字。据说他的眼睛是浑浊无神的污黄,盯上了谁时又变得凶神恶煞,他的鼻子的形状又大又圆,鼻孔比牛还要大,他一呼吸,鼻腔里就会喷出两股看得见的浊气。不过最恶心的是那张嘴,奇臭无比,一张开就可以看见满嘴乌黑的烂牙,口腔深处吐出来的气也带着恶臭,仿佛他就是吃动物的腐尸过活。
理智一点的人猜测他是个精神病,神志不清,靠在破烂里刨食过活。但更多人说“它”根本就不是人,就是某种变异了的野兽,要吃人,尤其会吃小孩。
在“大灰狼”故事模板中,这个野人被描述成这样并不足为奇。
但如果只是一个虚构出来吓人的怪物,大人们不可能在自己的谈话中说起来的,对吧?但我却清楚记得,有一次我爸和楼下的平头曾说话时,就在问平头曾,抓着那野人没有?平头曾信誓旦旦地说,已经有了线索,夏天结束前一定把那怪物抓住。
但很奇怪的是,后来这件事却突然地没了下文,我的意思是,任何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尾,在这个野人故事中,结尾要么就是人们抓到了这个野人,要么就是没抓到,不存在第三种结尾。但是在后来的发展中,我们却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怎么样了。
而且,有一次,我在楼梯间遇见了平头曾,我问他:
“曾叔叔,你们抓到那个野人了吗?”
他却突然神色一变,仿佛我在说什么类似“曾叔叔,我看见你家里有一个没穿衣服的裸女”这样的话。总之,他先是一惊,随后表现出闪躲,说:
“什么野人?”
我说:
“上周我爸不是还在说么,就那个云脊山里的野人啊。”
曾叔叔听了我的话,一怒,说:
“放屁!哪来的野人!你不要瞎讲。”
说完他很生气地走了,留我在楼梯间莫名其妙。
本来我想回家后问问我爸,我是不是惹曾叔叔不高兴了,可是那天我爸没有回家,我只好暂时搁浅了这个事,结果后来我就忘记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们四个虽然不再是几岁的小孩了,但突然这么孤立无援地被困在无人的深山,这个关于野人的故事自然就浮现了出来,有关这个故事的一些回忆也开始慢慢清晰,我才意识到,这个故事肯定是存在的。
我问金阳:
“后来你爸有说野人的事情么?”
金阳说:
“那倒是没说了,我也没问。”
我心想金阳老爸可能还没有我清楚这回事,99年湘钢一关门,他老爸在家待了两个月,就去广东学厨师了,等他回来后,金阳都四年级了。
所以最后野人到底抓到了吗?我心想,这要是没抓到,我们现在可真是要“与狼共舞”了,假如真如传说中一样,野人还专吃小孩的话,我只能暗自祈祷我们这不大不小的年纪,已经不能算作小孩了。
火已经生起来了,但是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燃起来的烟似乎一下子就消散在了雨中,和山间的雾气融合在了一起,我顿时感到我们四个人就这么被抛在了这里,也和这山融在了一起。谁能想到这这样一个好几年都没人来的地方,会有四个没脑子的初中生?
我们围坐在一起,也许四个人脑子里都在骂自己的愚蠢,骂自己的无聊。我看了看丁程宇,他一直没说话,没什么表情。被王浩捉弄后,他一直在那里修自己的拍立得相机,安静地捣鼓了快半个小时,在我和金阳,杨旭关于“野人”的对话中,他一句嘴也没插,也没显得有什么发言欲望。我心想,他大概是三年级结束,四年级刚开始不久转学走的,野人那件事的时候他应该还在石潭县,也许他也知道这个事情呢?
于是我问:
“你记得野人的事情么?”
丁程宇没说话。
杨旭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无聊,还在念念不忘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我看丁程宇闷闷不乐,猜想也许是王浩的话打击到了他,于是想说点什么让他不要在意。
我心里的台词是,“虽然你爸杀了人,但和你没关系。”但是我却觉得,“杀人”这两个字实在是有点刺耳。也许我应该说,“虽然你爸做了不好的事,但你是你,你不用为此负责。”但再一细想,又觉得不对,我凭什么去给人家划清界限,那是他爸,我有什么资格说?
结果这么犹犹豫豫,我反倒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