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正好在用手机看新闻。
那条新闻一大早就登上了热搜,标题就足够惊世骇俗,某中学学校露天操场施工,塑胶跑道下挖出了一具人的尸体,已经彻底干枯,肉体腐烂,只留下一堆白骨。
我感到我的手指僵硬在了屏幕上,我甚至都忘记了眨眼睛,在决定点进去看这一条新闻的具体内容之前,我楞了有至少三十秒。
20度的空调房里,我感觉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是突然一下冒出来的,空调的冷气一吹,我被冻得打颤。
我吞了口口水,点了进去。
紧绷的弦又再度放松,发现尸体的地方并不是石潭县。死亡的时间也不是十四年前,而是十六年前。
我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
同事在旁边撑了个懒腰,对我说:
“小叶啊,你那个小说写完了么?”
我说:
“写完了,昨天刚写完。”
同事:
“那就好,因为接下来你可没时间写了,项目下来了,这个月都加班。”
“首先,”同事说:
“今晚要去布展,先和对接的人吃个饭,然后老板要我们去跑物料。”
我看着电脑桌面上的打开的文档,对同事说:
“一个小说家,要是只会写他自己知道的事情,或者经历过的事情,是不是很不专业?”
同事想了想,说:
“是有点。这么写的话,那写来写去都是在写他自己。”
我想了想,说:
“你说得对。”
同事打了个哈欠,说:
“你为什么写小说?”
我说:
“我想把自己觉得美好的事情告诉大家。”
我心想,因为所有的快乐,所有的痛苦,只有在分享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
同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但最终也没再说这个了。
我说:
“我差不多也该放弃了。”
前台发了个信息在群里:
“叶航,挂号信。”
我把电脑关上,下了楼,取了信。
都2019年了,怎么还会有人寄信?我琢磨着不会是搞诈骗的吧,就一边把信打开了。
首先滑出来的是一张照片。
并不是那种普通尺寸的数码照片,或者胶卷洗出来的照片,一看到那个大小,我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我捡起了那张照片,翻了过来,很奇怪,是一片黑,上面有几个像是过曝拍岔了的小白点。但总的来说,这照片什么也没拍着。
我觉得莫名其妙,再看信封里,居然还有一封信。
我在楼梯间靠着墙,看完了这封信,没有回办公室,上了天台。
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中南海,背着风,我点燃了一根烟。
太阳挺晒,天挺热。
我走向天台的边缘,边缘是大概一米高的栏杆。我倚靠在上面,抽完了那根烟。
掐灭烟头后,我突然想试试,跨过栏杆,走在外面没有保护的平台上是什么感觉。
我不假思索地跨了过去。
这是我小时候为了在同伴间彰显勇气,最热衷的一种冒险游戏。
在不足一米宽的毫无保护的平台上来回踱步,行走在随时有可能高空掉落的边缘。小时候我无知无畏,享受这种好像随时会坠落的刺激感觉。
那一年后,我却觉得自己,每天都行走在这样的深渊。
黑暗笼罩着我,我不知道左边和右边,到底哪一边是安全的。我只能往前走,因为只有前面才确定有路。我也无法回头,因为那路窄得甚至不容许我转身。
但转身也没有用,因为黑暗中并不存在方向,往前走往后走都是一片混沌。
我时常有这种感觉,一切光亮好像蒙在雾中,一切锐利则仿佛悬在头顶。
十四岁那年,我烧掉的除了真相,还有我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
今天,也许一切都要回来了。
我以为白伟早在2005年就死掉了,但很显然,他并没有。因为这封信就是他写的,没有冒充的可能,因为太详细了。详细到那天晚上,他问我的每一个问题,以及我回答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精准无比。
那天晚上,他主要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丁程宇的爸爸要杀人?为什么是那一天,那个时间点,那样突然的场景?
过去的十四年,我一直以为,丁程宇的爸爸,并不是自己的目的要杀那个姓赵的,而是因为某个人的指示。
现在来看,我想对了一半,但另一半错了。
丁小军确实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要杀人,但并不是受了谁的指示。
信上白伟指出,他是自愿的。
1998年,我爸在钢厂救人而被蒸汽烫伤了后背,那次意外让他卧床了整整一个月。但是这个举动,却解救了那个本来头朝着蒸汽口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丁程宇的爸爸,丁小军。
同时,也算是帮了同车间那几个操作失误的工友,如果不是我爸,他们几个都算是意外杀人。
后来,那几个人,就都成了我爸的员工,操作失误的三个,一个叫王进,一个叫李振银,一个叫谭成,死里逃生的那个,就是丁小军。
钢厂关门后,我爸先带着王进,李振银和谭成去省城做事,过了几个月,丁小军也带着家人去了省城投靠。他们做的什么事,我不清楚,但能在三年内就成事,也许多多少少不是那么简单。三年后,也就是大概2002年,他们又因为顶上面大老板的原因,回了石潭县,省城那边只留了一个人照应,那人就是丁小军。
2005年,大老板终于了结了一些事情,要回省城了。但那三年,他在石潭县也没闲着,基本上把能刮的油水全刮了,什么手段不清楚,什么方法也不了解,但石潭县能赚钱的事,全都被他包了。
但大老板很聪明,他自己是不能抛头露面的,所以找了一个人作为他的“代言人”。在外人看来,他的“代言人”就是大老板,那么假如有人不满蛋糕的分配,自然也会找上这个“大老板”。
谁是石潭县最大的老板?
我苦笑了一下。连王浩这种无知混混都知道,石潭县最大的老板就是我爸。
假的大老板姓叶,真的大老板姓徐。
2004年平安夜,那个姓赵的,也是石潭县远近闻名的地痞流氓,他带着刀,那天晚上的目的,是要杀了“大老板”一家人。
“大老板”一家有四口人,“大老板”本人,大老板老婆,以及大老板的一儿一女。女孩叫叶梅,男孩则叫叶航。
其实这个流氓也不可能把我们都杀了,因为我们这一家人非常奇怪,聚在一起吃饭都是千年等一回。那天吃完牛排后,我们四个人分了三路方向,不可能被姓赵的一锅端。
不过丁小军大概没想那么多吧。他那晚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有别的方法可以避免惨剧的,他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惨烈的那种。
杀人者被截杀。
报恩者一次明知结果的赴死。
并且丁小军到死也没说出真实原因。就连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他都守口如瓶。
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法,到底是情势所逼不得已为之,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意外,都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的疑问没有人可以解答。
后来,我爸定期匿名给丁小军的老婆打钱,每个月打,不太多不太少,但可以帮助女人站起来。但女人大概谢绝了,没要,因为不想再和“混社会的”有什么瓜葛,因为她还有个儿子需要正常的长大。所以我在石潭县再次遇见了丁程宇,和广场夜市上他窘迫的妈妈。
一切到今天,才形成了一个闭环。其中有些,我用我那善于添油加醋的脑子擅自补充了情节,有些则是我不了解的,不知道的。其中最大的误解,就是我对自己的父亲,实际上一无所知。
他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总说他不理解我,但也许我这辈子,也没有试图真正去理解他。
我老以为我爸说的,那个“被火车压过的钉子会变成刀片”的故事,是在说他自己,但其实他既不想当那枚钉子,也不想当那枚刀片。他只是个普通人,时间的火车呼啸而来的时候,没有放过他而已。
这样的人有很多,一抓一大把,有人放弃了他们,他们只能自寻出路。
我爸找的那条路,我没有资格评价。当然,我也没机会面对面问问他了,因为他也已经走了。说不定,这一次他不再是火车下的那枚钉子,而是坐上了火车,看着窗外不断变幻的风景,去到了他心中的远方。
叶梅发来短信,和我说;
“看到了吗?”
我回复:
“看到了。”
叶梅回复:
“好。”
我没说话了。
这些年,我们之间还是像隔了一道墙。但这道墙上又有一扇门,一扇只有我们俩才能打开的门。
在那封信的结尾,白伟说道,本来那天他应该是必死无疑的,因为他不仅知道了丁小军的事,还知道了真正的“大老板”是谁,甚至从湘钢厂一单元的六楼,拿到了账本。
但是有人放走了他,那个人,就是我爸。
我爸告诉他,如果想活,就不要说出去。
白伟说,谢谢,但我不怕死。
我爸说,我为救你,赌上我一家性命。
白伟沉默半晌,最后亲自带我爸找到了账本并归还。
大老板后来下场也不怎么样,不过和白伟应该是没有关系了。
十四年了,白伟为什么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情?
也许是因为我爸已经去世了,也许是因为大老板也下台了,也许当年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也许他觉得我可以接受这一切,也许他认为我应该知道真相。
谁知道呢?
读完了信后,我在天台摸出打火机,又点燃了那张信纸,看着它,和十四年前一样,在我手中燃烧成灰烬。
我正准备将信封连着那张不明所以的拍立得照片一起烧掉时,信封里面又掉出了一张照片。
我捡了起来,愣住了。
那个夏天仿佛又回来了,山林间的一切,耀眼阳光,虫鸣鸟叫,废品站,石潭破桥,“吕布脱靴”,钢厂,天台,悬崖,云脊山,一下子全都回来了。
十四岁的叶航也回来了,他那时候的样子看上去真不讨人喜欢,年纪不大,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拍照都是有点微微皱眉的。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和丁程宇。
这张拍立得照片拍摄的那个晚上,我和丁程宇爬了两个小时,去山顶找于颖,去看流星。可惜最终我们并没有看到,于是愿望也一直搁浅,再也没有找到机会认真说出来。
在我和丁程宇分离的前几分钟,他拍下了这张照片,他在前我在后。他看着镜头做好了表情,而我还是一脸迷茫,连镜头在哪里都不知道。
当时我以为相机出故障了,没有拍成功,现在看,还是拍上了。
我心里第一反应是,原来我十四岁时长这样啊。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白伟告诉我这些不是巧合,是有人拜托他这么做的。
信封里还有一封信,是丁程宇写的。
“好久不见了,叶航。你还好吗?还记得我吗?我们最后一次见是去看流星,那之后你就消失了,这些年,你过得怎样?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的梦想吗?
我过得还行,虽然没能当一个警察,但我还是有在帮助别人。小时候太傻了,以为只有警察才能帮助人,其实只要想帮助别人,任何职业都可以。
你呢?有没有坚持下去?有没有实现梦想?
其实那天我约你去图书馆,是想给你一样东西的,可惜你离开了,我只能代为保管。但没关系,因为那天晚上,流星来的那一夜,我为你留住了。只要你看见那张照片,你就会明白。”
照片,照片在哪?我急切地翻找着,害怕自己有所遗漏。但翻来翻去,也就只有两张拍立得照片,和丁程宇的这封手写信。白伟的那一封,已经被我烧掉了。
等等,照片?
那张黑漆漆的奇怪照片。
我赶紧拿了起来,原来这张照片背面也有写字,不过只有短短一行,而且自己很不清晰,不是最近写的。
“希望我们都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丁程宇,叶航。”
再把照片翻过来,黑暗中突然出现了光亮。
如果不细看,不会发现,这张照片上那些细小的光点,就是星星。那模糊的弯曲的像个蝌蚪一样的痕迹,也许就是流星。
也许这只是一张失败了的照片,这上面的痕迹都是我的想象。但我却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流星来的那一刻。那天我一共讲了两个故事,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白天的那个,是给我自己的,晚上的那个,是给丁程宇的。
我在睡梦中听见丁程宇问我:
“叶航,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睡得迷糊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丁程宇想了一下,用他认为最妥帖的方式,为我和他自己许下了“愿望”。写在了这张他拍摄的“流星”的照片后面。
“也许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不是来自二十八岁的我自己,而是来自十四岁的叶航,那声音更坚定,更倔强,更有力量。
起风了,我又点燃了一根烟,迎着风吹,烟灰子呛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