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金融大街7号英蓝国际中心18层,是佳慧回北京后的上班地点。跟伦敦舰队街上那几栋又老又丑的石头房子比,英蓝国际要高挺得多,畅亮得多。在伦敦上班,佳慧只能看到窗外那座老旧的每日电报楼——虽然也是高盛国际的资产;在北京上班,因为是很高的楼层,可以俯瞰半条金融街,近处是新盛大厦,洲际和威斯汀,往南有金融街购物中心,证监会,平安富凯,往东能看见西城晶华,太平洋保险和国家开发银行,还有摩根士丹利的招牌。
如果说纽约西街200号的高盛全球总部,伦敦舰队街133号的高盛国际,和北京金融街7号18层的高盛高华有什么共同特点,那就是它们都没挂高盛的牌子。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投资银行,高盛依然试图延续19世纪初创始时的低调——虽然有时不太成功。
在伦敦上班,佳慧几乎没有存在感。三幢大楼里密匝匝挤着五六千高盛人,走在街上没人关心你从哪栋破楼里走出来。在北京上班不同。英蓝国际是金融街上的白富美,在这里上班伴随着天然的优越感——连底下星巴克都仿佛比别处更高端一般。更何况北京高盛高华只有区区一百来个人。哪怕是跟英蓝国际里的别家外资银行比,递出去的名片也仿佛因为那个蓝色的小方块,而自带上了光环。
但佳慧的合同不是跟高盛高华签的,而是跟香港的高盛亚洲签的,因为挖她过来的老板方含笑,本身是高盛亚洲投行部做并购的董事总经理。高华的存在,是中国特殊环境的产物,因为中国政府不允许外资银行独立运作。但从某种程度上说,高盛似乎也没想让高华有多大作为:永远是那么一百来号员工,一年三五个项目,打不起精神的财报,人民币一两亿的鸡肋产出——无论对香港亚洲总部,还是对纽约全球总部,都可以忽略不计。高华的存在,类似于高盛设在巴黎、日内瓦或苏黎世的代表处,更大程度是个地面接待的作用——专门给客户张罗些猎奇派对。
方含笑正儿八紧的办公室在香港的长江中心,但因为她有许多重要客户在北京,再加上她家人的缘故,北京成了她停留最长的落脚点。佳慧所在的大组——也就是方含笑的组,不算她自己一共十九个人。七个在香港,六个在上海长乐路,还有六个在北京金融街——这其中包括佳慧,还有一起进来的学妹田田。
组里剩下四个,没一个好相处的角色。职位最高的是潘丽丽,ED,执行总经理。是方含笑组里资格最老的员工之一,从大摩跟方含笑一起跳到高盛。北京人,有北京老娘们的横劲。是潘金莲和王熙凤的奇妙结合体。她平时在办公室,不是跟那三个男人开黄色玩笑,就是对田田厉色相向,呼来喝去。
剩下三个。一个VP,中文名叫陈贤,英国华裔,剑桥三一学院本科毕业,经济专业。或者是因为生性内向,又或者是根本不屑于跟中国员工交朋友,他在办公室永远摆着一张冷脸。他长得好看,很能得小女生芳心。可惜无论田田在他面前如何表现卖力,他都始终一副冷面佛模样。
两个助理。一个香港人,名叫马修,负责收购法务工作。妆容精致,港大本耶鲁硕,读的法学,显然在耶鲁时发现自己真正的性向,此后致力于LGBT社会运动——诚然在北京不怎么成功。另一个天津人杨晟,新加坡南洋理工金融专业,第一份工作在香港普华永道做审计,一年前进到组里,做并购财务工作。
办公地点令人大失所望。没有一点英蓝国际高大上的感觉。是高华借的一间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办公区。也没有正常办公区的隔断,倒像拥挤局促的交易大厅里的tradingdesk,一个组的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各自对着一两台笔记本。笔记本挪开,就变成会议桌。
彼此合作紧密倒是不假——因为一张桌上,无论在做什么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工作状态倒像是咨询公司借住在客户的公司里做项目,仿佛打算做完了就随时走人。
方含笑在北京没有独立办公室,像组里其他六个人一样坐在圆桌上。甚至也没有固定工位。只是她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一直留在佳慧旁边,而她本人,大多数时候都不在。
一个月三十天时间里,总有二十天以上她在出差。剩下一周多的时间,她的确会出现在办公室里,但是午饭晚饭时也必然会出去,因为总有饭局。在她真正呆在办公室里办公的,可以数出来的四五十个小时,有一半时间她在跟组里的人开会,另一半时间在旁边的小会议室里打电话。
小会议室跟办公区以玻璃隔开,隔音效果很差。佳慧坐得近,不但看得清清楚楚,听也听得清清楚楚。而方含笑打电话,简直是一场视听盛宴——叫人怀疑她不是华尔街来的,倒是好莱坞混出来的。
她打电话时戴耳机,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但即使是这样,配合她说话的内容,她的表情会做出各种模样。更吓人的是,按照通话对象的不同,她整个的语音、语态、语调,加上表情,都会做出一种可怕的,幅度惊人的调整。好像她桌上摆了一叠人格面具,一确定对话对象,她就有本事立即挑出一张面具来戴上。
这种调整在中英文切换之间表现得尤其明显。当她说英文的时候,她的声音低沉悦耳而又充满自信,有着非常完整的干练型人格。可是当她开口讲中文时,就是一种娇滴滴的,有一点发嗲,但又不是太过分的年轻女孩的声音,低声下气,柔声细语,叫人忍不住产生想要保护的冲动。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旧金山或纽约打电话时,她总是能很快地捡起美国正在流行的话题,在切入正题之前,先和对方打成一片。如果是跟伦敦或香港打电话,她虽然没办法完全消除自己的中式美语口音,但会小心翼翼避开美国英语里的随意词汇,让自己的英语听起来尽量中性一些。
她讲中文就更精了。对付证监会和国有银行的领导,她会讲带一点京腔的普通话,轻柔体贴叫人耳根发酥,余音绕梁又带点国企秘书的风范。
“哎,张总您说,我记着……好咧,您放心,我一会就把这事张罗下去……好咧,好咧,哎,行,行……您尽管放心,我盯着哪,这周肯定把新的融资方案做出来,最迟下周一早上七点把方案发给您……谢谢您记挂着。就请您千万担待着点……我改天好好谢您呀……”
对付各大科技公司的业务主管,她花样越发多。该发嗲时发嗲,该撒娇时撒娇,还能有创意地附加地方特色。
“晓得的啦,都去嘎许多次了,西溪园区那个淘宝城二号楼么。咯么我明朝一早飞杭州,直接去阿里资本找你好了伐……去市里吃茶?吃茶好哦……西湖边上,人太多伐哦……咯么新新饭店那个湖隐好伐啦,很安静很文艺的咧,一出门就看得到湖上好几根桥的咧……不行不行,怎么好意思叫王总请我的啦……”
佳慧听得目瞪口呆。天,为了讨好阿里巴巴,这妖精居然连杭普都学会了。
对付客户的本事,她也一样用在她的下属身上。她有各种卖乖弄巧、奉承讨好的本事。潘丽丽年纪比她大,但是她会像恭维年轻姑娘一样跟她说笑:“丽丽,今天裙子不错么,穿得小翘臀有点迷人哦!”潘丽丽立刻笑靥如花:“啊呀,哪里有你的平胸迷人啦!”
即使是对下属发号施令,她的固定格式是“可不可以请你——”“能不能麻烦你——”好像她真的是在求人帮忙一样。当她对下属的做法表示不满时,她也少发脾气,只是拿笔点着文档说,“你觉不觉得如果这里列出数据,会不会更有说服力呀?”
哪怕是面对田田,组里职位最低的分析师兼行政助理,她也会用近乎撒娇的语气,扒拉在玻璃门上,嗲声嗲气地说:“田田,我电话太多实在没功夫啦,你现在帮我叫个胡萝卜排骨饭好么……麻烦你啊。谢你了啦。”
那声音甜得叫人想吐。
并不仅仅是语气上的讨好。她简直是花了心思,无微不至地从各个方面讨好他们。田田入职两天,方含笑就开始关心她的租房问题,“田田,房子找好没有呀?千万不要住太远,因为我们真的天天加班啦。还是在中关村看看,有四号线还方便些。不行就住到二号线南边,那边不贵……你等等,我问问香港那边,争取再要一点住房补贴。”
杨晟家里装修,方含笑递了某装修公司的名片来,“我们家三次装修,都是这个人办的。周更新找的。周更新人不靠谱,找的人倒还挺靠谱。现在北京装修坑蒙拐骗的很多,常常做了一半又要价。这个人不会。虽然收费比一般公司贵了些,但起码不会再加价。”
佳慧她当然也没忽略。佳慧晚上加班到十一点,方含笑塞过来一张酒店门卡,“加班再忙也要记得健身啊!否则没两年颈椎和腰都出毛病了。一定要有健身习惯。赶紧给自己去办张健身卡。今天先去酒店吧。我在威斯汀长期订了一个房间。加班晚回不了家,健身啊洗澡啊,就直接拿卡去酒店吧。”
最叫佳慧吃惊的,是她对待保洁阿姨。这一层有两个保洁,年纪都有点大。她们归物业管,跟高盛高华没什么关系。但是方含笑竟然叫得出她们的名字。某天下午六点佳慧在女厕,听见女厕旁边方含笑的声音:“阿姨您别再推了。二本本来就贵,北京物价又高。这钱不多,四年学费倒是够了,您先收下……借钱怎么了?我当年读书也是借的别人的钱,借得可比这多多了……怎么会还不上?也没说一毕业就要还。对我来说就是一笔长期投资,十年二十年还都没关系的。真的还不上……本来就是风险投资,有亏损也正常的。”
佳慧出了女厕,迎门碰上保洁。那保洁眼泪汪汪地跟佳慧说,“你们方总,真是个大好人……你们遇上这样的领导,真是有福气哟……”
佳慧脑袋里闪现的,是古装剧里那种有心计的嫔妃,打赏笼络下人的场景。
不是个简单角色。她有本事收服人心。连保洁的功夫都做了——简直可怕。
组里六个人,除了佳慧和田田是新来的,其他四个对方含笑简直是服服帖帖——也不知她到底使的什么手段。经常是方含笑刚刚打了个头:“杨晟,可不可以麻烦你——”
“蓝海的估值报告今晚十二点发给你。”
这时方含笑就冲杨晟甜甜一笑,嗲嗲地说,“辛苦你了啦!”
旁边田田就问杨晟:“你怎么知道方总要什么呀?”
杨晟还没答话呢,潘丽丽凑过来笑说:“床上调教过的。”
纯洁无瑕的田田登时羞红了脸。
佳慧毫不怀疑,那种近乎娇弱的亲和,是方含笑花心思装出来的。在她满面堆欢的各种讨好电话中间,有那么几个空档,佳慧看到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小会议室里,对着她的电脑屏幕面无表情。那时的她不笑,脸上线条陌生得好像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