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听到“喜宴”,前一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村里的喜宴大多设在室外,伙夫露天炒制菜肴,菜刚端上来,一桌子人筷拔口张,动作稍慢就只能吃到残渣了。外婆牙口慢,每次她都是边吃边往我的碗里夹菜,后来我也学乖了,变成了餐桌上的一只饿狼。
我想我的吃相就是这么形成的。小时候只有喜宴才能让我一饱口福,导致我现在一见美食,就顾不得形象了。
我刚工作那会儿,常常回村里吃同学们的喜宴。虽说我今年才二十五岁,但在我们村里,我已经是老姑娘了。早在六七年前,我的同学们纷纷出嫁,那两年里,我的积蓄全都拿来包礼金了。
喜宴上的菜肴已经无法吸引我。我的关注点在于新娘子。豆蔻微尘不经韧,一朝红妆一朝新。这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大多都很脆弱,经不起折腾,但只要她穿上婚纱,那就是她最美的时刻了。
有时去年请我吃喜宴的同学,今年就抱着娃娃来同我一桌儿。怀里的小婴儿举起肉爪想要抓你,挠你时,你可能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心里最柔软的角落简直要融化了,然后你会对着小婴儿傻笑,小婴儿也会笑你傻。
我那些出嫁的同学,都让他们的孩子喊我干妈。我有一窝的儿子和女儿,每年回家过年前,都要给他们准备好红包,等着他们给我磕头时给他们。
城里的喜宴我还没吃过。我认识的城里姑娘只有小凡结婚了,她结婚也是在和我结识之前。收到廖芊芊的请柬时,我内心有种莫名的期待感。
我把上次廖芊芊给我的酬劳都放进红包里,想来我也没帮她什么忙,反倒还花了她不少钱,细想这钱来得令人惭愧。我还添了两百,这两百是我们村里的标准。
婚礼会场设在我们这里最大的酒店。新郎新娘站在会场门口迎接宾客,作为一家公司的老总,吕岚山也年近五十了。他似乎染黑了头发,还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不少。见到我时,吕岚山亲切地喊了我一声“表姐”,语气里颇有逗趣的意味。
我露出微笑。我一心希望廖芊芊收获幸福,既然他们现在结婚了,之前我对吕岚山的那些成见,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哎呀,不要这样叫我,我还没对象呢,再叫我就孤独终老了,叫我小墨就好。”
吕岚山露出憨厚的笑容。
“姐姐,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廖芊芊抓起我的手,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我的亲妹妹。
交完礼金,我有点肉疼。虽说这钱给得理所应当,但一下子花完大半个月的薪水,还是让我产生了自我怀疑,“我出手怎么会这么大方?”
我决定今晚大吃一顿。可同桌其他人的吃相,使得我难以放开自我。他们都是往碗里夹点菜,细嚼慢咽,然后把筷子搁在碗沿上,看各自的手机。我真想大声提醒他们,“你们是交了钱的,再不动筷子就亏本了!”
他们和我年纪相仿,然而彼此间完全没有交谈,他们的状态像在吃食堂,对素不相识的人毫无兴趣。这和我印象中的喜宴大相径庭。
新郎新娘敬完酒后,和我同桌的宾客相继离席。菜还没上完,桌上就只剩我一人了。
入座时,我听服务员说这桌都是新娘的亲戚。我在想,难不成廖芊芊家里人对吕岚山意见很大?
我自顾自地吃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肴。我想把随身携带的《商英1000》拿出来边吃边看,就像我平时吃饭那样,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背书。
这时,一个身影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一个女人,她坐下时,一阵芳香的微风吹向我。桌上还有一副没拆封的碗筷。她拆开碗筷,倒了杯饮料,一声不吭地吃起来。
“你也是新娘的亲戚吗?”
“嗯?”她望着新郎新娘的方向,没看我,她说,“哦,是的。”
说完她转头回来看我。她剪着齐耳短发,蜷曲的发尾染成酒红色,要贴的很近才能看出来。她的发型很像那些自个儿拿烫发棒卷发的中年妇女,那些妇女是因为发量稀少,所以用卷发来掩饰。而我面前的女人,她的头发浓密得就像一顶假发头套,因为她脸小,头发看起来更蓬松了。
她看着我,眉眼带给我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我不自觉地问她:“你这头发是真的吗?”
她眨眨眼,放下筷子,抬手抓起侧边的头发,往后拂去,露出奶白色的头皮和干净的发根。我从未见过如此浓密的头发。不对,我记得有一个人……
她抓起头发,露出整只耳朵的瞬间,我脑海里的记忆汹涌而出。
“啊啊啊……”我扔下筷子抓住面前女人的双手,一顿乱嚎。
她先是万分疑惑,随后喜悦浸染她的眼角眉梢,多年未见,她的五官依然圆润可爱,配上一张小脸蛋,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也“啊啊啊……”
“杨阙如!”
她突然甩开我的手,皱着眉头问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摸我的手?”
我愣住了,脑子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我的思绪是马儿脚下的泥巴。
她又笑了出来,说:“哎呀,严小墨,你怎么长这么漂亮啦!”
她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我闻着她头发的芳香,感觉回到了初中时牵着她的手,在海滩上散步的落日黄昏。
那时她刚从城里来。她父母离异,她回来跟着大伯一家生活。作为她的同桌,我见她整天闷闷不乐,就带着她去捡贝壳,钓螃蟹,带着她在村子里到处玩。
后来她变得越来越开朗。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她原本就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甜,就像加了白砂糖的糯米饭,还要再加一颗红枣。
其实在认识她之前,我也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女孩。饭量少,不爱运动,总是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那时候我整个人晒得很黑,加上营养不良,皮肤黑黄黑黄的,如今认识我的人,拿着我初中的毕业照,都找不出我站在照片中哪个位置。
假如没有遇见杨阙如,估计我一辈子都是那个黑黄黑黄的模样。留在村里嫁给一个老渔夫,生下一个比我更丑的孩子,对生活毫无希冀。
我在帮助杨阙如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了直面生活的勇气。
上高中前的暑假末尾,杨阙如的父亲再婚,把她接回了城里。那时候网络远不如现在这般发达,此后我和她就断了联系。
我继续读高中。我们那的高中从那年开始学杂费全免,贫困生还能领生活补助。而且初中毕业时,没人向我家提亲。
奇怪的是,高中毕业时很多同学都喜结良缘,而我还是孤零零的。
我常常想起杨阙如安慰我的话。她说,“小墨,你长得太漂亮了,他们都怕你出轨,所以才不敢向你提亲的。”
作为一个初中生,在那个年代,杨阙如懂得太多奇怪的知识。
然而她真的特别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