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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理想青年

谈理想的青年

——回答一位青年朋友的询问

朋友:

你问我一个青年应该悬什么样一个标准,做努力进修的根据。我觉得这问题很难笼统地回答,因为人与人在环境、资禀、兴趣各方面都不相同,我们不能定一个刻板公式来适用于每个事例。不过无论一个人将来干哪一种事业,我以为他都需要四个条件。

头一项是运动选手的体格。我把这一项摆在第一,因为它是其他各种条件的基础。我们民族对于体格向来不很注意。无论男女,大家都爱亭亭玉立、弱不禁风那样的文雅。尤其在知识阶级,黄皮刮瘦,弯腰驼背,几乎是一种共同的标志。说一个人是“赳赳武夫”,就等于骂了他。我们都以“精神文明”自豪,只要“精神”高贵,肉体值得什么?这种错误的观念流毒了许多年代,到现在我们还在受果报。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原因并不在我们的智力低劣。就智力说,我们比得上世界上任何民族。我们所以不如人者,全在旁人到六七十岁还能奋发有为,而我们到了四十岁左右就逐渐衰朽;旁人可以有时间让他们的学问事业成熟,而我们往往被逼迫中途而废;旁人能作最后五分钟的奋斗,我们处处显得是虎头蛇尾。一个身体羸弱的人不能是一个快活的人,你害点小病就知道;也不能是一个心地慈祥的人,你偶尔头痛牙痛或是大便不通,旁人的言动笑貌分外显得讨厌。如果你相信身体羸弱不妨碍你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援甘地为例,那我就要问你:世间数得出几个甘地?而且甘地是否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羸弱?一切道德行为都由意志力出发。意志的“力”固然起于知识与信仰,似乎也有几分像水力电力蒸汽力,还是物质的动作发生出来的。这就是说,它和体力不是完全无关。世间意志力最薄弱的人怕要算鸦片烟鬼,你看过几个烟鬼身体壮健?你看过几个烟鬼不时常在打坏主意?意志力薄弱的人都懒,懒是万恶之源。就积极方面说,懒人没有勇气,应该奋斗时不能奋斗,遇事苟且敷衍,做不出好事来。就消极方面说,懒人一味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经不起恶势力的引诱,惯欢喜做坏事。懒大半由于体质弱,燃料不够,所以马达不能开满。“健全精神宿于健全身体”。身体不健全而希望精神健全,那是希望奇迹。

其次是科学家的头脑。生活时时刻刻要应付环境,环境有应付的必要,就显得它有困难有问题。所以过生活就是解决环境困难所给的问题,做学问如此,做事业如此,立身处世也还是如此。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法都须遵照一个原则,在紊乱的事实中找出一些条理秩序来,这些条理秩序就是产生答案的线索,好比侦探一个案件,你第一步必须搜集有关的事实,没有事实做根据,你无从破案;有事实而你不知怎样分析比较,你还是不一定能破案。会尊重事实,会搜集事实,会见出事实中间的关系,这就是科学家的本领。要得到这本领,你必须冷静、客观、虚心、谨慎,不动意气,不持成见,不因个人利害打算而歪曲真理。合理的世界才是完美的世界,世界所以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就因为大部分人没有科学的头脑,见理不透。比如说,社会上许多贪污枉法的事,做这种事的人都有一个自私的动机,以为损害了社会,自己可以占便宜。其实社会弄得不稳定了,个人决不能享安乐。所以这种自私的人还是见理不透,没有把算盘打清楚。要社会一切合理化,要人生合理化,必须人人都明理,都能以科学的头脑去应付人生的困难。单就个人来说,一个头脑糊涂的人能在学问或事业上有伟大的成就,我是没有遇见过。

第三是宗教家的热忱。“过于聪明”的人(当然实在还是聪明不够)有时看空了一切,以为是非善恶悲喜成败反正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让它去,干我什么?他们说:“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人人都希望旁人做周公孔圣人,于是安邦治国平天下就永远是一场幻梦。宗教家大半盛于社会紊乱的时代,他们看到人类罪孽痛苦,心中起极大的悲悯,于是发下志愿,要把人类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虽然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之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释迦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都是宗教家的伟大抱负。他们不但发愿,而且肯拼命去做。耶稣的生平是极好的例证,他为着要宣传他的福音,不惜抛开身家妻子,和犹太旧教搏斗,和罗马帝国搏斗,和人世所难堪的许多艰难困苦搏斗,而终之以一死,终于以一个平民的力量推翻了天下。古往今来,许多成大事业者虽不必都是宗教家,却大半有宗教家的热忱。他们见得一件事应该做,就去做,就去做到底,以坚忍卓绝的精神战胜一切困难,百折不回。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紊乱时代,积重难返,一般人都持鱼游釜中或是鸵鸟把眼睛埋在沙里不去看猎户的态度,苟求一日之安,这时候非有一种极大的力量不能把这局面翻转过来。没有人肯出这种力量,或是能出这力量,除非他有宗教家的慈悲心肠和宗教家的舍己为人奋斗到底的决心毅力。

最后是艺术家的胸襟。自然节奏有起有伏,有张有弛,伏与弛不单是为休息,也不单是为破除单调,而是为精力的生养储蓄。科学易流于冷酷干枯,宗教易流于过分刻苦,它们都需要艺术的调剂。艺术是欣赏,在人生世相中抓住新鲜有趣的一面而流连玩索;艺术也是创造,根据而又超出现实世界,刻绘许多可能的意象世界出来,以供流连玩索。有艺术家的胸襟,才能彻底认识人生的价值,有丰富的精神生活,随处可以吸收深厚的生命力。我们一般人常困于饮食男女功名利禄的营求,心地常是昏浊,不能清明澈照;一个欲望满足了,另一个欲望又来,常是在不满足的状态中,常被不满足驱遣作无尽期的奴隶。名为一个人,实在是一个被动的机械,处处受环境支配,作不得自家的主宰。在被驱遣流转中,我们常是仓皇忙迫,尝无片刻闲暇,来凭高看一看世界,或是回头看一看自己;不消说得,世界对于我们是呆板的,自己对于我们也是空虚的。试问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味?能成就什么学问事业?所谓艺术家的胸襟就是在有限世界中做自由人的本领;有了这副本领,我们才能在急忙流转中偶尔驻足作一番静观默索,作一番反省回味,朝外可以看出世相的庄严,朝内可以看出人心的伟大。并且不仅看,我们还能创造出许多庄严的世相、伟大的人心。在创造时,我们依然是上帝,所以创造的快慰是人生最大的快慰。创造的动机是要求完美。迫令事实赶上理想;我们要把现实人生、现实世界改造得比较完美,也还是起于艺术的动机。

如果一个人具备这四大条件,他就不愧为完人了。我并不认为他是超人,因为体育选手、科学家、宗教家、艺术家都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世间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以往有许多人争取过这些名号的。人家既然可以做得到,我就没有理由做不到。我们不能妄自菲薄,自暴自弃。

看戏与演戏

——两种人生理想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作姿势,拉嗓子,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

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作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作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知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鱼,姑射仙人与庖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象,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斋”;“心斋”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斋”,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想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理想青年看戏与演戏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头一个人明白地作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入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达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且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惟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里士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里士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餍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赈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象掠过他的眼前,犹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作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作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嗔痴。痴又叫做“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著法与我,把幻相看成真实,把根尘当作我有,于是有贪有嗔,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槃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著,到涅槃(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做“大圆镜智”,《佛地经论》作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像起,而圆镜上无诸影像,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

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教徒所谓“灵见”(vi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迦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到了三世纪以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知”有三个等级:感觉(cognitio)、思考(medtiatio)和观照(contemplatio)。观照是最高的阶段,它不但不要假道于感觉,也无须用概念的思考,它是感觉和思考所不能跻攀的知的胜境,一种直觉,一种神佑的大彻大悟。只有借这观照,人才能得到所谓“神福的灵见”(beatific vision,见到上帝,回到上帝,永远安息在上帝里面。达到这种“神福的灵见”,一个耶教徒就算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

这种哲学或神学的基础,加上中世纪的社会扰乱,酿成寺院的虔修制度。现世既然恶浊,要避免它的熏染,僧侣于是隐到与人世隔绝的寺院里,苦行持戒,默想现世的罪孽,来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们的经验恰和佛教徒的一样,由于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产生了许多“灵见”;地狱的厉鬼,净界的烈焰,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灵活现地现在他们的凝神默索的眼前。这些“灵见”写成书,绘成画,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纪的灿烂辉煌的文学与艺术。在意大利,成就尤其烜赫。但丁的《神曲》就是无数“灵见”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稣教的《阿弥陀经》。

我们只举佛耶两教做代表就够了。道教本着长生久视的主旨,后来又沿袭了许多佛教的虔修秘诀;回教本由耶教演变成的,特别流连于极乐世界的感官的享乐。总之,在较显著的宗教中,或是因为特重心灵的知的活动,或是寄希望于比现世远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摆在现世的行动而摆在另一世界的观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后,谈到文艺,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离开观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章诗写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戏剧动态。有形可见者只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只此,他主要的是要表现一种时序变迁的感慨。这感慨在这章诗里虽未明白说出而却胜于明白说出;它没有现身而却无可否认地是在那里。这事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情感是内在的,属我的,主观的,热烈的,变动不居,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的;意象是外在的,属物的,客观的,冷静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来说,情感是狄奥尼索斯的活动,意象是阿波罗的观照;所以不仅在悲剧里(如尼采所说的),在一切文艺作品里,我们都可以见出达奥尼苏斯的活动投影于阿波罗的观照,见出两极端冲突的调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这种调和与同一中,占有优势与决定性的倒不是狄奥尼索斯而是阿波罗,是狄奥尼索斯沉没到阿波罗里面,而不是阿波罗沉没到狄奥尼索斯里面。所以我们尽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于此,我们还是站在艺术的门外,要升堂入室,这些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光辉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由于这个道理,观照(这其实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觉)是文艺的灵魂;也由于这个道理,诗人和艺术家们也往往以观照为人生的归宿。我们试想一想: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

侧身天地长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

从诸诗所表现的胸襟气度与理想,就可以明白诗人与艺术家如何在静观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乐趣。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悔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作一个人去想:他糅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糅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士德,情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天真而却蒙昧无知的玛嘉丽特。在《神曲》里是“神福的灵见”,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狂飙突进”。阿波罗退隐了,狄奥尼索斯于是横行无忌。经过许多放纵不羁的冒险行动以后,浮士德的顽强的意志也终于得到净化,而净化的原动力却不是观照,而是一种有道德意义的行动。他的最后的成就也就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的实现,从大海争来一片陆地,把它垦成沃壤,使它效用于人类社会。这理想可以叫做“自然的征服”。

这浮士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睥眤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Gen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维一个人,说“他是一个肯用心的人”(a thoughtful 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an active 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很可以作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trovert)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trovert)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反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阔和人生的丰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力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力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么?”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力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力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力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力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力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上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支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么?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 L. Stevenson)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么?你难道能否认?

谈多元宇宙

朋友:

你看到“多元宇宙”这个名词,也许联想到詹姆斯的哲学名著。但是你不用骇怕我谈玄,你知道我是一个不懂哲学而且厌听哲学的人。今天也只是吃家常便饭似的,随便谈谈,与詹姆斯毫无关系。

年假中朋友们来闲谈,“言不及义”的时候,动辄牵涉到恋爱问题。各人见解不同,而我所援以辩护恋爱的便是我所谓“多元宇宙”。

什么叫做“多元宇宙”呢?

人生是多方面的,每方面如果发展到极点,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特殊价值标准。我们不能以甲宇宙中的标准,测量乙宇宙中的价值。如果勉强以甲宇宙中的标准,测量乙宇宙中的价值,则乙宇宙便失其独立性,而只在乙宇宙中可尽量发展的那一部分性格便不免退处于无形。

各人资禀经验不同,而所见到的宇宙,其种类多寡,量积大小,也不一致。一般人所以为最切己而最推重的是“道德的宇宙”。“道德的宇宙”是与社会俱生的。如果世间只有我,“道德的宇宙”便不能成立。比方没有父母,便无孝慈可言,没有亲友,便无信义可言。人与人相接触以后,然后道德的需要便因之而起。人是社会的动物,而同时又秉有反社会的天性。想调剂社会的需要与利己的欲望,人与人中间的关系不能不有法律道德为之维护。因有法律存在,我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他人,他人也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我,于是彼此乃宴然相安。因有道德存在,我尽心竭力以使他人享受幸福,他人也尽心竭力以使我享受幸福,于是彼此乃欢然同乐,社会中种种成文的礼法和默认的信条都是根据这个基本原理。服从这种礼法和信条便是善,破坏这种礼法和信条便是恶。善恶便是“道德的宇宙”中的价值标准。

我们既为社会中人,享受社会所赋予的权利,便不能不对于社会负有相当义务,不能不趋善避恶,以求达到“道德的宇宙”的价值标准的最高点。在“道德的宇宙”中,如果能登峰造极,也自能实现伟大的自我,孔子、苏格拉底和耶稣诸人的风范所以照耀千古。

但是“道德的宇宙”决不是人生唯一的宇宙,而善恶也决不能算是一切价值的标准,这是我们中国人往往忽略的道理。

比方在“科学的宇宙”中,善恶便不是合适的价值标准。“科学的宇宙”中的适当价值标准只是真伪。科学家只问:我的定律是否合于事实?这个结论是否没有讹错;他们决问不到:“物体向地心下坠”合乎道德吗?“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有些不仁不义罢?固然“科学的宇宙”也有时和“道德的宇宙”相抵触。但是科学家只当心真理而不顾社会信条。伽利略宣传哥白尼地动说,达尔文主张生物是进化而不是神造的,就教会眼光看,他们都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们直接的辩驳圣经,间接的摇动宗教和它的道德信条。可是伽利略和达尔文是“科学的宇宙”中的人物,从“道德的宇宙”所发出来的命令,他们则不敢奉命唯谨。科学家的这种独立自由的态度到现代更渐趋明显。比方伦理学从前是指导行为的规范科学,而近来却都逐渐向纯粹科学的路上走,它们的问题也逐渐由“应该或不应该如此?”变为“实在是如此或不如此?”了。

其次,“美术的宇宙”也是自由独立的。美术的价值标准既不是是非,也不是善恶,只是美丑。从希腊以来,学者对于美术有三种不同的见解。一派以为美术含有道德的教训,可以陶冶性情。一派以为美术的最大功用只在供人享乐。第三派则折衷两说,以为美术既是教人道德的,又是供人享乐的。好比药丸加上糖衣,吃下去又甜又受用。这三种学说在近代都已被人推翻了。现代美术家只是“为美术而言美术”(art for art's sake)。意大利美学泰斗克罗齐并且说美和善是绝对不能混为一谈的。因为道德行为都是起于意志,而美术品只是直觉得来的意象,无关意志,所以无关道德。这并非说美术是不道德的,美术既非“道德的”,也非“不道德的”,它只是“超道德的”。说一个幻想是道德的,或者说一幅画是不道德的,是无异于说一个方形是道德的,或者说一个三角形是不道德的,同为毫无意义。美术家最大的使命求创造一种意境,而意境必须超脱现实。我们可以说,在美术方面,不能“脱实”便是不能“脱俗”。因此,从“道德的宇宙”中的标准看,曹操、阮大铖、李波·李披(Fra Lippo Lippi)和拜伦一般人都不是圣贤,而从“美术的宇宙”中的标准看,这些人都不失其为大诗家或大画家。

再其次,我以为恋爱也是自成一个宇宙;在“恋爱的宇宙”里,我们只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真纯,不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应该。其实就是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恋爱也是不能打消的。从生物学观点看,生殖对于种族为重大的利益,而对于个体则为重大的牺牲。带有重大的牺牲,不能不兼有重大的引诱,所以性欲本能在诸本能中最为强烈。我们可以说,人应该生存,应该绵延种族,所以应该恋爱。但是这番话仍然是站在“道德的宇宙”中说的,在“恋爱的宇宙”中,恋爱不是这样机械的东西,它是至上的,神圣的,含有无穷奥秘的。在恋爱的状态中,两人脉搏的一起一落,两人心灵一往一复,都恰能忻合无间。在这种境界,如果身家财产学业名誉道德等等观念渗入一分,则恋爱真纯的程度便须减少一分。真能恋爱的人只是为恋爱而恋爱,恋爱以外,不复另有宇宙。

“恋爱的宇宙”和“道德的宇宙”虽不必定要不能相容,而在实际上往往互相冲突。恋爱和道德相冲突时,我们既不能两全,应该牺牲恋爱呢,还是牺牲道德呢?道德家说,道德至上,应牺牲恋爱。爱伦凯一般人说,恋爱至上,应牺牲道德。就我看,这所谓“道德至上”与“恋爱至上”都未免笼统。我们应该加上形容句子说,在“道德的宇宙”中道德至上,在“恋爱的宇宙”中恋爱至上。所以遇着恋爱和道德相冲突时,社会本其“道德的宇宙”的标准,对于恋爱者大肆其攻击诋毁,是分所应有的事,因为不如此则社会赖以维持的道德难免隳丧;而恋爱者整个的酣醉于“恋爱的宇宙”里,毅然不顾一切,也是分所应有的事,因为不如此则恋爱不真纯。

“恋爱的宇宙”中,往往也可以表现出最伟大的人格。我时常想,能够恨人极点的人和能够爱人极点的人都不是庸人。日本民族是一个有生气的民族,因他们中间有人能够以嫌怨杀人,有人能够为恋爱自杀。我们中国人随在都讲“中庸”,恋爱也只能达到温汤热。所以为恋爱而受社会攻击的人,立刻就登报自辩。这不能不算是根性浅薄的表征。

朋友,我每次写信给你都写到第六张信笺为止。今天已写完第六张信笺了,可是如果就在此搁笔,恐怕不免叫人误解,让我在收尾时郑重声明一句罢。恋爱是至上的,是神圣的,所以也是最难遭遇的。“道德的宇宙”里真正的圣贤少,“科学的宇宙”里绝对真理不易得,“美术的宇宙”里完美的作家寥寥,“恋爱的宇宙”里真正的恋爱人更是凤毛麟角。恋爱是人格的交感共鸣,所以恋爱真纯的程度以人格高下为准。一般人误解恋爱,动于一时飘忽的性欲冲动而发生婚姻关系,境过则情迁,色衰则爱弛,这虽是冒名恋爱,实则只是纵欲。我为真正恋爱辩护,我却不愿为纵欲辩护;我愿青年应该懂得恋爱神圣,我却不愿青年在血气未定的时候,去盲目地假恋爱之名寻求泄欲。

意长纸短,你大概已经懂得我的主张了罢?

你的朋友 孟实

资禀与修养

拉丁文中有一句名言:“诗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这句话本有不可磨灭的真理,但是往往被不努力者援为口实。迟钝人说,文学必须靠天才,我既没有天才,就生来与文学无缘,纵然努力,也是无补费精神。聪明人说,我有天才,这就够了,努力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显得天才还有缺陷,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正在它不费力而有过人的成就。这两种心理都很普遍,误人也很不浅。文学的门本是大开的。迟钝者误认为它关得很严密不敢去问津;聪明者误认为自己生来就在门里,用不着摸索。他们都同样地懒怠下来,也同样地被关在门外。

从前有许多迷信和神秘色彩附丽在“天才”这个名词上面,一般人以为天才是神灵的凭借,与人力全无关系。近代学者有人说它是一种精神病,也有人说它是“长久的耐苦”。这个名词似颇不易用科学解释。我以为与其说“天才”,不如说“资禀”。资禀是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只有程度上的等差,没有绝对的分别,有人多得一点,有人少得一点。所谓“天才”不过是在资禀方面得天独厚,并没有什么神奇。莎士比亚和你我相去虽不可以道里计,他所有的资禀你和我并非完全没有,只是他有的多,我们有的少。若不然,他和我们在智能上就没有共同点,我们也就无从了解他、欣赏他了。除白痴以外,人人都多少可以了解欣赏文学,也就多少具有文学所必需的资禀。不单是了解欣赏,创作也还是一理。文学是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的艺术,一个人只要有思想情感,只要能运用语言文字,也就具有创作文学所必须的资禀。

就资禀说,人人本都可以致力于文学;不过资禀有高有低,每个人成为文学家的可能性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也就有大有小。我们不能对于每件事都能登峰造极,有几分欣赏和创作文学的能力,总比完全没有好。要每个人都成为第一流文学家,这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也大可不必;要每个人都能欣赏文学,都能运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这不但是很好的理想,而且是可以实现和应该实现的理想。一个人所应该考虑的,不是我究竟应否在文学上下一番功夫(这不成为问题,一个人不能欣赏文学,不能发表思想情感,无疑地算不得一个受教育的人),而是我究竟是专门做文学家,还是只要具备一个受教育的人所应有的欣赏文学和表现思想情感的能力?

这第二个问题确值得考虑。如果只要具备一个受教育的人所应有的欣赏文学和表现思想情感的能力,每个人只须经过相当的努力,都可以达到,不能拿没有天才做借口;如果要专门做文学家,他就要自问对文学是否有特优的资禀。近代心理学家研究资禀,常把普遍智力和特殊智力分开。普遍智力是施诸一切对象而都灵验的,像一把同时可以打开许多种锁的钥匙;特殊智力是施诸某一种特殊对象而才灵验的,像一把只能打开一种锁的钥匙。比如说,一个人的普遍智力高,无论读书、处事或作战、经商,都比低能人要强;可是读书、处事、作战、经商各需要一种特殊智力。尽管一个人件件都行,如果他的特殊智力在经商,他在经商方面的成就必比做其他事业都强。对于某一项有特殊智力,我们通常说那一项为“性之所近”。一个人如果要专门做文学家就非性近于文学不可。如果性不相近而勉强去做文学家,成功的固然并非绝对没有,究竟是用违其才;不成功的却居多数,那就是精力的浪费了。世间有许多人走错门路,性不近于文学而强作文学家,耽误了他们在别方面可以有为的才力,实在很可惜。“诗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这句话,对于这种人确是一个很好的当头棒。

但是这句话终有语病。天生的资禀只是潜能,要潜能成为事实,不能不借人力造作。好比花果的种子,天生就有一种资禀可以发芽成树、开花结实,但是种子有很多不发芽成树、开花结实的,因为缺乏人工的培养。种子能发芽成树、开花结实,有一大半要靠人力,尽管它天资如何优良。人的资禀能否实现于学问事功的成就,也是如此。一个人纵然生来就有文学的特优资禀,如果他不下功夫修养,他必定是苗而不秀,华而不实。天才愈卓越,修养愈深厚,成就也就愈伟大。比如说李白、杜甫对于诗不能说是无天才,可是读过他们诗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大诗人所下的功夫。李白在人生哲学方面有道家的底子,在文学方面从《诗经》、《楚辞》直到齐梁体诗,他没有不费苦心模拟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为世所共知。他自述经验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西方大诗人像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诸人,也没有一个不是修养出来的。莎士比亚是一般人公评为天才多于学问的,但是谁能测量他的学问的深浅?医生说,只有医生才能写出他的某一幕;律师说,只有学过法律的人才能了解他的某一剧的术语。你说他没有下功夫研究过医学、法学等等?我们都惊讶他的成熟作品的伟大,却忘记他的大半生精力都费在改编前人的剧本,在其中讨诀窍。这只是随便举几个例。完全是“天生”的而不经“造作”的诗人,在历史上却无先例。

孔子有一段论学问的话最为人所称道:“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这话确有至理,但亦看“知”的对象为何。如果所知的是文学,我相信“生而知之”者没有,“困而知之”者也没有,大部分文学家是有“生知”的资禀,再加上“困学”的功夫,“生知”的资禀多一点,“困学”的功夫也许可以少一点。牛顿说:“天才是长久的耐苦。”这话也须用逻辑眼光去看,长久的耐苦不一定造成天才,天才却有赖于长久的耐苦。一切的成就都如此,文学只是一例。

天生的是资禀,造作的是修养;资禀是潜能,是种子;修养使潜能实现,使种子发芽成树,开花结实。资禀不是我们自己力量所能控制的,修养却全靠自家的努力。在文学方面,修养包涵极广,举其大要,约有三端:

第一是人品的修养。人品与文品的关系是美学家争辩最烈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只能说一个梗概。从一方面说,人品与文品似无必然的关系。魏文帝早已说过:“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刘彦和在《文心雕龙·程器》篇里一口气就数了一二十个没有品行的文人,齐梁以后有许多更显著的例,像冯延巳、严嵩、阮大铖之流还不在内。在克罗齐派美学家看,这也并不足为奇。艺术的活动出于直觉,道德的活动出于意志;一为超实用的,一为实用的,二者实不相谋。因此,一个人在道德上的成就不能裨益也不能妨害他在艺术上的成就,批评家也不应从他的生平事迹推论他的艺术的人格。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言为心声,文如其人。思想情感为文艺的渊源,性情品格又为思想情感的型范,思想情感真纯则文艺华实相称,性情品格深厚则思想情感亦自真纯。“仁者之言霭如”,“诐辞知其所蔽”。屈原的忠贞耿介,陶潜的冲虚高远,李白的徜徉恣肆,杜甫的每饭不忘君国,都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面。他们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们的一篇一什都不仅限于某一时会即景生情偶然兴到的成就,而是整个人格的表现。不了解他们的人格,就决不能彻底了解他们的文艺。从这个观点看,培养文品在基础上下功夫就必须培养人品。这是中国先儒的一致主张,“文以载道”说也就是从这个看法出来的。

人是有机体,直觉与意志,艺术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恐怕都不能像克罗齐分得那样清楚。古今尽管有人品很卑鄙而文艺却很优越的,究竟是占少数,我们可以用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去解释。在甲重人格(日常的)中一个人尽管不矜细行,在乙重人格(文艺的)中他却谨严真诚。这种双重人格究竟是一种变态,如论常例,文品表现人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在文艺上有真正伟大的成就,他必须有道德的修养。我们并非鼓励他去做狭隘的古板的道学家,我们也并不主张一切文学家在品格上都走一条路。文品需要努力创造,各有独到,人品亦如此,一个文学家必须有真挚的性情和高远的胸襟,但是每个人的性情中可以特有一种天地,每个人的胸襟中可以特有一副丘壑,不必强同而且也决不能强同。

其次是一般学识经验的修养。文艺不单是作者人格的表现,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培养人格是一套功夫,对于一般人生世相积蓄丰富而正确的学识经验又另是一套功夫。这可以分两层说。一是读书。从前中国文人以能熔经铸史为贵,韩愈在《进学解》里发挥这个意思,最为详尽。读书的功用在储知蓄理,扩充眼界,改变气质。读的范围愈广,知识愈丰富,审辨愈精当,胸襟也愈恢阔。在近代,一个文人不但要博习本国古典,还要涉猎近代各科学问,否则见解难免偏蔽。这事固然很难。我们第一要精选,不浪费精力于无用之书;第二要持恒,日积月累,涓涓终可成江河;第三要有哲学的高瞻远瞩,科学的客观剖析,否则食而不化,学问反足以梏没性灵。其次是实地观察体验。这对于文艺创作或比读书还更重要。从前中国文人喜游名山大川,一则增长阅历,一则吸纳自然界瑰奇壮丽之气与幽深玄妙之趣。其实这种“气”与“趣”不只在自然中可以见出,在一般人生世相中也可得到。许多著名的悲喜剧与近代小说所表现的精神气魄并不让于名山大川。观察体验的最大的功用还不仅在此,尤其在洞达人情物理。文学超现实而却不能离现实,它所创造的世界尽管有时是理想的,却不能不有现实世界的真实性。近代写实主义者主张文学须有“凭证”,就因为这个道理。你想写某一种社会或某一种人物,你必须对于那种社会那种人物的外在生活与内心生活都有彻底的了解,这非多观察多体验不可。要观察得正确,体验得深刻,你最好投身他们中间,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你过的生活愈丰富,对于人性的了解愈深广,你的作品自然愈有真实性,不致如雾里看花。

第三是文学本身的修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学的器具是语言文字。我们第一须认识语言文字,其次须有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这事看来似很容易,因为一般人日常都在运用语言文字;但是实在极难,因为文学要用平常的语言文字产生不平常的效果。文学家对于语言文字的了解必须比一般人都较精确,然后可以运用自如。他必须懂得字的形声义、字的组织以及音义与组织对于读者所生的影响。这要包涵语文学、逻辑学、文法、美学和心理学各科知识。从前人做文言文很重视小学(即语文学),就已看出工具的重要。我们现在做语体文比较做文言文更难。一则语言文字有它的历史渊源,我们不能因为做语体文而不研究文言文所用的语文,同时又要特别研究流行的语文;一则文言文所需要的语文知识有许多专书可供给,流行的语文的研究还在草创,大半还靠作者自己努力去摸索。在现代中国,一个人想做出第一流文学作品,别的条件不用说,单说语文研究一项,他必须有深厚的修养。他必须达到有话都可说出而且说得好的程度。

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一半根据对于语言文字的认识,一半也要靠虚心模仿前人的范作。文艺必止于创造,却必始于模仿,模仿就是学习。最简捷的办法是精选模范文百篇左右(能多固好;不能多,百篇就很够),细心研究每篇的命意布局分段造句和用字,务求透懂,不放过一字一句,然后把它熟读成诵,玩味其中声音节奏与神理气韵,使它不但沉到心灵里去,还须沉到筋肉里去。这一步做到了,再拿这些模范来模仿(从前人所谓“拟”),模仿可以由有意的渐变为无意的,习惯就成了自然。入手不妨尝试各种不同的风格,再在最合宜于自己的风格上多下功夫,然后融合各家风格的长处,成就一种自己独创的风格。从前做古文的人大半经过这种训练,依我想,做语体文也不能有一个更好的学习方法。

以上谈文学修养,仅就其大者略举几端,并非说这就尽了文学修养的能事。我们只要想一想这几点所需要的功夫,就知道文学并非易事,不是全靠天才所能成功的。

谈立志

抗战以前与抗战以来的青年心理有一个很显然的分别:抗战以前,普通青年的心理变态是烦闷,抗战以来,普通青年的心理变态是消沉,烦闷大半起于理想与事实的冲突。在抗战以前,青年对于自己前途有一个理想,要有一个很好的环境求学,再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做事;对于国家民族也有一个理想,要把侵略的外力打倒,建设一个新的社会秩序。这两种理想在当时都似很不容易实现,于是他们急躁不耐烦,失望,以至于苦闷。抗战发生时,我们民族毅然决然地拼全副力量来抵挡侵略的敌人,青年们都兴奋了一阵,积压许久的郁闷为之一畅。但是这种兴奋到现在似已逐渐冷静下去,国家民族的前途比从前光明,个人求学就业也比从前容易,虽然大家都硬着脖子在吃苦,可是振作的精神似乎很缺乏。在学校的学生们对功课很敷衍,出了学校就职业的人们对事业也很敷衍,对于国家大事和世界政局没有像从前那样关切。这是一个很可忧虑的现象,因为横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比抗敌更艰难的局面,需要更坚决更沉着的努力来应付,而我们青年现在所表现的精神显然不足以应付这种艰难的局面。

如果换过方式来说,从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气太大,目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气太小,甚至于无志气。志气太大,理想过高,事实迎不上头来,结果自然是失望烦闷;志气太小,因循苟且,麻木消沉,结果就必至于堕落。所以我们宁愿青年烦闷,不愿青年消沉。烦闷至少是对于现实的欠缺还有敏感,还可以激起努力;消沉对于现实的欠缺就根本麻木不仁,决不会引起改善的企图。但是说到究竟,烦闷之于消沉也不过是此胜于彼,烦闷的结果往往是消沉,犹如消沉的结果往往是堕落。目前青年的消沉与前五六年青年的烦闷似不无关系。烦闷是耗费心力的,心力耗费完了,连烦闷也不曾有,那便是消沉。

一个人不会生来就烦闷或消沉的,因为人都有生气,而生气需要发扬,需要活动。有生气而不能发扬,或是活动遇到阻碍,才会烦闷和消沉。烦闷是感觉到困难,消沉是无力征服困难而自甘失败。这两种心理病态都是挫折以后的反应。一个人如果经得起挫折,就不会起这种心理变态。所谓经不起挫折,就是没有决心和勇气,就是意志薄弱。意志薄弱经不起挫折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宽自解的话,就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诿到环境。明明是自己无能,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显本领;明明是自己甘心做坏人,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做好人。这其实是懦夫的心理,对于自己全不肯负责任。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人的成就也就无甚价值。人所以可贵,就在他不像猪豚,被饲而肥,他能够不安于污浊的环境,拿力量来改变它、征服它。

普通人的毛病在责人太严、责己太宽。埋怨环境还由于缺乏自省自责的习惯。自己的责任必须自己担当起,成功是我的成功,失败也是我的失败。每个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环境不足畏,犹如命运不足信。我们的民族需要自力更生。我们每个人也是如此。我们的青年必须先有这种觉悟,个人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才有希望。能责备自己,信赖自己,然后自己才会打出一个江山来。

我们有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说得很好,古今中外在任何方面经过艰苦奋斗而成功的英雄豪杰都可以做例证。志之成就是理想的实现。人为的事实都必基于理想,没有理想决不能成为人为的事实。譬如登山,先须存念头去登,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最后才会达到目的地。如果根本不起登的念头,登的事实自无从发生。这是浅例。世间许多行尸走肉浪费了他们的生命,就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起念头。许多以教育为事业的人根本不起念头去研究,许多以政治为事业的人根本不起念头为国民谋幸福。我们的文化落后,社会紊乱,不就由于这个极简单的原因么?这就是上文所谓“消沉”、“无志气”。“有志者事竟成”,无志者事就不成。

不过“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话也很容易发生误解,“志”字有几种意义:一是念头或愿望(wish),一是起一个动作时所存的目的(purpose),一是达到目的的决心(will,determination)。譬如登山,先起登的念头,次要一步一步地走,而这走必步步以登为目的,路也许长,障碍也许多,须抱定决心,不达目的不止,然后登的愿望才可以实现,登的目的才可以达到。“有志者事竟成”的志,须包含这三种意义在内:第一要起念头,其次要认清目的和达到目的之方法,第三是抱必达目的之决心。很显然的,要事之成,其难不在起念头,而在目的之认识与达到目的之决心。

有些人误解立志只是起念头。一个小孩子说他将来要做大总统,一个乞丐说他成了大阔佬要砍他的仇人的脑袋,所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完全不思量达到这种目的所必有的方法或步骤,更不抱定循这方法步骤去达到目的之决心,这只是狂妄,不能算是立志。世间有许多人不肯学乘除加减而想将来做算学的发明家,不学军事学当兵打仗而想将来做大元帅东征西讨,不切实培养学问技术而想将来做革命家改造社会,都是犯这种狂妄的毛病。

如果以起念头为立志,则有志者事竟不成之例甚多。愚公尽可移山,精卫尽可填海,而世间确实有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必须承认“不可能”的真实性。所谓“不可能”,就是俗语所谓“没有办法”,没有一个方法和步骤去达到所悬想的目的。没有认清方法和步骤而想达到那个目的,那只是痴想而不是立志,志就是理想,而理想的理想必定是可实现的理想。理想普通有两种意义,一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许多宗教都以长生不老为人生理想,它成为理想,就因为事实上没有人长生不老。理想的另一意义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解决困难的办法”。比如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而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的能力范围来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意义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无稽,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严格地说,前一种是幻想痴想而不是理想,是理想都必顾到事实。在理想与事实起冲突时,错处不在事实而在理想。我们必须接受事实,理想与事实背驰时,我们应该改变理想。坚持一种不合理的理想而至死不变只是匹夫之勇,只是“猪武”。我特别着重这一点,因为有些道德家在盲目地说坚持理想,许多人在盲目地听。

我们固然要立志,同时也要度德量力。卢梭在他的教育名著《爱弥儿》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话,大意是说人生幸福起于愿望与能力的平衡。一个人应该从幼时就学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以内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也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这番话出诸浪漫色彩很深的卢梭尤其值得我们玩味。卢梭自己有时想入非非,因此吃过不少的苦头,这番话实在是经验之谈。许多烦闷,许多失败,都起于想做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或是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志气成就了许多人,志气也毁坏了许多人。既是志,实现必不在目前而在将来。许多人拿立志远大作借口,把目前应做的事延宕贻误。尤其是青年们欢喜在遥远的未来摆一个黄金时代,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上面,终日沉醉在迷梦里,让目前宝贵的时光与机会错过,徒贻后日无穷之悔。我自己从前有机会学希腊文和意大利文时,没有下手,买了许多文法读本,心想到四十岁左右时当有闲暇岁月,许我从容自在地自修这些重要的文字,现在四十过了几年了,看来这一生似不能与希腊文和意大利文有缘分了,那箱书籍也恐怕只有摆在那里霉烂了。这只是一例,我生平有许多事叫我追悔,大半都像这样“志在将来”而转眼即空空过去。“延”与“误”永是连在一起,而所谓“志”往往叫我们由“延”而“误”。所谓真正立志,不仅要接受现在的事实,尤其要抓住现在的机会。如果立志要做一件事,那件事的成功尽管在很远的将来,而那件事的发动必须就在目前一顷刻。想到应该做,马上就做,不然,就不必发下一个空头愿。发空头愿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人就会永远在幻想中过活,成就不了任何事业,听说抽鸦片烟的人想头最多,意志力也最薄弱。老是在幻想中过活的人在精神方面颇类似烟鬼。

我在很早的一篇文章里提出我个人做人的信条,现在想起,觉得其中仍有可取之处,现在不妨趁此再提出供读者参考。我把我的信条叫做“三此主义”,就是此身,此时,此地。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这是一个极现实的主义。本分人做本分事,脚踏实地,丝毫不带一点浪漫情调。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够彻底地照着做,不至于很误事。西谚说得好:“手中的一只鸟,值得林中的两只鸟。”许多“有大志”者往往为着觊觎林中的两只鸟,让手中的一只鸟安然逃脱。

谈人生与我

朋友:

我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地谈到人生问题,这是一则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谈滥了,一则也因为我看这个问题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样重要。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我所以提出这个滥题来讨论,并不是要说出一番什么大道理,只不过把我自己平时几种对于人生的态度随便拿来做一次谈料。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看得比其余的人重要。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主宰待他们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看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经义文,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前天遇见一个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说话时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须似的。他们说这是官气,我看到这种举动比看诙谐画还更有趣味。许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气愤地向人说:“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书了!”偏偏他不是女子,这已经是喜剧;何况他又麻又丑,纵然他幸而为女子,也决不会有求婚书的麻烦,而他却以此沾沾自喜,这总算得喜剧之喜剧了。这件事和英国文学家哥尔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样有趣。他有一次陪几个女子在荷兰某一个桥上散步,看见桥上行人个个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没有一个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气愤地说:“哼,在别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咧!”如此等类的事,我天天都见得着。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把这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玩味,觉得比抽烟饮茶还更有味。老实说,假如这个世界中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姥姥,没有吴敬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尔杜弗和阿尔巴贡,生命更不值得留恋了。我感谢刘姥姥、严贡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谢钱塘的潮和匡庐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在几年前做的《无言之美》里曾说明这个道理,现在引一段来:

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这个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号所发表的《缺陷论》里也说得很透辟。悲剧也就是人生一种缺陷。它好比洪涛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见出庄严,在黑暗中见出光彩。假如荆轲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贾宝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那得叫千载以后的人欷歔赞叹?以李太白那样天才,偏要和江淹戏弄笔墨,作了一篇“反恨赋”,和“上韩荆州书”一样庸俗无味。毛声山评《琵琶记》,说他有意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把古今几件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他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时,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殃咎,都是一幅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朋友,我感谢你费去宝贵的时光读我的这信,如果你不厌倦,将来我也许常常和你通信闲谈,现在让我暂时告别罢!

你的朋友 孟实

谈摆脱

朋友:

近来研究黑格尔讨论悲剧的文章,有时拿他的学说来印证实际生活,颇觉欣然有会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现在就拿这点道理作谈料。

黑格尔对于古今悲剧,最推尊希腊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安提戈涅》(Antigone)。安提戈涅的哥哥因为争王位,借重敌国的兵攻击他自己的祖国忒拜,他在战场中被打死了。忒拜新王克瑞翁(Creon)悬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处死罪,因为他是一个国贼。安提戈涅很像中国的聂嫈,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尸骨收葬了。安提戈涅又是和克瑞翁的儿子海蒙(Haemon)订过婚的,她被绞以后,海蒙痛恨她,也自杀了。

黑格尔以为凡悲剧都生于两理想的冲突,而安提戈涅是最好的实例。就克瑞翁说,做国王的职责和做父亲的职责相冲突。就安提戈涅说,做国民的职责和做妹妹的职责相冲突。就海蒙说,做儿子的职责和做情人的职责相冲突。因此冲突,故三方面结果都是悲剧。

黑格尔只是论文学,其实推广一点说,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的冲突场?不过实在界和舞台有一点不同,舞台上的悲剧生于冲突之得解决,而人生的悲剧则多生于冲突之不得解决。生命途程上的歧路尽管千差万别,而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这是自然的道理。世间有许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顾虑,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世间也有许多人既走上这一条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条路。结果也不免差误时光。“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也。”有这样果决,悲剧决不会发生。悲剧之发生就在既不肯舍鱼,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儿垂涎打算盘。这个道理我可以举几个实例来说明:

“禾”是一个大学生,很好文学,而他那一班的功课有簿记、有法律,都是他所厌恶的。他每见到我便愁眉蹙额的说:“真是无聊!天天只是预备考试!天天只是读这些没有意味的课本!”我告诉他,“你既不欢喜那些东西,便把它们丢开就是了。”他说:“既然花了家里的钱进学堂,总得要勉强敷衍考试才是。”我说:“你要敷衍考试,就敷衍考试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恶考试,天天又在那儿预备考试。

我有一个幼时的同学恋爱了一个女子。他的家庭极力阻止他。他每次来信都向我诉苦。我去信告诉他说,“你既然爱她,便毅然不顾一切去爱她就是了。”他又说:“家庭骨肉的恩爱就能够这样恝然置之么?”我回复他说:“事既不能两全,你便应该趁早疏绝她。”但是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知所可,还是照旧叫苦。

“禹”也是一个旧相识。他在衙门里充当一个小差事。他很能做文章,家里虽不丰裕,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衙门里案牍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碍他著述。他时常觉得他的生活没有意味,和我谈心时,不是说,“嗳,如果我不要就这个事,这本稿子久已写成了。”就是说:“这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饭去了!”像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回数,但是他还是依旧风雨无阻的去应卯。

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的过去的。要免除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的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的秘诀。现在姑且举几个实例来说明我所谓“摆脱得开”。

释迦牟尼当太子时,乘车出游,看到生老病死的苦状,便恍然解悟人生虚幻,把慈父娇妻爱子和王位一齐抛开,深夜遁入深山,静坐菩提树下,冥心默想解脱人类罪苦的方法。这是古今第一个知道摆脱的人。其次如苏格拉底,如耶稣,如屈原,如文天祥,为保持人格而从容就死,能摆脱开一般人所摆脱不开的生活欲,也很可以廉顽立懦。再其次如希腊第欧根尼提倡克欲哲学,除一个饮水的杯子和一个盘坐的桶子以外,身旁别无长物,一日见童子用手捧水喝,他便把饮水的杯子也掷碎。犹太斯宾诺莎学说与犹太教义不合,犹太教徒行贿不遂,把他驱逐出籍,他以后便专靠磨镜过活。他在当时是欧洲第一个大哲学家,海得尔堡大学请他去当哲学教授,他说,“我还是磨我的镜子比较自由。”所以谢绝教授的位置。这是能为真理为学问摆脱一切的。卓文君逃开富家的安适,去陪司马相如当垆卖酒,是能为恋爱摆脱一切的。张翰在齐做大司马东曹掾,一天看见秋风乍起,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立刻就弃官归里。陶渊明做彭泽令,不愿束带见督邮,向县吏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立即解绶辞官。这是能摆脱禄位以行吾心所安的。英国小说家司各特早年颇致力于诗,后读拜伦著作,知道自己在诗的方面不能有大成就,便丢开音律专去做他的小说。这是能为某一种学问而摆脱开其他学问之引诱的。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问他的缘故,他回答说:“甑已碎,顾之何益?”这是能摆脱过去失败的。

斯蒂文森论文,说文章之术在知遗漏(the art of omitting,其实不独文章如是,生活也要知所遗漏。我幼时,有一位最敬爱的国文教师看出我不知摆脱的毛病,尝在我的课卷后面加这样的批语:“长枪短戟,用各不同,但精其一,已足制胜,汝才有偏向,姑发展其所长,不必广心博骛也。”十年以来,说了许多废话,看了许多废书,做了许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许多没有目标的路,多尝试,少成功,回忆师训,殊觉赧然,冷眼观察,世间像我这样暗中摸索的人正亦不少。大节固不用说,请问街头那纷纷群众忙的为什么?为什么天天做明知其无聊的工作,说明知其无聊的话,和明知其无聊的朋友假意周旋?在我看来,这都由于“摆脱不开”。因为人人都“摆脱不开”,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剧。

朋友,我写到这里,已超过寻常篇幅,把上面所写的翻看一过,觉得还没有把“摆脱”的道理说得透。我只谈到粗浅处,细微处让你自己暇时细心体会。

你的朋友 孟实

谈价值意识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我初到英国读书时,一位很爱护我的教师——辛博森先生——写了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我讲为人治学的道理,其中有一句话说:“大学教育在使人有正确的价值意识,知道权衡轻重。”于今事隔二十余年,我还很清楚地记得这句看来颇似寻常的话。在当时,我看到了有几分诧异,心里想:大学教育的功用就不过如此么?这二三十年的人生经验才逐渐使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我有时虚心检点过去,发现了我每次的过错或失败都恰是当人生歧路,没有能权衡轻重,以至去取失当。比如说,我花去许多工夫读了一些于今看来是不值得读的书,做了一些于今看来是不值得做的文章,尝试了一些于今看来是不值得尝试的事,这样地就把正经事业耽误了。好比行军,没有侦出要塞,或是侦出要塞而不尽力去击破,只在无战争重要性的角落徘徊摸索,到精力消耗完了还没碰着敌人,这岂不是愚蠢?

我自己对于这种愚蠢有切身之痛,每衡量当世人物,也欢喜审察他们是否有没有犯同样的毛病。有许多在学问思想方面极为我所敬佩的人,希望本来很大,他们如果死心塌地做他们的学问,成就必有可观。但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名望很高,每个学校都要请他们演讲,每个机关都要请他们担任职务,每个刊物都要请他们做文章,这样一来,他们不能集中力量去做一件事,用非其长,长处不能发展,不久也就荒废了。名位是中国学者的大患。没有名位去挣扎求名位,旁驰博骛,用心不专,是一种浪费;既得名位而社会视为万能,事事都来打搅,惹得人心花意乱,是一种更大的浪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为人”“为己”的冲突中,“为人”是很大的诱惑。学者遇到这种诱惑,必须知所轻重,毅然有所取舍,否则随波逐流,不旋踵就有没落之祸。认定方向,立定脚跟,都需要很深厚的修养。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儒家在人生理想上所表现的价值意识。“学也禄在其中”,既学而获禄,原亦未尝不可;为干禄而求学,或得禄而忘学便是颠倒本末。我国历来学子正坐此弊。记得从前有一个学生刚在中学毕业,他的父亲就要他做事谋生,有友人劝阻他说:“这等于吃稻种。”这句聪明话可表现一般家长视教育子弟为投资的心理。近来一般社会重视功利,青年学子便以功利自期,入学校只图混资格作敲门砖,对学问没有浓厚的兴趣,至于立身处世的道理更视为迂阔而远于事情。这是价值意识的混乱。教育的根基不坚实,影响到整个社会风气以至于整个文化。轻重倒置,急其所应缓,缓其所应急,这种毛病在每个人的生活上,在政治上,在整个文化动向上都可以看见。近来我看了英人贝尔的《文化论》(Clive Bell:Civilization),其中有一章专论价值意识为文化要素,颇引起我的一些感触。贝尔专从文化观点立论,我联想到“价值意识”在人生许多方面的意义。这问题值得仔细一谈。

自然界事物纷纭错杂,人能不为之迷惑,赖有两种发见,一是条理,一是分寸。条理是联系线索,分寸是本末轻重。有了条理,事物才能分别类居,不相杂乱;有了分寸,事物才能尊卑定位,各适其宜。条理是横面上的秩序,分寸是纵面上的等差。条理在大体上是纯理活动的产品,是偏于客观的;分寸的鉴别则有赖于实用智慧,常为情感意志所左右,带有主观的成分。别条理,审分寸,是人类心灵的两种最大的功能。一般自然科学在大体上都是别条理的事,一般含有规范性的学术如文艺伦理政治之类都是审分寸的事。这两种活动有时相依为用,但是别条理易,审分寸难。一个稍有逻辑修养的人大半能别条理,审分寸则有待于一般修养。它不仅是分析,而且是衡量;不仅是知解,而且是抉择。“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件事本很琐细,但足见孔子心中所存的分寸,这种分寸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

所谓审分寸,就是辨别紧要的与琐屑的,也就是有正确的价值意识。“价值”是一个哲学上的术语,有些哲学家相信世间有绝对价值,永驻常在,不随时空及人事环境为转移,如康德所说的道德责任,黑格尔所说的永恒公理。但是就一般知解说,价值都有对待,高下相形,美丑相彰,而且事物自身本无价值可言,其有价值,是对于人生有效用,效用有大小,价值就有高低。这所谓“效用”自然是指极广义的,包含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实益,不单指狭义功利主义所推崇的安富尊荣之类。作为这样的解释,价值意识对于人生委实是重要。人生一切活动,都各追求一个目的,我们必须先估定这目的有无追求的价值。如果根本没有价值而我们去追求,只追求较低的价值,我们就打错了算盘,没有尽量地享受人生最大的好处。有正确的价值意识,我们对于可用的力量才能作最经济的分配,对于人生的丰富意味才能尽量榨取。人投生在这个世界里如入珠宝市,有任意采取的自由,但是货色无穷,担负的力量不过百斤。有人挑去瓦砾,有人挑去钢铁,也有人挑去珠玉,这就看他们的价值意识如何。

价值意识的应用范围极广。凡是出于意志的行为都有所抉择,有所摒弃。在各种可能的途径之中择其一而弃其余,都须经过价值意识的审核。小而衣食行止,大而道德学问事功,无一能为例外。

价值通常分为真善美三种。先说真,它是科学的对象。科学的思考在大体上虽偏于别条理,却也须审分寸。它分析事物的属性,必须辨别主要的与次要的;推求事物的成因,必须辨别自然的与偶然的;归纳事例为原则,必须辨别貌似有关的与实际有关的。苹果落地是常事,只有牛顿抓住它的重要性而发明引力定律;蒸汽上腾是常事,只有瓦特抓住它的重要性而发明蒸汽机。就一般学术研究方法说,提纲挈领是一套紧要的功夫,囫囵吞枣必定是食而不化。提纲挈领需要很锐敏的价值意识。

次说美,它是艺术的对象。艺术活动通常分欣赏与创造。欣赏全是价值意识的鉴别,艺术趣味的高低全靠价值意识的强弱。趣味低,不是好坏无鉴别,就是欢喜坏的而不了解好的。趣味高,只有真正好的作品才够味,低劣作品可以使人作呕。艺术方面的爱憎有时更甚于道德方面的爱憎,行为的失检可以原谅,趣味的低劣则无可容恕。至于艺术创造更步步需要谨严的价值意识。在作品酝酿中,许多意象纷呈,许多情致泉涌,当兴高采烈时,它们好像八宝楼台,件件惊心夺目,可是实际上它们不尽经得起推敲,艺术家必能知道割爱,知道剪裁洗炼,才可披沙拣金。这是第一步。已选定的材料需要分配安排,每部分的分量有讲究,各部分的先后位置也有讲究。凡是艺术作品必有头尾和身材,必有浓淡虚实,必有着重点与陪衬点。“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艺术作品的意思安排也是如此。这是第二步。选择安排可以完全是胸中成竹,要把它描绘出来,传达给别人看,必借特殊媒介,如图画用形色,文学用语言。一个意思常有几种说法,都可以说得大致不差,但是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说得最恰当妥帖。艺术家对于所用媒介必有特殊敏感,觉得大致不差的说法实在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并且在没有碰着最恰当的说法以前,心里就安顿不下去,他必肯呕出心肝去推敲,这是第三步。在实际创造时,这三个步骤虽不必分得如此清楚,可是都不可少,而且每步都必有价值意识在鉴别审核。每个大艺术家必同时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一个人在道德方面需要良心,在艺术方面尤其需要良心。良心使艺术家不苟且敷衍,不甘落下乘。艺术上的良心就是谨严的价值意识。

再次说善,它是道德行为的对象。人性本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世间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可知为恶易而为善难。为善所以难者,道德行为虽根于良心,当与私欲相冲突,胜私欲需要极大的意志力。私欲引入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道德行为往往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这本有几分不自然。但是世间终有人为履行道德信条而不惜牺牲一切者,即深切地感觉到善的价值。“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醇儒,向少作这样侠士气的口吻,而竟说得如此斩截者,即本于道重于生命一个价值意识。古今许多忠臣烈士宁杀身以成仁,也是有鉴于此。从短见的功利观点看,这种行为有些傻气。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就贵在这点傻气。说浅一点,善是一种实益,行善社会才可安宁,人生才有幸福。说深一点,善就是一种美,我们不容行为有瑕疵,犹如不容一件艺术作品有缺陷。求行为的善,即所以维持人格的完美与人性的尊严。善的本身也有价值的等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奢也宁戚。”重在内心不在外表。“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重在权变不在拘守条文。“人尽夫也,父一而已”,重在孝不在爱。忠孝不能两全时,先忠而后孝。以德报怨,即无以报德,所以圣人主以直报怨。“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为国法而伤天伦,所以圣人不取。子夏丧子失明而丧亲民无所闻,所以为曾子所呵责。孔子自己的儿子死只有棺,所以不肯卖车为颜渊买椁。齐人拒嗟来之食,义本可嘉,施者谢罪仍坚持饿死,则为太过。有无相济是正当道理,微生高乞醢以应邻人之求,不得为直。战所以杀敌制胜,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得为仁。这些事例有极重大的,有极寻常的,都可以说明权衡轻重是道德行为中的紧要功夫。道德行为和艺术一样,都要做得恰到好处。这就是孔子所谓“中”,孟子所谓“义”。中者无过无不及,义者事之宜。要事事得其宜而无过无不及,必须有很正确的价值意识。

真善美三种价值既说明了,我们可以进一步谈人生理想。每个人都不免有一个理想,或为温饱,或为名位,或为学问,或为德行,或为事功,或为醇酒妇人,或为斗鸡走狗,所谓“从其大体者为大人,存其小体者为小人”。这种分别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呢?哲学家们都承认:人生最高目的是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于这问题也各有各的见解。积学修德可被看成幸福,饱食暖衣也可被看成幸福。究竟谁是谁非呢?我们从人的观点来说,须认清人的高贵处在哪一点。很显然地,在肉体方面,人比不上许多动物,人之所以高于禽兽者在他的心灵。人如果要充分地表现他的人性,必须充实他的心灵生活。幸福是一种享受。享受者或为肉体,或为心灵。人既有肉体,即不能没有肉体的享受。我们不必如持禁欲主义的清教徒之不近人情,但是我们也须明白:肉体的享受不是人类最上的享受,而是人类与鸡豚狗彘所共有的。人类最上的享受是心灵的享受。哪些才是心灵的享受呢?就是上文所述的真善美三种价值。学问、艺术、道德几无一不是心灵的活动,人如果在这三方面达到最高的境界,同时也就达到最幸福的境界。一个人的生活是否丰富,这就是说,有无价值,就看他对于心灵或精神生活的努力和成就的大小。如果只顾衣食饱暖而对于真善美漫不感觉兴趣,他就成为一种行尸走肉了。这番道理本无深文奥义,但是说起来好像很迂阔。灵与肉的冲突本来是一个古老而不易化除的冲突。许多人因顾到肉遂忘记灵,相习成风,心灵生活便被视为怪诞无稽的事。尤其是近代人被“物质的舒适”一个观念所迷惑,大家争着去拜财神,财神也就笼罩了一切。“哀莫大于心死”,而心死则由于价值意识的错乱。我们如想改正风气,必须改正教育,想改正教育,必须改正一般人的价值意识。

谈谦虚

说来说去,做人只有两桩难事,一是如何对付他人,一是如何对付自己。这归根还只是一件事,最难的事还是对付自己,因为知道如何对付自己,也就知道如何对付他人,处世还是立身的一端。

自己不易对付,因为对付自己的道理有一个模棱性,从一方面看,一个人不可无自尊心,不可无我,不可无人格。从另一方面看,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不可执我,不可任私心成见支配。总之,他自视不宜太小,却又不宜太大,难处就在调剂安排,恰到好处。

自己不易对付,因为不容易认识,正如有力不能自举,有目不能自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对于自己是天生成的当局者而不是旁观者,我们自囿于“我”的小圈子,不能跳开“我”来看世界,来看“我”,没有透视所必需的距离,不能取正确观照所必需的冷静的客观态度,也就生成地要执迷,认不清自己,只任私心、成见、虚荣、幻觉种种势力支配,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弄得完全颠倒错乱。我们像蚕一样,作茧自缚,而这茧就是自己对于自己所错认出来的幻象。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实在不多见。“知人则哲”,自知或许是哲以上的事。“知道你自己”一句古训所以被称为希腊人最高智慧的结晶。

“知道你自己”,谈何容易!在日常自我估计中,道理总是自己的对,文章总是自己的好,品格也总是自己的高,小的优点放得特别大,大的弱点缩得特别小。人常“阿其所好”,而所好者就莫过于自己。自视高,旁人如果看得没有那么高,我们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击,心中就结下深仇大恨。这种毛病在旁人,我们就马上看出;在自己,我们就熟视无睹。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故事。一位美少年纳西司(Narcissus)自己羡慕自己的美,常伏在井栏上俯瞰水里自己的影子,愈看愈爱,就跳下去拥抱那影子,因此就落到井里淹死了。这寓言的意义很深永。我们都有几分“纳西司病”,常因爱看自己的影子堕入深井而不自知。照镜子本来是好事,我们对于不自知的人常加劝告:“你去照照镜子看!”可是这种忠告是不聪明的,他看来看去,还是他自己的影子,像纳西司一样,他愈看愈自鸣得意,他的真正面目对于他自己也就愈模糊。他的最好的镜子是世界,是和他同类的人。他认清了世界,认清了人性,自然也就会认清自己,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学识经验。

德尔斐神谕宣示希腊说:苏格拉底是他们中间最大的哲人,而苏格拉底自己的解释是:他本来和旁人一样无知,旁人强不知以为知,他却明白自己的确无知,他比旁人高一着,就全在这一点。苏格拉底的话老是这样浅近而深刻,诙谐而严肃。他并非说客套的谦虚话,他真正了解人类知识的限度。“明白自己无知”是比得上苏格拉底的那样哲人才能达到的成就。有了这个认识,他不但认清了自己,多少也认清了宇宙。孔子也仿佛有这种认识。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他告诉门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谓“不知之知”正是认识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还有无边世界。

这种认识就是真正的谦虚。谦虚并非故意自贬身价,作客套应酬,像虚伪者所常表现的假面孔;它是起于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间所可知的非常渺小,未知世界随着已知世界扩大,愈前走发见天边愈远。他发见宇宙的无边无底,对之不能不起崇高雄伟之感,反观自己渺小,就不能不起谦虚之感,谦虚必起于自我渺小的意识,谦虚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种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东西,老是要抬着头去望它。这东西可以是全体宇宙,可以是圣贤豪杰,也可以是一个崇高的理想。一个人必须见地高远,“知道天高地厚”才能真正地谦虚;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觉得自己伟大,海若未曾望洋,就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谦虚有它消极方面,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识;也有它积极方面,就是高远的瞻瞩与恢阔的胸襟。

看浅一点,谦虚是一种处世哲学。“人道恶盈而喜谦”,人本来没有可盈的时候,自以为盈,就无法再有所容纳,有所进益。谦虚是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强。一切自然节奏都是一起一伏。引弓欲张先弛,升高欲跳先蹲,谦虚是进取向上的准备。老子譬道,常用谷和水。“谷神不死”“旷兮其若谷”“上善若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谷虚所以有容,水柔所以不毁。人的谦虚可以说是取法于谷和水,它的外表虽是空旷柔弱,而它的内在的力量却极刚健。大易的谦卦六爻皆吉。作易的人最深知谦的力量,所以说,“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道家与儒家在这一点认识上是完全相同的。这道理好比打太极拳,极力求绵软柔缓,可是“四两拨千斤”,极强悍的力士在这轻推慢挽之前可以望风披靡。古希腊的悲剧作者大半是了解这个道理的,悲剧中的主角往往以极端的倔强态度和不可以倔强胜的自然力量(希腊人所谓神的力量)搏斗,到收场时一律被摧毁,悲剧的作者拿这些教训在观众心中引起所谓“退让”(resignation)情绪,使人恍然大悟在自然大力之前,人是非常渺小的,人应该降下他的骄傲心,顺从或接受不可抵制的自然安排。这思想在后来耶稣教中也很占势力。近代科学主张“以顺从自然去征服自然”,道理也是如此。

看深一点,谦虚是一种宗教情绪。这道理在上文所说的希腊悲剧中已约略可见。宗教都有一个被崇拜的崇高的对象,我们向外所呈献给被崇拜的对象是虔敬,向内所对待自己的是谦虚。虔敬和谦虚是宗教情绪的两方面,内外相应相成。这种情绪和美感经验中的“崇高意识”(sense of the sublime)以及一般人的英雄崇拜心理是相同的。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于是栗然生畏,肃然起敬;但是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交融,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提升到那同样伟大的境界。对自然界的壮观如此,对伟大的英雄如此,对理想中所悬的全知全能的神或尽善尽美的境界也是如此。在这种心境中,我们同时感到自我的渺小和人性的尊严,自卑和自尊打成一片。

我们姑且拿两首人人皆知的诗来说明这个道理。一是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是杜甫的:“侧身天地常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我们试玩味两诗所表现的心境。在这种际会,作者还是觉得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因而踌躇满志呢?还是四顾茫茫,发见此身渺小而恍然若有所失呢!这两种心境在表面上是相反的,而在实际上却并行不悖,形成哲学家们所说的“相反者之同一”。在这种际会、骄傲和谦虚都失去了它们的寻常意义,我们骄傲到超出骄傲,谦虚到泯没谦虚。我们对庄严的世相呈献虔敬,对蕴藏人性的“我”也呈献虔敬。

有这种情绪的人才能了解宗教,释迦和耶稣都富于这种情绪,他们极端自尊也极端谦虚。他们知道自尊必从谦虚做起,所以立教特重谦虚。佛家的大戒是“我执”“我谩”。佛家的哲学精义在“破我执”。佛徒在最初时期都须以行乞维持生活,所以叫做“比丘”。行乞是最好的谦虚训练。耶稣常溷身下层阶级,一再告诫门徒说:“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你们中间谁为大,谁就要做你们的用人,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这教训在中世纪发生极大影响,许多僧侣都操贱役,过极刻苦的生活,去实现谦卑(humiliation)的理想,圣佛兰西斯是一个很美的例证。

耶佛和其他宗教都有膜拜的典礼,它的意义深可玩味。在只是虚文时,它似很可鄙笑;在出于至诚时,它却是虔敬和谦虚的表现,人类可敬的动作就莫过于此。人难得弯下这个腰杆,屈下这双膝盖,低下这颗骄傲的头,在真正可尊敬者的面前“五体投地”。有一次我去一个法会听经,看见皈依的信士们进来时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出去时又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我很受感动,也觉得有些尴尬。我所深感惭愧的倒不是人家都磕头而我不磕头,而是我的衷心从来没有感觉到有磕头的需要。我虽是愚昧,却明白这足见性分的浅薄。我或是没有脱离“无明”,没有发现一种东西叫我敬仰到须向它膜拜的程度;或是没有脱离“我谩”,虽然发现了可膜拜者而仍以膜拜为耻辱。

“我谩”就是骄傲,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人不可没有自尊情操,有自尊情操才能知耻,才能有所谓荣誉意识(sense of honour),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也才能发奋向上。孔子说:“知耻近乎勇”,和《学记》的“知不足然后能自强”,《易经》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两句名言意义骨子里相同。近代心理学家阿德勒(Adler)把这个道理发挥得最透辟。依他看,我们有自尊心,不甘居下流,所以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就引以为耻,在心理形成所谓“卑劣结”(inferiority complex),同时激起所谓“男性的抗议”(masculine protest),要努力弥补缺陷,消除卑劣,来显出自己的尊严。努力的结果往往不但弥补缺陷,而且所达到的成就反比本来没有缺陷的更优越。希腊的德摩斯梯尼斯本来口吃,不甘心受这缺陷的限制,发愤练习演说,于是成为最大的演说家,中国孙子因膑足而成兵法,左丘明因失明而成《国语》,司马迁因受宫刑而作《史记》,道理也是如此。阿德勒所谓“卑劣结”其实就是谦虚,“知耻”,或“知不足”;他的“男性抗议”就是“自强”,“近乎勇”或“卑而不可逾”。从这个解释,我们也可以看出谦虚与自尊心不但并不相反,而且是息息相通。真正有自尊心者才能谦虚,也才能发奋为雄。“尧,人也,舜,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在作这种打算时,我们一方面自觉不如尧舜,那就是谦虚,一方面自觉应该如尧舜,那就是自尊。

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是虚荣心得到廉价的满足。虚荣心和幻觉相连,有自尊而无自知。它本来起于社会本能——要见好于人;同时也带有反社会的倾向,要把人压倒,它的动机在好胜而不在向上,在显出自己的荣耀而不在理想的追寻。虚荣加上幻觉,于是在人我比较中,我们比得胜固然自骄其胜,比不胜也仿佛自以为胜,或是丢开定下来的标准,另寻自己的胜处。我们常暗地盘算:你比我能干,可是我比你有学问;你干的那一行容易,地位低,不重要,我干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业;你的成就固然不差,可是如果我有你的地位和机会,我的成就一定比你更好。总之,我们常把眼睛瞟着四周的人,心里作一个结论:“我比你强一点!”于是伸起大拇指,洋洋自得,并且期望旁人都甘拜下风,这就是骄傲。人之骄傲,谁不如我?我以压倒你为快,你也以压倒我为快。无论谁压倒谁,妒忌、忿恨、争斗以及它们所附带的损害和苦恼都在所难免。人与人,集团与集团,国家与国家,中间许多灾祸都是这样酿成的。“礼至而民不争”,礼之端就是辞让,也就是谦虚。

欢喜比照人己而求己比人强的人大半心地窄狭,谩世傲物的人要归到这一类。他们昂头俯视一切,视一切为“卑卑不足道”,“望望然去之”。阮籍能为青白眼,古今传为美谈。这种谩世傲物的态度在中国向来颇受人重视。从庄子的“让王”类寓言起,经过魏晋清谈,以至后世对于狂士和隐士的崇拜,都可以表现这种态度的普遍。这仍是骄傲在作祟。在清高的烟幕之下藏着一种颇不光明的动机。“人都龌龊,只有我干净,”(所谓“世人皆浊我独清”),他们在这种自信或幻觉中沉醉而陶然自乐。熟看《世说新语》,我始而羡慕魏晋人的高标逸致,继而起一种强烈的反感,觉得那一批人毕竟未闻大道,整天在臧否人物,自鸣得意,心地毕竟局促。他们忘物而未能忘我,正因其未忘我而终亦未能忘物,态度毕竟是矛盾。魏晋人自有他们的苦闷,原因也就在此。“人都龌龊,只有我干净”。这看法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理。如果它是幻觉,那是妄自尊大;如果它是真理,就引以自豪,也毕竟是小气。孔子、释迦、耶稣诸人未尝没有这种看法,可是他们的心理反应不是骄傲而是怜悯,不是遗弃而是援救。长诅桀溺说:“滔滔者天下皆是,而谁以易之?”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之与而谁与?”这是谩世傲物者与悲天悯人者在对人对己的态度上的基本分别。

人生本来有许多矛盾的现象,自视愈大者胸襟愈小,自视愈小者胸襟愈大。这种矛盾起于对于人生理想所悬的标准高低。标准悬得愈低,愈易自满,标准悬得愈高,愈自觉不足。虚荣者只求胜过人,并不管所拿来和自己比较的人是否值得做比较的标准。只要自己显得是长子,就在矮人国中也无妨。孟子谈交友的对象,分出“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古之人”四个层次。我们衡量人我也要由“一乡之善士”扩充到“古之人”。大概性格愈高贵,胸襟愈恢阔,用来衡量人我的尺度也就愈大,而自己也就显得愈渺小。一个人应该有自己渺小的意识,不仅是当着古往今来的圣贤豪杰的面前,尤其是当着自然的伟大,人性的尊严和时空的无限。你要拿人比自己,且抛开张三李四,比一比孔子、释迦、耶稣、屈原、杜甫、米开朗琪罗、贝多芬,或是爱迪生!且抛开你的同类,比一比太平洋、大雪山、诸行星的演变和运行,或是人类知识以外的那一个茫茫宇宙!在这种比较之后,你如果不为伟大崇高之感所撼动而俯首下心,肃然起敬,你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成分。你如果不盲目,看得见世界的博大,也看得见世界的精微,你想一想,世间哪里有临到你可凭以骄傲的?

在见道者的高瞻远瞩中,“我”可以缩到无限小,也可以放到无限大。在把“我”放到无限大时,他们见出人性的尊严;在把“我”缩到无限小时,他们见出人性在自己小我身上所实现的非常渺小。这两种认识合起来才形成真正的谦虚。佛家法相一宗把叫做“我”的肉体分析为“扶根尘”,和龟毛兔角同为虚幻,把“我”的通常知见都看成幻觉,和镜花水月同无实在性。这可算把自我看成极渺小。可是他们同时也把宇宙一切,自大地山河以至玄理妙义,都统摄于圆湛不生灭妙明真心,万法唯心所造,而此心却为我所固有,所以“明心见性”,“即心即佛”。这就无异于说,真正可以叫做“我”的那种“真如自性”还是在我,宇宙一切都由它生发出来,“我”就无异于创世主。这对于人性却又看得何等尊严!不但宗教家、哲学家像柏拉图、康德诸人大抵也还是如此看法。我们先秦儒家的看法也不谋而合。儒本有“柔懦”的意义,儒家一方面继承“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那种传统的谦虚恭谨,一方面也把“我”看成“与天地合德”。他们说:“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矣。”“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他们拿来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顶天立地,继往开来”的自觉是何等尊严!

意识到人性的尊严而自尊,意识到自我的渺小而自谦,自尊与自谦合一,于是法天行健,自强不息,这就是《易经》所说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谈敬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六)

朋友:

前年夏天我到日本去旅行,最使我感动而至今仍眷恋不忘的是在东京明治天皇神宫所见到的一幅景象。那是一个天清气爽的早晨,明治神宫在一座广大的松柏参天、鸦风雀静的园子里巍然兀立,前面横着一条洁净无尘的柏油大道。一队又一队的青年学生趁这条路上学去,走到神宫面前时,都转身向神宫脱帽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再继续走他们的路。成群的固然如此,就是单独的行人走到神宫面前对于这一项顶礼也丝毫不苟且。看他们的面容是那样严肃沉着,想来不是一种虚文繁礼,而真是衷心敬仰的流露。那时节,我忘记国家的界限,不知不觉地对日本人所表现的这种精神肃然起敬,心里想,日本人究竟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民族。

这种感想常存在心里,一直到去年二月二十六日的日本政变,才受一种出于意外的动摇。那几天的报纸已不在手边,但是经过的大概我还约略记得。二月二十六日那天早晨有一批青年军人同时分途闯进几位国老元勋的住宅去行所谓“清君侧”的壮举。他们闯进以清廉著名的首相冈田的房里,冈田夫人跪地央求他们饶了冈田,让他报效国家,而他们却悍然不顾,把他像宰猪屠狗地杀死了。他们闯进高桥老藏相的房里,老藏相头上耸着八十余龄老叟的白发,面上横着为国家任劳任怨所得的皱纹,向他们瞪着哀怜的眼睛,他们也悍然不顾,把他像宰猪屠狗地伤害了。同时他们用同样的残酷的方法杀害了许多其他国老元勋。据后来的报告,说冈田幸而没有死,但是代冈田而死的松尾面貌活像冈田,行刺者是把他认作冈田杀死的,所以在道德上的意义,他们杀松尾是与杀冈田无殊。当时我看到这种消息,我也忘记国家的界限,对这些被难者表示真挚的同情,同时也觉得日本固有的可宝贵的虔敬精神到现在像是逐渐衰落了,不免有些惋惜;心里又想,如果那次的凶杀能代表现代日本的特殊精神,日本也就不复是一个可畏的民族了。

那两种很强烈的相反称的印象近来常在我心中盘旋。它们使我深刻地感觉到“敬”一个字所代表的情感对于一个民族或一个人的重要。我想,无论是一个民族或是一个人,如果心里没有“敬”的情感,决不会有伟大的成就。我不能仔细用逻辑说明这层道理。这也许仅是我的一种直觉,也许是历史传记把无数古今伟大人物的经验在我心中所积累成的总印象。

提起“敬”,我想到摩西率领六十万犹太人从埃及步行九十余天到西乃山对着山巅的云雾雷电,膜拜他们的尊神耶和华,战战兢兢地受他们的十诫;我想到从前过红海时所望见的天方教徒,在炎天烈日之下的空旷荒野的沙漠里,默默向麦加城俯身合掌祷祝。这种宗教情绪是最原始式的“敬”,而现代人所鄙视的迷信。但是这种迷信的意义是值得深长思的。靠着它,许多原始民族在忧患艰难中很自信地向前挣扎,维持他们的永久生命;靠着它,人类不甘与其他动物同自封于饮食男女的满足,而要悬一个超于人类的全善全能的理想,引导他们,鼓励他们作向上的企图,“敬”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人类的一种自然的向善向上的情感。心里觉得一件东西可尊贵,觉得它超过于自己所常达到的限度,而值得自己去努力追求,于是才对它肃然起敬。

敬的情感在宗教之外又表现于英雄崇拜。提起它,我想起斯巴达王列奥尼达以三百人的孤军死守德摩比利山峡,抵抗几十万的波斯大军,宁可全军覆没,不愿放弃他们的职守。后来希腊诗人在山峡旁纪念碑上题着一句简单而深刻的铭语:“过路人,请告诉斯巴达人,因为服从他们的命令,我们躺在这里。”我想象到这句话所说的英雄事迹在每个希腊人的心中所引起的虔敬,所提起的勇气。这三百人死了,那几十万波斯大军也终竟没有征服希腊,希腊人的生命就靠着这一点虔敬,这一股勇气做了救星。历史上同样的实例不胜枚举。每个国家在新兴时代都有些民族英雄盘踞在一般民众的想象里,使他们咏歌赞叹,使他们奉为模范,追踪仿效,把生命的价值与荣誉永远保持下去。凡是原始时代的史诗都是对于民族英雄的虔敬崇拜的表现。希腊民族的阿喀琉斯,日耳曼民族的西格弗里,法兰西民族的查理大帝都是著例。这些民族的蹶兴,原因固不止一种,他们各有几个民族英雄成为国人的中心信仰与一国特殊精神的结晶,这一层恐怕比任何其他原因都较重要。史诗时代的英雄崇拜在今日固已过去,这是宗教神话的衰落与德谟克拉西精神的兴起所必有的结果。所以在今日谈英雄崇拜不免引起顽固腐朽的讥诮。但是事实最雄辩,骂英雄崇拜的德谟克拉西派与普罗派的人们实际上自己也还在很虔敬地崇拜英雄。倘若不然,谁去要卢梭进先贤祠?谁去替华盛顿立纪念坊?谁去替列宁造铜像?谈到究竟,历史是几个伟大人物造成的。他们特立独行,艰苦卓绝地战胜环境困难,实现他们的理想,留给我们无穷的恩惠。无论他们是政治上的人物像华盛顿和列宁,宗教上的人物像释迦和耶稣,学术上的人物像苏格拉底和孔子,都是值得我们虔诚膜拜的。一种伟大的精神在人间能不朽,就全靠这一颗虔敬的心。“敬”是对于生命最有价值的东西的眷恋,人类到失去虔敬情感的时候,就不会作向上的企图,使生命成为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了。

虔敬的心到处可以表现。站在一座雄伟峭拔的高峰前,你的心里猛然迸出惊赞;读过一篇情感真挚表现完美的文艺作品,你不由自主地受感动;看到一只老麻雀从树顶上跳下来和一条猛犬拼命,营救它的雏鸟,像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诗里所描写的,你心里佩服它的慈祥与勇敢,这都是虔敬的流露。一个人可以敬他的人性和人权,敬他的恩人和良师益友,敬他的责任,敬他的事业,敬他所有的一颗虔敬的心。有天良的人都必有一颗虔敬的心,到失去这颗心时,他的天良必先已丧尽,人其名而兽其实了。

中国先儒也常以主“敬”教人,但是到末流“敬”变成道学家的一种拘束。“敬”本是良心的自然流露,在外表所看得出来的是“礼”。一部《礼记》和一部《仪礼》可以说是先儒想把“敬”的表现定成一种条文,把“敬”加以公式化或刻板化。“敬”是精神,“礼”是形骸。他们以为精神可以借形骸而维持其生命,其实形骸虽存,精神可以不存在。借重形骸,结果往往使人逐渐忘去它所应表现的精神,而形骸也变成空洞累赘。“敬”由“礼”而流为拘束的原因即在此。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向总理遗像鞠躬读遗嘱,本来应该是一种虔敬的表示,现在一般行政人员和学生们举行这种礼节时,心里大半没有丝毫虔敬的念头,就不免嫌它是一种拘束了。

我常替我们现在的中华民族担忧,我觉得我们现代中国人,无论老少,都太缺乏真挚的虔敬心。中国人本来是一个最不宗教的民族,不过在以往几千年中我们却也有一个中心信仰而对于它也怀着一种虔敬。我们曾经敬仰过忠孝节义的美德,我们曾经敬仰过在政治学术文艺各方面有伟大建树的人物。在现代,这些似乎都已变成被唾弃的偶像了。我们的心中变成很空洞的,觉得世间似乎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或是一种品格值得我们心悦诚服地尊敬。根本上我们就已经失去一颗虔敬的心,一件奇耻大辱不能使我们感到羞耻,一个伟大人物的嘉言懿行不能使我们感发兴起。在种种方面我们都贪苟且,做官苟且抓钱,办外交苟且妥协,守防地苟且降屈退让,过毒窟妓院苟且贪一时的感官快乐……这种种“苟且”都是虔敬心丧失的铁证。文学是民族精神的最直接的表现,而现在中国最流行的文学是幽默诙谐讽刺,是无聊的感伤,是不负责任的呐喊。它所表现的是一副憨皮笑脸的态度。虔敬站在它旁边自然显得迂腐了。

朋友,你想想看,世间哪一件伟大的事业是憨皮笑脸的态度可以产生出来的?哪一个民族或则哪一个人心里不敬仰一种高尚的理想而能作向上的企图?在这憨皮笑脸的世界中,小心提防受他们的传染,时时读伟大人物的传记,滋养你那一颗虔敬的心啊!

光潜

谈英雄崇拜

关于英雄崇拜有两种相反的看法,依一种看法,英雄造时势,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发端与进展都靠着少数伟大人物去倡导推动,多数人只在随从附和。一个民族有无伟大成就,要看他有无伟大人物,也要看他中间多数民众对于伟大人物能否倾倒敬慕,闻风兴起。卡莱尔在他的名著《英雄崇拜》里大致持这种看法。“世界历史,”他说,“人类在这世界上所成就的事业的历史,骨子里就是在当中工作的几个伟大人物的历史。”“英雄崇拜就是对于伟大人物的极高度的爱慕。在人类胸中没有一种情操比这对于高于自己者的爱慕更为高贵。”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英雄崇拜主义涂上了一层哲学的色彩。但依另一种看法,时势造英雄,历史的原动力是多数民众,民众的努力造成每时代政教文化各方面的“大势所趋”,而所谓英雄不过顺承这“大势所趋”而加以尖锐化,并没有什么神奇。这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所提出的主张。他说:“英雄只是贴在历史上的标签,他们的姓名只是历史事件的款识。”有些人根据这个主张而推论到英雄不必受崇拜。从史实看,自从古雅典城时代的群众领袖(demagogue)一直到现代极权国家的独裁者,有不少的事例可证明盲目的英雄崇拜往往酿成极大的灾祸。有些人根据这些事例而推论到英雄崇拜的危险。此外也还有些人以为崇拜英雄势必流于发展奴性,阻碍独立自由的企图,造成政治上的独裁与学术思想上的正统专制,与德谟克拉西精神根本不相容。

就大体说,反对英雄崇拜的理论在现代颇占优胜,因为它很合一批不很英雄的人们的口味。不过在事实上,英雄崇拜到现在还很普遍而且深固,无论带哪一种色彩的人心中都免不掉有几分。托尔斯泰不很看重英雄,而他自己却被许多人当作英雄去崇拜。这是一个很有趣而也很有意义的人生讽刺。社会靠着传统和反抗两种相反的势力演进。无论你站在哪一方壁垒,双方都各有它的理想的斗士,它的英雄;维拥传统者如此,反抗者也是如此。从有人类社会到现在,每时代每社会都有它的英雄,而英雄也都被人崇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的。我们在这里用不着替一个与历史俱久的事实辩护,我们只须研究它的涵义和在人生社会上的可能的功用。

什么叫做“英雄”。牛津字典所给hero的字义大要有四:第一是“具有超人的本领,为神灵所默佑者”;其次是“声名煊赫的战士,曾为国争战者”;第三是“其成就及高贵性格为人所景仰者”;最后是“诗和戏剧中的主角”。这四个意义显然是互相关联的。凡是英雄必定是非常人,得天独厚,能人之所难能,在艰危时代能为国家杀敌御侮,在承平时代他的事业和品学也能为民族的楷模,在任何重大事件中,他必是倡导推动者,如戏剧中的主角。他的名称有时不很一致,“圣贤”,“豪杰”,“至人”,所指的都大致相同。

一谈到英雄,大概没有不明了他是什么一种人;可是追问到究竟哪一个人才算是英雄,意见却很难一致。小孩子们看惯侠义小说,心目中的英雄是在峨嵋山修炼得道的拳师剑侠;江湖帮客所知道的英雄是《水浒传》里所形容的梁山泊一群好汉和他们帮里的“柁把子”。读书人言必讲周孔,弄武艺的人拜关羽岳飞。古代和近代,中国和西方,所持的英雄标准也不完全一致。仔细研究起来,每种社会,每种阶级,甚至于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英雄。所以这个意义似很明显的名称所指的究为何种人实在很难确定。

这也并不足为奇。英雄本是一种理想人物。一群人或一个人所崇拜的英雄其实就是他们的或他的人生理想的结晶。人生理想如忠孝节义智仁勇之类都是抽象概念,颇难捉摸,而人类心理习性常倾向于依附可捉摸的具体事例。英雄就是抽象的人生理想所实现的具体事例,他是一幅天然图画,大家都可以指着他向自己说:“像那样的人才是我们所应羡慕而仿效的!”说到英勇。一般人印象也许很模糊,但是一般人都知道崇拜秦皇汉武,或是亚历山大和拿破仑。人人尽管知道忠义为美德,但是要一般人为忠义所感动,千言万语也抵不上一篇岳飞或文天祥的叙传。每个人,每个社会,都有他的特殊的人生理想;很显然的,也就有他的特殊英雄。哲学家的英雄是孔子和苏格拉底,宗教家的英雄是释迦和耶稣,侵略者的英雄是拿破仑,而资本家的英雄则为煤油大王和钢铁大王。行行出状元,就是行行有英雄。

人们所崇拜的英雄尽管不同,而崇拜的心理则无二致。这心理分析起来也很复杂。每个英雄必有确足令人钦佩之点,经得起理智衡量,不仅能引起盲目的崇拜。但是“崇拜”是宗教上的术语,既云崇拜,就不免带有几分宗教的迷信,就不免有几分盲目。英雄尽管有不足崇拜处,可是我们既然崇拜他,就只看得见他的长处,看不见他的短处。“爱而知其恶”就不是崇拜,崇拜是无限制的敬慕,有时甚至失去理性。西谚说:“没有人是他的仆从的英雄。”因为亲信的仆从对主人看得太清楚。古代帝王要“深居简出”,实有一套秘诀在里面。在崇拜的心理中,情感的成分远过于理智的成分。英雄崇拜的缺点在此,因为它免不掉几分盲目的迷信;但是优点也正在此,因为它是敬贤向上心的表现。敬贤向上是人类心灵中最可宝贵的一点光焰,个人能上进,社会能改良,文化能进展,都全靠有它在烛照。英雄常在我们心中煽燃这一点光焰,常提醒我们人性尊严的意识,将我们提升到高贵境界。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价值。世间只有几种人不能崇拜英雄:一是愚昧者,根本不能辨别好坏;一是骄矜妒忌者,自私的野心蒙蔽了一切,不愿看旁人比自己高一层;一是所谓“犬儒”(cynics),轻世玩物,视一切无足道;最后就是丧尽天良者,毫无人性,自然也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虔敬心。这几种人以外,任何人都多少可以崇拜英雄,一个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还有上进的希望,因为他还有道德方面的价值意识。

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时也是超道德的。所谓“超道德的”,就是美感的。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赞里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焉向往之。”这几句话写英雄崇拜的情绪最为精当。对着伟大人物,有如对着高山大海,使人起美学家所说的“崇高雄伟之感”(sense of the sublime)。依美学家的分析,起崇高雄伟感觉时,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不免肃然起敬,慄然生畏,惊奇赞叹,有如发呆;但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同一而生命起交流,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吸收融会那一种伟大的气魄,而自己也振作奋发起来,仿佛在模仿它,努力提升到同样伟大的境界。对高山大海如此,对暴风暴雨如此,对伟大英雄也如此。崇拜英雄是好善也是审美。在人生胜境,善与美常合而为一,此其一例。

这种所描写的自然只是极境,在实际上英雄崇拜有深有浅,不一定都达到这种极境。但无论深浅,它的影响都大体是好的。社会的形成与维系都不外藉宗教政治教育学术几种“文化”的势力。宗教起于英雄崇拜,卡莱尔已经详论过。世界中最宗教的民族要算希伯来人,读《旧约》的人们大概都明了希伯来也是一个最崇拜英雄的民族,政治的灵魂在秩序组织,而秩序组织的建立与维持必赖有领袖。一令政治团体里有领袖能号召,能得人心悦诚服,政治没有不修明的。极权国家固然需要独裁者,民主国家仍然需要独裁者,无论你给他什么一个名义。至于教育学术也都需要有人开风气之先。假想没有孔墨庄老几个哲人,中国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没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儿、康德几个哲人,西方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如此等类问题是颇耐人寻思的。俗话有一句说得有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阮步兵登广武曾发“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之叹。一个国家民族到了“猴子称霸王”或是“竖子成名”的时候,他的文化水准也就可想而见了。

学习就是模仿,人是最善于学习的动物,因为他是最善于模仿的动物。模仿必有模型,模型的美丑注定模仿品的好丑,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英雄(或是叫他“圣贤”、“豪杰”)是学做人的好模型。所以从教育观点看,我们主张维持一般人所认为过时的英雄崇拜。尤其在青年时代,意象的力量大于概念。与其向他们说仁义道德,不如指点几个有血有肉的具有仁义道德的人给他们看。教育重人格感化,必须是一个具体的人格才真正有感化力。

我们民族中从古至今,做人的好模型委实不少,可惜长篇传记不发达,许多伟大人物都埋在断简残篇里面,不能以全副面目活现于青年读者眼前。这个缺陷希望将来有史家去弥补。

谈交友

人生的快乐有一大半要建筑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面。只要人与人的关系调处得好,生活没有不快乐的。许多人感觉生活苦恼,原因大半在没有把人与人的关系调处适宜。这人与人的关系在我国向称为“人伦”。在人伦中先儒指出五个最重要的,就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父子、夫妇、兄弟起于家庭,君臣和朋友起于国家社会。先儒谈伦理修养,大半在五伦上做功夫,以为五伦上面如果无亏缺,个人修养固然到了极境,家庭和国家社会也就自然稳固了。五伦之中,朋友一伦的地位很特别,它不像其他四伦都有法律的基础,它起于自由的结合,没有法律的力量维系它或是限定它,它的唯一的基础是友爱与信义。但是它的重要性并不因此减少。如果我们把人与人中间的好感称为友谊,则无论是君臣、父子、夫妇或是兄弟之中,都绝对不能没有友谊。就字源说,在中西文里,“友”字都含有“爱”的意义。无爱不成友,无爱也不成君臣、父子、夫妇或兄弟。换句话说,无论哪一伦,都非有朋友的要素不可,朋友是一切人伦的基础。懂得处友,就懂得处人;懂得处人,就懂得做人。一个人在处友方面如果有亏缺,他的生活不但不能是快乐的,而且也决不能是善的。

谁都知道,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乐事。人是社会的动物,生来就有同情心,生来也就需要同情心。读一篇好诗文,看一片好风景,没有一个人在身旁可以告诉他说:“这真好呀!”心里就觉得美中有不足。遇到一件大喜事,没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欢喜就要减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灾难,没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能唱歌,不能说笑话,不能打球,不能跳舞,不能闹架拌嘴,总之,什么开心的事也不能做。世界最酷毒的刑罚要算幽禁和充军,逼得你和你所常接近的人们分开,让你尝无亲无友那种孤寂的风味。人必须接近人,你如果不信,请你闭关独居十天半个月,再走到十字街头在人群中挤一挤,你心里会感到说不出来的快慰,仿佛过了一次大瘾,虽然街上那些行人在平时没有一个让你瞧得上眼。人是一种怪物,自己是一个人,却要显得瞧不起人,要孤高自赏,要闭门谢客,要把心里所想的看成神妙不可言说,“不可与俗人道”,其实隐意识里面惟恐人不注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赞赏自己。世间最欢喜守秘密的人往往也是最不能守秘密的人。他们对你说:“我告诉你,你却不要告诉人。”他不能不告诉你,却忘记你也不能不告诉人。这所谓“不能”实在出于天性中一种极大的压迫力。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泄露秘密,都由于天性中一种压迫力在驱遣。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不满足就可以威胁到生命的健全。

谁也都知道,朋友对于性格形成的影响非常重大。一个人的好坏,朋友熏染的力量要居大半。既看重一个人把他当作真心朋友,他就变成一种受崇拜的英雄,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变成自己的模范,他的性格就逐渐有几分变成自己的性格。同时,他也变成自己的裁判者,自己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要顾到他的赞许或非难。一个人可以蔑视一切人的毁誉,却不能不求见谅于知己。每个人身旁有一个“圈子”,这圈子就是他所曾亲近的人围成的,他跳来跳去,却跳不出这圈子。在某一种圈子就成为某一种人。圣贤有道,盗亦有道。隔着圈子相视,尧可非桀,桀亦可非尧。究竟谁是谁非,责任往往不在个人而在他所在的圈子。古人说:“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久闻之后,香可以变成寻常,臭也可以变成寻常,而习安之,就不觉其为香为臭。一个人应该谨慎择友,择他所在的圈子,道理就在此。人是善于模仿的,模仿品的好坏,全看模型的好坏,有如素丝,染于青则青,染于黄则黄。“告诉我谁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种人。”这句西谚确实是经验之谈。《学记》论教育,一则曰:“七年视论学取友。”再则曰:“相观而善之谓摩。”从孔孟以来,中国士林向奉尊师敬友为立身治学的要道。这都是深有见于朋友的影响重大。师弟向不列于五伦,实包括于朋友一伦里面,师与友是不能分开的。

许叔重《说文解字》谓“同志为友”。就大体说,交友的原则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是绝对相同在理论与事实都是不可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不同亦正有它的作用。朋友的乐趣在相同中容易见出;朋友的益处却往往在相异处才能得到。古人尝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譬喻朋友的交互影响。这譬喻实在是很恰当。玉石有瑕疵棱角,用一种器具来切磋琢磨它,它才能圆融光润,才能“成器”。人的性格也难免有瑕疵棱角,如私心、成见、骄矜、暴躁、愚昧、顽恶之类,要多受切磋琢磨,才能洗刷净尽,达到玉润珠圆的境界。朋友便是切磋琢磨的利器,与自己愈不同,磨擦愈多,切磋琢磨的影响也就愈大。这影响在学问思想方面最容易见出。一个人多和异己的朋友讨论,会逐渐发现自己的学说不圆满处,对方的学说有可取处,逼得不得不作进一层的思考,这样地对于学问才能逐渐鞭辟入里。在朋友互相切磋中,一方面被“磨”,一方面也在受滋养。一个人被“磨”的方面愈多,吸收外来的滋养也就愈丰富。孔子论益友,所以特重直谅多闻。一个不能有诤友的人永远是愚而好自用,在道德学问上都不会有很大的成就。

好朋友在我国语文里向来叫做“知心”或“知己”。“知交”也是一个习用的名词。这个语言的习惯颇含有深长的意味。从心理观点看,求见知于人是一种社会本能,有这本能,人与人才可免除隔阂,打成一片,社会才能成立。它是社会生命所借以维持的,犹如食色本能是个人与种族生命所借以维持的,所以它与食色本能同样强烈。古人尝以一死报知己,钟子期死后,伯牙不复鼓琴。这种行为在一般人看近似于过激,其实是由于极强烈的社会本能在驱遣。其次,从伦理哲学观点看,知人是处人的基础,而知人却极不易,因为深刻的了解必基于深刻的同情。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挚的朋友中才常发见,对于一个人有深交,你才能真正知道他。了解与同情是互为因果的,你对于一个人愈同情,就愈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就愈同情他。法国人有一句成语说:“了解一切,就是宽容一切。”(Tout comprendre,c'est tout pardonner.)这句话说来像很容易,却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极伟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这种胸襟的只有几个大宗教家,像释迦牟尼和耶稣,有这种胸襟才能谈到大慈大悲;没有它,任何宗教都没有灵魂。修养这种胸襟的捷径是多与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与人推心置腹,从对于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对于一般人类起深厚的同情。从这方面看,交友的范围宜稍广泛,各种人都有最好,不必限于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论文里提出一个很奇怪的主张,以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对这主张很怀疑。

交友是一件寻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却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势利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义之交也有时不免闹意气之争。王安石与司马光、苏轼、程颢诸人在政治和学术上的侵轧便是好例。他们个个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当的友谊,而结果闹成和世俗人一般的翻云覆雨。交道之难,从此可见。从前人谈交道的话说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视朋友须如自己,要急难相助,须知护友之短,像孔子不假盖于悭吝朋友;要劝善规过,但“不可则止,无自辱焉”。这些话都是说起来颇容易,做起来颇难。许多人都懂得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会和人做朋友。

孔子曾劝人“无友不如己者”,这话使我很徨徨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胜似我,这样我才能得益。但是这算盘我会打你也就会打,如果你也这么说,你我之间不就没有做朋友的可能么?柏拉图写过一篇谈友谊的对话,另有一番奇妙议论。依他看,善人无须有朋友,恶人不能有朋友,善恶混杂的人才或许需要善人为友来消除他的恶,恶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随之消灭。这话显然与孔子的话有些牴牾。谁是谁非,我至今不能断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较是一个重要问题,而这问题又和善恶问题密切相关。我从前研究美学上的欣赏与创造问题,得到一个和常识不相通的结论,就是:欣赏与创造根本难分,每人所欣赏的世界就是每人所创造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情趣和性格的返照;你在世界中能“取”多少,就看你在你的性灵中能提出多少“与”它,物与我之中有一种生命的交流,深人所见于物者深,浅人所见于物者浅。现在我思索这比较实际的交友问题,觉得它与欣赏艺术自然的道理颇可暗合默契。你自己是怎样的人,就会得到怎样的朋友。人类心灵尚交感回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人,人也就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如何,就看你所“与”如何。“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人不爱你敬你,就显得你自己有损缺。你不必责人,先须返求诸己。不但在情感方面如此,在性格方面也都是如此。友必同心,所谓“心”是指性灵同在一个水准上。如果你我在性灵上有高低,我高就须感化你,把你提高到同样水准;你高也是如此,否则友谊就难成立。朋友往往是测量自己的一种最精确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个好朋友,就决不能希望得到一个好朋友。要是好朋友,自己须先是一个好人。我很相信柏拉图的“恶人不能有朋友”的那一句话。恶人可以做好朋友时,他在他方面尽管是坏,在能为好朋友一点上就可证明他还有人性,还不是一个绝对的恶人。说来说去,“同声相应,同气相一求”那句老话还是对的,何以交友的道理在此,如何交友的方法也在此。交友和一般行为一样,我们应该常牢记在心的是“责己宜严,责人宜宽”。

谈升学与选课

朋友:

你快要在中学毕业,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这一招也是人生一大关键,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为两个问题,第一是选校问题,第二是选科问题。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分开来说,较为便利。

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举时代的资格迷。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进中学,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砖。学校招牌愈亮,文凭就愈行,实学是无人过问的。社会既有这种资格迷,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租三间铺面,拉拢一个名流当“名誉校长”,便可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谁说中国文化没有提高呢?大学既多,只是称“大学”还不能动听,于是“大学”之上又冠以“美国政府注册”的头衔。既“大学”而又在“美国政府注册”,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况许多名流又肯“热心教育”做“名誉校长”呢?

朋友,可惜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学都不能解决我们升学的困难,因为那些有“名誉校长”或是“美国政府注册”的大学,是预备让有钱可花的少爷公子们去逍遥岁月,像你我们既无钱可花,又无时光可花,只好望望然去罢。好在它们的生意并不会因我们“杯葛”而低落的,我们求学最难得的是诚恳的良师与和爱的益友,所以选校应该以有无诚恳、和爱的空气为准。如果能得这种学校空气,无论是大学不是大学,我们都可以心满意足。做学问全赖自己,做事业也全赖自己,与资格都无关系。我看过许多留学生程度不如本国大学生,许多大学生程度不如中学生。至于凭资格去混事做,学校的资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贵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为那是一条较捷的路径。

升学问题,跨进大学门限以后,还不能算完全解决。选科选课还得费你几番踌躇。在选课的当儿,个人兴趣与社会需要尝不免互相冲突。许多人升学选课都以社会需要为准。从前人都欢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学时代,许多同学都希望进军官学校或是教会大学;我进了高等师范,那要算是穷人末路。那时高等师范里最时髦的是英文科,我选了国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杜威来中国时,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把教育学也弄得很热闹。近来书店逐渐增多,出诗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学的风头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顶。听说现在法政经济又很走时了。朋友,你是学文学或是学法政呢!“学以致用”本来不是一种坏的主张;但是资禀兴趣人各不同,你假若为社会需要而忘却自己,你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学者”了。任何科目,只要和你兴趣资禀相近,都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会。所以你选课时,旁的问题都可以丢开,只要问:“这门功课合我的胃口么?”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桩要事,所以不赞成早谈专门;早谈专门便是早走狭路,而早走狭路的人对于生活常不能见得面面俱到。前天G君对我谈过一个故事,颇有趣很可说明我的道理。他说,有一天,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位美国人游历,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发呆;中国人说:“自然真是美丽!”印度人说:“在这种地方才见到神的力量呢!”美国人说:“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费了!”这三句话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神力的广大和水力的实用。许多人因为站在狭路上,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便说他人所见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确。前几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和科学,争辩美术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观天诬天渺小么?

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我特地提出这一点来说,因为我想现在许多人大谈职业教育,而不知单讲职业教育也颇危险。我并非反对职业教育,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职业教育应该有宽大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做根底。倘若先没有多方面的宽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则职业教育的流弊,在个人方面,常使生活单调乏味,在社会方面,常使文化肤浅褊狭。

许多人一开口就谈专门(specialization),谈研究(research work)。他们说,欧美学问进步所以迅速,由于治学尚专门。原来不专则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专”也并非是任何人所能说的。倘若基础树得不宽广,你就是“专”,也决不能专到多远路。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牵此则动彼。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无所知,而专门研究某一部分,实在是不可能的。哲学和历史,须有一切学问做根底;文学与哲学历史也密切相关;科学是比较可以专习的,而实亦不尽然。比方生物学,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学,不能不通物理学,不能不通地质学,不能不通数学和统计学,不能不通心理学。许多人连动物学和植物学的基础也没有,便谈专门研究生物学,是无异于未学爬而先学跑的。我时常想,学问这件东西,先要能博大而后能精深。“博学守约”,真是至理名言。亚里士多德是种种学问的祖宗。康德在大学里几乎能担任一切功课的教授。歌德盖代文豪而于科学上也很有建树。亚当·斯密是英国经济学的始祖,而他在大学是教授文学的。近如罗素,他对于数学,哲学,政治学样样都能登峰造极。这是我信笔写来的几个确例。西方大学者(尤其是在文学方面)大半都能同时擅长几种学问的。

我从前预备再做学生时,也曾痴心妄想过专门研究某科中的某某问题。来欧以后,看看旁人做学问所走的路径,总觉悟像我这样浅薄,就谈专门研究,真可谓“颜之厚矣”!我此时才知道从前在国内听大家所谈的“专门”是怎么一回事。中国一般学者的通病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谈高远。比方“讲东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学,可以不通文学和美术,可以不通历史,可以不通科学,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开河,凭空立说;历史学者闻之窃笑,科学家闻之窃笑,文艺批评学者闻之窃笑,只是发议论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再比方著世界文学史的人,法国文学可以不懂,英国文学可以不懂,德国文学可以不懂,希腊文学可以不懂,中国文学可以不懂,而东抄西袭,堆砌成篇,使法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英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中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只是著书人在那里大吹喇叭。这真所谓“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学里去,千万莫要染着时下习气,侈谈高远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宽大稳固。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气话似用不着说。我以为你在中学所打的基本学问的基础还不能算是稳固,还不能使你进一步谈高深专门的学问。至少在大学头一二年中,你须得尽力多选功课,所谓多选功课,自然也有一个限制。贪多而不务得,也是一种毛病。我是说,在你的精力时间可能范围以内,你须极力求多方面的发展。

最后,我这番话只是对你的情形而发的。我不敢说一切中学生都要趁着这条路走。但是对于预备将来专门学某一科而谋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学的关于文哲和社会科学方面,——我的忠告总含有若干真理。

同时,我也很愿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你的朋友 孟实

谈学问

这是一个大题目,不易谈;因为许多人对它有很大的误解,却又不能不谈。最大的误解在把学问和读书看成一件事。子弟进学校不说是“求学”而说是“读书”,学子向来叫做“读书人”,粗通外国文者在应该用“学习”(learn)或“治学”(study)等字时常用“阅读”(read)来代替。这种传统观念的错误影响到我国整个教育的倾向。各级学校大半把教育缩为知识传授,而知识传授的途径就只有读书,教员只是“教书人”。这种错误的观念如果不改正,教育和学问恐怕就没有走上正轨的希望。如果我们稍加思索,它也应该不难改正。学是学习,问是追问。世间可学习可追问的事理甚多,知识技能须学问,品格修养也还须学问;读书人须学问,农工商兵也还须学问,各行有各行的“行径”。学问是任何人对于任何事理,由不知求知,由不能求能的一套功夫。它的范围无限,人生一切活动,宇宙一切现象和真理,莫不包含在内。学问的方法甚多。人从坠地出世,没有一天不在学问。有些学问是由仿效得来的,也有些学问是由尝试、思索、体验和涵养得来的。读书不过是学问的方法之一种,它当然很重要,却并非唯一的。朱子教门徒,一再申说“读书乃学者第二事”。有许多读书人实在并非在做学问,也有许多实在做学问的人并不专靠读书,制造文字——书的要素——是一种绝大学问,而首先制造文字的人就根本无书可读。许多其他学问都可由此类推。子路的“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句话本身并不错,孔子骂他,只是讨厌他说这话的动机在辩护让一个青年学子去做官,也并没有说它本身错。

一般人常埋怨现在青年对于学问没有浓厚的兴趣。就个人任教的经验说,我也有这样的观感。平心而论,这大半要归咎我们“教书人”。把学问看成“教书”“读书”一个错误的观念如果不全是我们养成的,至少我们未曾设法纠正。而且我们自己又没有好生学问,给青年学子树一个好榜样,可以激励他们的志气,提起他们的兴趣。此外,社会上一般人对于学问的性质和功用所存的误解也不无关系。近代西方学者常把纯理的学问和应用的学问分开,以为治应用的学问是有所为而为,治纯理的学问是无所为而为。他们怕学问全落到应用一条窄路上,曾设法替无所为而为的学问辩护,说它虽“无用”,却可满足人类的求知欲。这种用心很可佩服,而措词却不甚正确。学问起于生活的需要,世间绝没有一种学问无用,不过“用”的意义有广狭之别。学得一种学问,就可以有一种技能,拿它来应用于实际事业,如学得数学几何三角就可以去算账、测量、建筑、制造机械,这是最正常的“用”字的狭义。学得一点知识技能,就混得一种资格,可以谋一个职业,解决饭碗问题,这是功利主义的“用”字的狭义。但是学问的功用并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学问的最大功用并不在此。心理学者研究智力,有普通智力与特殊智力的分别;古人和今人品题人物,都有通才与专才的分别。学问的功用也可以说有“通”有“专”。治数学即应用于计算数量,这是学问的专用;治数学而变成一个思想缜密、性格和谐、善于立身处世的人,这是学问的通用。学问在实际上确有这种通用。就智慧说,学问是训练思想的工具。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必定知识丰富,思想敏锐,洞达事理,处任何环境,知道把握纲要,分析条理,解决困难。就性格说,学问是道德修养的途径。苏格拉底说得好,“知识即德行”。世间许多罪恶都起于愚昧,如果真正彻底明了一件事是好的,另一件事是坏的,一个人决不会睁着眼睛向坏的方面走。中国儒家讲学问,素来全重立身行己的功夫,一个学者应该是一个圣贤,不仅如现在所谓“知识分子”。

现在所谓“知识分子”的毛病在只看到学的狭义的“用”,尤其是功利主义的“用”。学问只是一种干禄的工具。我曾听到一位教授在编成一部讲义之后,心满意足地说:“一生吃着不尽了!”我又曾听到一位朋友劝导他的亲戚不让刚在中学毕业的儿子去就小事说:“你这种办法简直是吃稻种!”许多升学的青年实在只为着要让稻种发生成大量谷子,预备“吃着不尽”。所以大学里“出路”最广的学系如经济系机械系之类常是拥挤不堪,而哲学系、数学系、生物学系诸“冷门”,就简直无人问津。治学问根本不是为学问本身,而是为着它的出路畅销,在治学问时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出路畅销后当然更是“得鱼忘筌”了。在这种情形之下的我们如何能期望青年学生对于学问有浓厚的兴趣呢?

这种对于学问功用的窄狭而错误的观念必须及早纠正。生活对于有生之伦是唯一的要务,学问是为生活。这两点本是天经地义。不过现代中国人的错误在把“生活”只看成口腹之养。“谋生活”与“谋衣食”在流行语中是同一意义。这实在是错误得可怜可笑。人有肉体,有心灵。肉体有它的生活,心灵也应有它的生活。肉体需要营养,心灵也不能“辟谷”。肉体缺乏营养,必酿成饥饿病死;心灵缺乏营养,自然也要干枯腐化。人为万物之灵,就在他有心灵或精神生活。所以测量人的成就并不在他能否谋温饱,而在他有无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人到了只顾衣食饱暖而对于真善美漫不感觉兴趣时,他就只能算是一种“行尸走肉”,一个民族到了只顾体肤需要而不珍视精神生活的价值时,它也就必定逐渐没落了。

学问是精神的食粮,它使我们的精神生活更加丰富。肚皮装得饱饱的,是一件乐事,心灵装得饱饱的,是一件更大的乐事。一个人在学问上如果有浓厚的兴趣,精深的造诣,他会发见万事万物各有一个妙理在内,他会发见自己的心涵蕴万象,澄明通达,时时有寄托,时时在生展,这种人的生活决不会干枯,他也决不会做出卑污下贱的事。《论语》记“颜子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赞他“贤”,并不仅因为他能安贫,尤其因为他能乐道,换句话说,他有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宋儒教人体会颜子所乐何在,也恰抓着紧要处,我们现在的人不但不能了解这种体会的重要,而且把它看成道学家的迂腐。这在民族文化上是一个极严重的病象,必须趁早设法医治。

中国语中“学”与“问”连在一起说,意义至为深妙,比西文中相当的译词如learning、 study、 science诸字都好得多。人生来有向上心,有求知欲,对于不知道的事物欢喜发疑问。对于一种事物产生疑问,就是对于它感兴趣。既有疑问,就想法解决它,几经摸索,终于得到一个答案,于是不知道的变为知道的,所谓“一旦豁然贯通”,这便是学有心得。学原来离不掉问,不会起疑问就不会有学。许多人对于一种学问不感兴趣,原因就在那种学问对于他们不成问题,没有什么逼得他们要求知道。但是学问的好处正在原来有问题的可以变成没有问题,原来没有问题的也可以变成有问题。前者是未知变成已知,后者是发见貌似已知究竟仍为未知。比如说逻辑学,一个中学生学过一年半载,看过一部普通教科书,觉得命题、推理、归纳、演绎之类都讲得妥妥帖帖,了无疑义。可是他如果进一步在逻辑学上面下一点研究功夫,便会发见他从前认为透懂的几乎没有一件不成为问题,没有一件不曾经许多学者辩论过。他如果再更进一步去讨探,他会自己发见许多有趣的问题,并且觉悟到他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把这些问题都解决得妥妥帖帖。逻辑学是一科比较不幼稚的学问,犹且如此,其他学问更可由此类推了。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如果肯钻进里面去,必须使有问题的变为没有问题(这便是问),疑问无穷,发见无穷,兴趣也就无穷。学问之难在此,学问之乐也就在此。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说是不感兴趣,那只能证明他不用心,不努力下工夫,没有钻进里面去。世间决没有自身无兴趣的学问,人感觉不到兴趣,只由于人的愚昧或懒惰。

学与问相连,所以学问不只是记忆而必是思想,不只是因袭而必是创造。凡是思想都是由已知推未知,创造都是旧材料的新综合,所以思想究竟须从记忆出发,创造究竟须从因袭出发。由记忆生思想,由因袭生创造,犹如吸收食物加以消化之后变为生命的动力。食而不化固然是无用,不食而求化也还是求无中生有。向来论学问的话没有比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更为精深透辟。学原有“效”义,研究儿童心理学者都知道学习大半基于因袭或模仿。这里所谓“学”是偏重吸收前人已有的知识和经验。思是自己运用脑筋,一方面求所学得的能融会贯通,井然有条,一方面由疑难启发新知识与新经验。一般学子有两种通弊。一种是聪明人所曾犯着的,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思考力而忽略前人的成就。其实每种学问都有长久的历史,其中每一个问题都曾经许多人思虑过、讨论过,提出过种种不同的解答,你必须明白这些经过,才可以利用前人的收获,免得绕弯子甚至于走错路。比如说生物学上的遗传问题,从前雷马克、达尔文、魏意斯曼、孟德尔诸大家已经做过许多实验,得到许多观察,用过许多思考。假如你对于他们的工作茫无所知或是一笔抹煞,只凭你自己的聪明才力来解决遗传问题,这岂不是狂妄?世间这种“思而不学”的人正甚多,他们不知道这种凭空构造的“殆”。另外一种通弊是资质较钝而肯用功的人所常犯的。他们一味读死书,古人所说的无论正确不正确,都不分皂白地接受过来,吟咏赞叹,自己毫不用思考求融会贯通,更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自己去求新发见,这是学而不思,孔子对于这种办法所下的评语是“罔”,意思就是说无用。

学问全是自家的事。环境好、图书设备充足、有良师益友指导启发,当然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具备这些条件不一定能保障一个人在学问上有成就,世间也有些在学问上有成就的人并不具备这些条件。最重要的因素是个人自己的努力。学问是一件艰苦的事,许多人不能忍耐它所必经的艰苦。努力之外,第二个重要的因素是认清方向与门径。人手如果走错了路,愈努力则入迷愈深,离题愈远。比如学写字、诗文或图画,一走上庸俗恶劣的路,后来如果想把它丢开,比收覆水还更困难,习惯的力量比什么都较沉重,世上有许多人像在努力做学问,只是陷入“野狐禅”,高自期许而实荒谬绝伦,这个毛病只有良师益友可以挽救。学校教育,在我想,只有两个重要的功用:第一是启发兴趣,其次就是指点门径。现在一般学校不在这两方面努力,只尽量灌输死板的知识。这种教育对于学问不仅无裨益而且是障碍!“慢慢走,欣赏啊!”

“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在讨论艺术的创造与欣赏。在收尾这一节中,我提议约略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

我在开章明义时就着重美感态度和实用态度的分别,以及艺术和实际人生之中所应有的距离,如果话说到这里为止,你也许误解我把艺术和人生看成漠不相关的两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却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窄狭。一般人的错误在把它们认为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作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俗语说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作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锻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入”字,由“入”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剑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著;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味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味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味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见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象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他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他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涉及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份。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花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这番话似乎有些玄妙,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作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摄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摄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

后记这部稿子承朱自清、萧石君、奚今吾三位朋友替我仔细校改过。我每在印成的文章上发见到自己不小心的地方就觉得头痛,所以对他们特别感谢。

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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