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杏画心里猛地一震,似是被什么彪形大汉撞了身形,他伸出那满是厚茧子的手紧握住那杯盏,顺着里面的酒水晃了两下,打了个清亮的旋儿。
垂下的几缕发丝粗硬,恰巧遮住了他一瞬皱紧的眉。
他在心里顿了顿,再抬眼时眼中已是嫌恶满溢,冷哼着眯眼似是不屑的看了对面一眼,身形绷紧前倾,将手里的小青瓷瓶握了个紧,那瓷瓶不堪重力便是碰的碎在掌心了,扎了满手血花。
滴答滴答。
那鲜血缓流顺着指缝便落了下来,落到那雕花地面上,将那芙蓉花的细密纹路又熟络了一遍,刹那间栩栩如生似得摇曳。
对面那大户二当家三当家便皆是一副惊恐万分急了眼的样子,手忙脚乱的几哇乱叫,招呼着那小厮寻来止血的药材来敷上。
大当家自然是一副甚为关心的样子,一甩那长须直立起身来,半佝偻着腰肢,焦急探头扶住了程杏画那正血流如注的左手,如同家中长辈一般低声呵斥咒骂几句,亲手取了那小厮手里的敷着大蓟的洁白布条,轻敷上其左手,一举一动小心翼翼,似是在意到了心坎里。
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已被这一遭嘘寒问暖给热乎了个紧,程杏画心里作呕也是强忍着,逼着自己绷着身形热切的道了几声谢。
那大当家似是毫不在意的摆摆手,急忙扭头便也相同的呵斥了那程杏天几句,程杏天不耐烦的应了几声,勉强低了头。
大当家极其心累似得,一弯腰瘫到那雕花黄连木靠椅上深叹了口气。
这一宴席还是不好不坏的进行着,好在有二当家三当家两个捧哏着,气氛也算是尚可。
那手尚还束着布条的程杏画面上倒也寡淡,随性伸筷子夹了几个菜入口。
那大当家也是察言观色多年的人了,微挑那稀疏散白的眉头,冲程杏画道:“怎的,是这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怎见你食之甚少?”
程杏画垂头摇了摇,不语。
待到那宴席已是近了尾声了,程杏画这才放了筷,抬头冲大当家目光灼灼,卯着股劲似的如火般燃了起来。
他道:“大当家……不知我上次和你商议之事,到底你考虑如何?”
那大当家似是对他这番开门见山早已是见怪不怪了,神色如常的伸筷夹了几个菜入口,半晌这才抬眼极慈爱的冲左手边的程杏画笑道:“程家主啊,你也知我这生意不是轻易可动摇的,我这生意也是联系养活着千万家的生计,你这说要地我若是允了你,你叫我底下那一番兄弟又如何?”
程杏画心中暗骂着老匹夫真是吃的多吐的少,他吞到肚子里多少地,又能给那些做工的几成?净是挑着违心的面子话讲。
程杏画欲碎了那银牙,面上不显,只是微垂了头一副作难的样子:“这大当家也是知道的,我这北派早已是摇摇欲坠了,我底下那些银钱早是不够了,只能盼着这收回来些地养活着。”
这些时日,他听着徐意善的与大当家宴席来往,把这候南城几近逛了个遍,那大当家瞧着有机可趁不仅是派了底下人去打探一番,更是言语间敲了他不少话。
他早派李叔那在田地户头上做了不少假,又将那公示的账本隐秘的改了几改,自己更是一副日日发愁的老实习武人面貌,全然呈了出来给对方看这漏洞百般摇摇欲坠的北派。
端坐在雕花木椅上的大当家垂头晃了晃手中的银须,皱了眉头在发顶压出几道深纹,那声音也是深显疲惫的样子:“这……你再给我些时日,莫叫我两边为难呐,你我今日来这宴席也是为了欢心一场,便是莫要提这糟心事,来,这鲈鱼做的甚好,老哥哥便夹了给你。”
眼瞧着这老匹夫似是要脱了话题而去,程杏画皱了几下眉,无奈的垂了眉,忽的听闻那对面传来清朗声响:“哦?又是如何要事能紧的你二人如此为难?不知我可否略听一二?”
程杏画扫眼过去,那程杏天一副纨绔公子哥儿的模样,眉深目秀,过长的红衣半坠,落了那大半白腻圆润的肩头半隐半落在那艳红中,入了眼。
他抬腿便踹到那邻座的二当家椅上,胳膊便承在那半弯的膝盖上,手晃着杯盏一脸挑衅的望了过去,常年使笔的手指节白净细长,握着白瓷杯盏也不减其色。衬的那杏眼又明润几分。
程杏天瞧见对面那半带警告意味的眼神便是笑的越发欢了起来,似是蕴了蜜一般冲大当家歪头道:“哥哥,不成吗?”
这一番哥哥,虽似是唤向对面实则是对着那大当家。
程杏画将那正接了鲈鱼的筷一摔,平素稳重大气的面容也绷不住,便是猛然站起身来手指对面:“这是我两人的事,又与你何干?你……”
还未待得那程杏画再教育一番,刚给他夹过鲈鱼的大当家便是一笑,似是那声哥哥极入耳似得,抬手阻了程杏画的言语,又夹了块白嫩的鱼肉送入了程杏天的银碗中。
那鱼肉白嫩劲道,沾了醋汁便是更增鲜味,润口到连刺也少有,入了那银碗便跟那碗中的勺击了声清脆。
大当家和颜悦色,瞧着程杏天眼中神情却是不明;“你若是想知……实则也非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我与你哥哥如今有些田地上的交易,如今大家在这城中的生意都不景气,我这边在候南城自然是占地多些,你哥哥便是想易些地回去罢了。”
程杏天似是好奇,哦了声算是回应,眼瞅着大当家似是还盼着他说出些什么来。
大当家瞧见他那番少年意气的样子,也是宽慰一笑,无奈的冲四周摆摆手,示意自己也是无言。
程杏天挑挑眉,索性后仰瘫向了那雕花椅,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
他将手覆上了眼,嘴角一勾便翘了起来,沾了那鲈鱼的醋汁便是更显红润,他仰头将那杯中酒一干二净,微微嘟嘴似是嫌那不够润口似得,半晌再出口便是语惊四座。
他道:“若是哥哥想要田地,那不若和我交易如何?我这南派也是不显小气的。”他猛地前倾坐起身来,一脚将那垫脚的二当家椅踹飞了出去,将那二当家吓了个咧跄。
无人知他说的是哪一个哥哥,却皆是眯了眼无人应答,皆知这南派程杏天性子喜怒不定花天酒地,亦知其最恨不公一言九鼎。
他伸手挠了挠头,将那束高的发顶揉了个杂乱,眼神明亮,似是蕴着滩蜜水的小溪,带着与生俱来的甜蜜气息夹杂着少年的意气天真,一齐朝着众人袭来。
这楼下大堂空气蓦的静了,众人皆在沉默中考量这话如何,而楼上顶层上站立的那人,裹着身厚重的衣服,似是被压了个沉,听着楼下那叽叽喳喳从鼻尖哼出声笑来,伸手接过婢女手中的瓜果往嘴中喂了二三。
那人歪头后仰几下,将颈肩活络个一遍,便转身踏步,似是毫不在意似得接过婢女手中的竹简,大步向前迈去,轻声笑道:“稳了。”
那身侧的侍卫紧跟其上:“大人,这邻城的那几户也是蠢蠢欲动,怕是那大当家早前便有勾当想要一网打尽,怕是他们驻在那边境的两三闲余兵马不足以……”
还未等那侍卫说完,那侍卫眼前便多了只细长并拢的手竖在眼前,他急忙顿口站定,便见眼前那人抛来双无甚情感的狐狸眼,搭着那眼下被花灯照的抹晕红光色,那眼翘了个好看的勾儿,明摆惹人心痒却又能被其中颜色冰个完全。
走在前的那人唇边勾了点弧度,似是在笑又像是嘲讽面前人的蠢笨:“你便当那杨怀数十载教的弟子和那长汀楼的首席便是吃干饭的?这点气力,哪里足以我来费心思使兵马?”
堂上宾客齐聚,方才欢声笑语的怕是要顶的这顶层的楼也撞上三撞,可觥筹交错间却又是人心的暗流涌动。
像是激荡浪花拍岸,水声急促上下,带着无可撼动的气劲一瞬便将那全场的人都涌入那浪潮去,不得不共同赴这一场宴席。
可这同时也是人心所向,每个人又都在无声的促成了这场宴席,为利益,为众生,带着无数的念头入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