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人间向你发来邀约。」
——题记
【壹】
她是鲛人,靠北海而居。颜色倾倒鬼神,桃花开眼底,一剪春水初生。
是族长最尊的大女儿。
三五夜,月有清辉。乘着族里祈月的空当,她悄悄离开自己的寝殿,向人族聚居的岸游去。
在能够从水面以下看见微光的地方,她停了下来,谨慎地把眼睛露出水面,目光落在五十丈开外的人间灯火。华灯初上,人世里一片尘土味的喧嚣。
她四下望望,见身边没有活物,便很放心地把头探出水面,摸到印象里附近的一块礁,将人形上半身彻底浮出来一搁。屈起玉臂作枕,她望了九万里远的月色,如今轻轻抚在自己的发梢,似乎想到什么,无意识叹了口气。
身下礁石后,突然飘出一个咔啦的清脆声响。她浑身一炸。
她太熟悉这种声音了。
鲛人族本杂食,靠河海里的水生植物、大鱼小虾便足以果腹,却不知哪代起,一些族人染上食人的毛病。茹毛饮血,连皮带骨,常扰人族安宁。自古及今地引来不少义士,却总也治不了鲛患。
那些天各一方的人族迢迢来斩杀鲛人时,她曾有好几回躲在很近岸的礁石后,听闻过剑出鞘的声音,剑刺入血肉又拔出的声音,和剑入鞘,剑与鞘相厮磨的声音。
她正出神的时间,礁石的另一面站起一个人。衣料与岩石摩擦的声音引得她回首,于是在月下,那个男子撞入她眼眸。
那男子,长得真好看。剑眉星目,白皙,薄唇,长身玉立。素衣衫,背着左手,右手里一把剑。她抬头的那时,他也在垂眸瞧她。
见她愣着,男子开口,嗓音像是今夜的柔风:“姑娘你...没事吧?”
鲛人族血冷,不活跃。未施粉黛,鲛人们的面上都是一副死白死白的吊死鬼形容。加之她平日没有避水习惯,现下半身出水,活像个落难人,无怪乎男子这么想。
“那个...呵呵,我很好,多谢道长关心。”她哑着嗓尴尬回道,心说这位的着装,恐怕也是来斩鲛的,你可千万别发现我的尾巴。
“...道长?”
“我...说错了?”
男子默了默,轻笑道:“没错。”又转了语调,“当真很好?我...贫道看姑娘你并不那么好。真的不需相帮吗?”说着便要靠近一步。
“当真!”她终于从男色里醒神,骤然抬高音量。
“中气十足,果然很好。”他又笑,“不过月黑风高夜,姑娘家还是莫在此戏水了,不若贫道送姑娘一程?”
她头皮又一炸,生硬地掰开话题:“不必...呃那个...不知道长姓甚名谁?”
“鄙人萧华。姑娘如何?”
“我叫无霜。”
萧华还欲说下去,无霜灵机一动,望了他身后突然瞪大双眼,神色像是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萧华顺她目光回身。
无霜悄声地溜回水下。萧华转头,仅见空荡荡的礁石,远处水面有破碎的月光。他笑着摇摇头。
...
无霜尚未远去。身躯贴在礁石水下的部分,她轻咬自己的下唇,唇边绽开一抹清甜的浅笑。
我叫无霜,你要记得我。
-
【贰】
翌日,北海深处。
一小队蓝衣侍女在一片狼藉的大公主寝殿外面面相觑。
“大清早的不干活,这是做什么?”一位青衣侍女路过,质问道。
“这...珍珠姐姐,我们该不该进去帮大殿下拾掇拾掇?”领头的蓝衣立马露出大大的微笑,上前请示。
被称作“珍珠”的大侍女往殿内略了一眼,淡定道:“哦,不必理。大公主有丢东西的m...”把“毛病”二字压在舌尖,她改了个口,“习惯。没事的,殿下随性惯了,待她用膳时你们再进去。”
“是。”一队小侍女向珍珠含了首,各自散去。
珍珠甩着尾巴游进寝殿,被一本经卷砸个正着。
“给我砸着了?叫你们别进来偏不听。”无霜背对着殿门,埋在杂物堆里嘟囔。
“我的好殿下,您又丢了什么物件?”珍珠颇无奈地谑道。
听见熟悉的嗓音,无霜往背后施舍了个白眼:“我找那个...那个什么丹。就那吃了能暂时化作人形的丹丸。”换个方位又翻一阵,自语道,“好久没用过了...在哪呢?”
“不必找了。如今人鲛关系渐恶,虽说那些食人的叛徒惹祸不该我们担,但族长仍忧心殿下贪玩,要上岸起事端,已收走了那丹药。”珍珠收了笑,正色道。
“什么!”无霜立刻窜到珍珠面前,咬牙切齿地骂,“...这死老头子!”
珍珠抬起手,长指甲轻轻点着自己的尖下巴,一笑:“是族长嘱咐着找去给他的。不过嘛…”再瞥无霜,又一笑,“交多少,可是我说了算。”
话音才落,无霜立时勾住珍珠的肩,谄媚道:“好姐妹,你可是随本殿下长大的...”
“别套近乎。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上岸啊。”
“上岸做什么?”
“那个...先给一颗,待本殿下归来细谈。成不?”无霜眨着桃花眼,尽力表现讨好与“无辜”,“回来给你带好看的首饰。如何?”
珍珠犹豫片刻,慢吞吞在袖里摸索,掏出个小玉瓶,递给无霜并婆婆妈妈地叮嘱:“我留了五颗,你只许用一颗。两个时辰的效用,若不及时入水,在岸上化出鲛尾你就与离水的鱼一般了,遇上人族就呜呼。莫闯祸。”
夺过玉瓶,无霜给珍珠一个大大的拥抱,避了水,箭矢似的游出寝殿。
珍珠望了那背影耸耸肩,不能怪她明知有险还放水,这种事情两人打小不知干了多少回。再者,她们又不是食人鲛族。
她不知,人族其实一直分不出食人鲛与性情温和的普通鲛人。普通鲛人深居远海,不爱动弹,似无霜那般总跑去人族的很少,自然也很少被当成食人鲛斩杀。
-
【叁】
无霜回到昨夜的礁石边,吞下一颗丹丸,自最近的岸悄悄爬上。
不远处有渔渡酒家,门口小二正晒网。
无霜过去要了壶茶。待上桌,她摸出个色泽纯粹、颗粒圆润的大珍珠丢给小二:“打听个事。”
一个酒家小二哪见过品质这样好的珍珠,立时双眼放光:“姑娘您问您问。”
“你一直在这做工?”
“小人日夜都在店内。”
“昨夜以来,可有见一男子自此上岸?容貌甚俊俏,白衣持剑。”无霜想了想,站起来,在比自己高一头的空中比划,“大概这样身量。”
小二抿唇思量一番:“似乎...对。今晨天擦亮那时,小人开店门倒确见了一白衣。”他边伸手指,“在街那头,是个背影,往村外、镇子方向。旁的,便不知了。”
“多谢。”无霜又摸两颗较小的珍珠打发了小二,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茶,起身沿街去。
一路打听一路买东西,一路走到了村外的林子。
...
日头慢慢地爬...林子也快走尽了。
眼见过去半个时辰尚未寻见人,无霜略有些烦躁。
林深处,打斗声渐起,由远及近。她一惊,下意识地缩在最近的一丛灌木后,轻轻拨开细枝桠,刚好装下她的视野。
看清人,她愣了愣,旋即勾起一个轻快的微笑。虽然是对方提着长剑在血斗,无霜心里仍然欢快。
而面前的人这样交谈着:
“这位公子,适才那只鲛人是我们几个捕捉到的,身上有多少宝贝都属于我们。阁下还是莫多管闲事了罢。”四个褐布衣衫的中年人正围攻一个白衣男子。
两柄剑“铛”地撞在一起,金属摩擦声中,萧华沉下嗓音:“你们捕捉的鲛人,并非食人鲛。鲛人不能离水过久,还请快些放归大海,切勿伤无辜。”
“嘁。我们世代在此,还从未听闻有什么不食人的鲛。你这外来小辈休要胡搅蛮缠!”
话及此,无霜却心里依然欢快着:“得来全不费工夫,嘻。”
因为...她根本没听进这对话。
但欢快着欢快着,她就在眼风里瞅见一物,遂愣在原地。
族中同胞?怎会五花大绑被扔在角落里?
无霜立即端正身子,细细听了缠斗五人的交谈,嘴角一抽。
...什么?这四个褐衣傻子绑了普通鲛人,还想处置掉?当着她鲛人大公主的面?岂有此理?
萧华明显不愿伤人,克制着一对四有些落下乘。她当时就想加入战斗。转念一想,自己修的...可是基本只有水族才修的水系术法,一出手准露馅。出门时又没想着要带暗器武器。这可怎么办...
仔细看了环境,又摸着下巴思量半晌,无霜拿定主意,沿灌木丛缓缓地移动。鬼鬼祟祟绕了半个圈,避开战区接近了被绑住的鲛人。
她捡起一枝枯木,从灌木底下、贴着地面戳了戳同胞。
同胞没动,她又戳了戳,确认她只是昏迷了。一抬首,却对上萧华不动声色飘来的眼神。
她的心漏跳一拍。观察萧华的动作,却顿时明白了那个眼神的意思。
趁着萧华把战区拉远,她悄无声息地、蹑手蹑脚地、一寸一寸地把同胞拉入灌木。打得火热的几人丝毫无觉,正被萧华的节奏带得很投入,却不知自己的猎物已经跑了。
再过半刻,萧华又望了望方才的那一丛灌木,发现无霜已会了意,救那鲛人离去。他眼底攒出几分满意的笑,不愿继续纠缠,佯败脱身。
四个褐衣人见他退走,得意地笑着,一转身钉在原地。
“鲛人呢?!!死小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