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染红了小半边天。依旧寒冷的春风,无情地扫荡着枯萎的花草、落叶。昔日高歌欢舞的鸟雀,也不知何时归来。一派凄然冷清的景象。
郭国伫立在江边的松林里,凝望着远处滚滚东去的江水,思绪万千。曾经执着于追梦,却发现梦已飘远;曾经执着于追爱,却发现爱只是过客。郭国的那颗心早已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犹如待落的枯叶,微风即可拂落。他脑海里闪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想忘记却终不能够。郭国知道自己已食了那颗禁果,就要遭受折磨,可他不甘心。一次次的暗示,得到的总是沉默。每一次沉默,都像一把火燃尽了最后一点希望。无法挣脱的是心的镣铐,无法泯灭的是对幸福的向往。水与火的交织,演绎着世间最悲壮的慨歌。光阴荏苒,稍纵即逝,慨叹美好的生活,为什么总带有遗憾?
春风伴着几许微寒,带走了郭国的一滴泪水。远处一只水鸟在风里飘摇。天空里的第一丝曙光,也随着朝阳一起升起。郭国带着忧郁走入荒草间。他低着头,躺在那里,不知过去了多久。如果夜色还末曾降临,如果饥饿还没有影响到他,也许他还会继续那样不声不响地静坐下去,直到上帝向他招手。
郭国曾经听人说,每有一声叹息,就会有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也不知是哪个忧心的人在幽怨地伤感,不然,怎会在这一地的零乱枯黄之后,还见不到任何的生机。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郭国竟如此喜爱夜晚。深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某个顽皮的孩子打翻的蓝色墨水。可能是从很久以前就已在心中埋下了夜的种子,不过是到了如今才开始发芽。但是,这个芽生长得太过迅猛。霎时间,铺天盖地、肆意弥漫……冷,这是早春给郭国的感觉。他裹紧了外套,依旧是冷。无奈,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看着车辆与行人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地穿梭,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金钱、利益。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有点可笑……郭国终于站了起来。他已经将他的曾经,重新温习了一遍。清晰而沉痛的回忆,使他陷入深深得绝望之中。但也使他明白:他还活着!这么鲜明、清楚地活着。而刚才,他的意识已将他的生命与死亡混淆了。于是,他感到了一点欣喜。他挺直了身子,以向人昭示他生命的存在。风一阵阵拂过脸庞,划过皮肤,微微疼痛,就像亲吻的感觉。
郭国从懂事起,他一直寻觅着这种人生中最平凡的身体语言。无数次,他在梦中被人亲吻,都会惊叫起来。醒来后,麻木地感觉着自己冰冷的双手,死命地抓着衣服。恍惚的热忱,还来不及消受,就已然冻结。
时间验证了郭诚的那句话,不该存在的,早晚会被这个社会终结。看到老城改造蓝图的时候,郭国才真正明白这句话所蕴含的道理。
一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作品,鲜红的砖砌出了那个时代的炙热的激情,如血液般淌在时间的血管里,永不褪色。阳光射穿静谧的柏树,在一片片瓦砾上留下温柔的痕迹。轻轻地抹去那些尖刻,留住了单纯的热情。眼前的这幅画,已经被设计师修改成了宏伟的设计图。这张图,就挂在苦儿井的外面。而碎砖烂瓦拼凑成的苦儿井的墙壁上,也画上了大大的拆字,一切将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进行着。
年轻的设计师,在一旁指挥着工人们。他表情轻松,手臂有节奏地挥舞着,好像那幅设计图已经成竹在胸。“施工队联系好了没有?都赶紧拆了。”巨大的铲车,在苦儿井的外围咆哮着,仿佛只需瞬间就足以毁掉这个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的苦儿井。
郭国也意识到眼前的境况,他只好问着得意的设计师,“这里也要拆?”
“当然。”设计师冷冷地丢给郭国两个字。
没有苦儿井的庇护,那些苦孩子亦将流落街头。郭国继续追问着,“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规划需要,懂吗?”设计师瞟了郭国一眼,指了指设计图。“看见没?建成这样的复古建筑。像苦儿井这样的危房建筑太多了。住起来挺危险的,再不拆也影响市容了。”
“这是你画的?”郭国看不懂直线,圆弧,和一堆数据组成的图纸。他看重的只是那幅原画。
“这是美术大师画的。我的任务就是把这幅画变成真的。说了你也不懂,这叫艺术。”设计师收起图纸,继续指挥着工人们劳作。
郭国继续端详着那幅画。或许只有在时间的交错与连织中,才能寻找到精纯的灵感;或许只有在宁静中,才能倾听到来自内心深处最梦幻的倾诉;或许只有在孤独中,才能培养出脱俗的气质;或许这幅画能变成现实会真的很好。可是没有苦儿井,那些孩子将怎么办?“里面住的人呢?”
“不知道。施工队早就把他们赶跑了。”
“你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吗?是一群流浪儿。他们会无家可归的。”面对设计师冷漠的回答,郭国只想为那些苦孩子,和即将成为废墟的苦儿井多做些辩解。
“我不用管,我也管不着,也管不了。您还是去问有关部门吧。”设计师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郭国看着眼前即将殒灭的苦儿井,就想起苦儿在黑夜的冷风中挣扎,还有他一直憎恨的哥哥郭诚。他们去了哪里呢?推土机的轰鸣,让郭国更加焦虑,凝悬在半空的冰冷巨锤,有点让人窒息的感觉。飞起的烟尘罩住了自己,就连血液的流动好似都给堵住了似地。
郭国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无人接听。又拨了一个号码,依旧无人接听。当他心灰意冷地拨到第三个时,终于有人接听了。可郭国并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抽泣起来。就这样,一直没有和对方说话。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电话打给了谁。于是,噎咽着把手机关了。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坐在马路边拿着手机哭泣,他觉得那样显得太矫情了。
哭,是这个世界上最痛快的表达方式。但是,在畅快淋漓过后,没人再会相信泪水。以至于郭国也开始犯浑,他脑子里不停地闪现苦儿和那群苦孩子流落街头的情景。他发疯似地寻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苦儿。而唯一能打听他们下落的方式,就是找到郭雨。
站在迷幻的音乐和爆闪的灯光下,郭国看到那个从不轻易说话的郭雨,以及那群迷醉在酒精里的人,只是这个画面模糊得有点残忍。熙攘喧闹的人群,像一波又一波激起的浪花,致使郭国也辨不清方向了。夜幕下,在这迷幻的世界里,有着千头万绪的空白秘密。而秘密的一端,有着道不明的窒息。郭国四下寻觅着郭雨,在人心疯狂到极致的舞池里,想要向前挪动一步绝非易事。然而,大声的呼喊声,也逐渐淹没在狂乱的音乐之中。郭国大声叫着,“郭雨!郭雨!”每往前走一步,都会遭来人的白眼,甚至一句唾骂。脆弱的耳膜,在忍受着一次次的阵痛之后,脑袋之中,全是乱哄哄的回鸣。
郭雨确实坐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已经习以为常的人们,也不会在乎她跟那个男人在角落里做什么。只有在这里,金钱和快乐才会划上等号,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理所当然。那个男人一只端着酒杯,另一只手环抱着郭雨纤细的腰。他的呼吸,都可以深切地感觉得到郭雨是一个干净的女孩。白皙的皮肤上,没有岁月留下来的任何一丝斑点和痕迹,像是陶瓷质地的精品。
郭国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郭雨静止发呆地样子。那种蓄满深情的神秘,犹如森林里的瀑布,发出来的聒噪的混音,给人无限的遐思。
直至郭国走到可以透过微光看到郭雨的时候,他才发现郭雨的衣服低胸露背,隐约透出殷红色内衣。那个男人正蠢蠢欲动地试探着。郭国看到这些,嘿嘿地冷笑了起来。他第一次发现那句话真的正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清纯和无辜只是表面。这个世界上没有金钱和肉体解决不了的事情。
郭雨开始旁若无人地解着外套。每解开一个扣子,她都会向四周瞄一眼。那样的瞄,充满着挑衅和挑逗。对郭国来说,这是一种强大的打击和讽刺。
“郭雨!”郭国估计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从地上捡起郭雨漂亮的外衣,用力拨开人群,在她眼前晃了起来。
郭国觉得郭雨看见自己会害怕,至少会收敛一点。可是,郭雨的冷静,让郭国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郭雨只是无所谓地瞟了郭国一眼。也许当一个男人在一个晚辈面前失去了威慑力,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而这样一个念头,让郭国觉得失败和沮丧。
郭国把捡起的外衣用力甩到地上,对着郭雨开始大声吼叫,“你居然还干这种事?真替你感到害羞!”
“我是羞耻,可总比饿死好!”郭雨看着对面男人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她知道这笔生意要泡汤了。她只好慢慢得把扣子系上。
男人看了郭国一眼,不情愿地缩回了搭在郭雨胸罩上的手。对于搅了他好事的人,没有一点友好的意思。“他是谁啊?”
“不认识。”郭雨淡淡地回答。
“又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扫了爷的兴致。”男人的话,彻底激怒了他。郭国一把抢过别人手里的一杯鸡尾酒,当着郭雨的面,把酒泼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
男人大叫一声,挥舞起拳头。“你活得不耐烦了?”
郭雨看见那个被泼了一头酒水的男人,暴跳如雷地扑上去和郭国扭打在了一起。而此时的郭雨,端着一杯咖啡,冷冷地站在一旁观看。酒吧里很多人在起哄。在这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是大多数。
郭国把那个人的鼻子揍得鲜血直流,惨叫刚发出半声,就因为呼吸的不畅而中断了。血水伴随着他疯狂的拳头而四处飞溅。这时的郭国,就像正捕捉食物的猛兽,显露着狰狞。这一刻,郭国觉得自己的野性完美地回归了。男人再也支持不住了,开始求饶。郭国甩开那个男人,轻蔑地看了一眼,走到郭雨面前,夺过她手里加了很多糖块的咖啡,狠狠地泼了出去。黑色的液体,顺着她的白色吊带,一滴一滴地流下来。“真不要脸!不知羞耻!”
“告诉我,脸面值多少钱?”郭雨拨开眼前的刘海,逼视着郭国。
“难道你的眼里只有钱?”郭国气愤异常。
“呵呵。”郭雨摸着被打湿的头发。“没有钱,我怎么生活?”那个被郭国打伤的男人,正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周围的人看到战争结束了,又都回到了迷幻的潮海中。“你又坏了我的生意。我爸说得对。你只会给别人制造麻烦。”
“苦儿井没了,我到处找你们。苦儿去哪了?”
郭雨取过纸巾,擦拭着还在滴着咖啡的头发。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郭国。“跟你有关系吗?苦儿的生死和你毫不相干。你能管得了这么多吗?”
郭国几乎把脸贴到郭雨面前。他不想管郭雨做什么了,只想知道苦儿的下落。“我要帮助苦儿!”
“帮助他?你以为你很慈悲,很高尚?让你的冠冕堂皇见鬼去吧!”郭雨愤怒得把咖啡杯摔在郭国的脚边,转身离去,神态是那样得决绝。就在郭雨离开酒吧的那一刻,他的心像那个咖啡杯一样,立刻破碎了。
郭国没有追出去,即使自己的心流出血来,郭雨也未必能感受到。原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可如今,却发觉埋在心灵深处的一些伤痛,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轻轻地拾起掉在夜里的影子,潇洒地把背影镌刻在身后渐行渐远的酒吧里。
手指不断地敲击在键盘上
抒写着华丽而又残忍的文字
像利刃一样刺穿忧伤的胸怀
在将微弱的呼吸彻底地熄灭后
我听到了黑色的雪降落的声音
不断不断得在绝望的心田蔓延
直到淹没暗淡的过去
走在喧闹的街市里
只是一具漂浮的躯壳
魂魄已被摄走
肉体勉强在存活
孤单的影子在游离
无奈与失望在化合
高贵的头颅已低下
眼神灭绝了活力的颜色
曾经的倾吐和张扬
演化成了一片可怕的沉默
只是渴望超度
让腐朽的生命
点起熊熊烈火
风雨下一刻就要来了,城市中的人影开始稀疏,开始躲避。车辆也还剩下少数在街上流动。只有道路两旁的灯依旧通明,沿绵不断地通向辨别不清的尽头。郭国暗暗发誓,从此刻起,要像路灯一样,从容不迫,坦然面对人生。
郭国早早地就醒了,红肿的眼带着淡淡的伤。用凉水浸湿憔悴的脸,凉凉的、冰冰的。他擦干脸颊的泪痕,对着镜子微微翘起嘴角,勉强的笑容夹杂着苦涩。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天,阴阴的。他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