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悠悠，照进青龙队班房。
叶欢从梦中醒来，仍然能感受到宿醉后的头疼。
“昨晚喝太多了。”他嘟囔着爬起身来，穿好衣服。
推开房门，发现大厅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子坐在椅子上。
“果然还是你酒量最好，喝了那么多，跟没事人似的，其他人都起不来了。”叶欢含笑道。
女子穿着轻薄的浅蓝色纱裙，头发梳成一个简易的灵蛇髻，一根玉钗很随意地插在发髻上，正是沈玉翎。
“你也有进步，昨晚破费不少吧，说了我付钱的，你非要抢着结账。”沈玉翎笑了笑，眉宇间看起来略显沉凝。
昨天沈玉翎被长安六扇门学堂录取的通知由宋兰袖送过来后，叶欢便拉着青龙队众人，包括公衙的一些熟人，相约在邀月楼开席摆酒，庆祝沈玉翎学考成功。
一番酣畅痛饮后，原本约好的沈玉翎请客，结果叶欢硬是抢着结账。
“你去长安，也少不了上下打点，那里消费高，需要钱。”叶欢走下楼，状似随意地扫过沈玉翎的这身打扮，笑道：
“你这一身打扮也太像个黄花闺女了。”
“我本来也是黄花闺女......”沈玉翎白了他一眼，撇嘴道：“夏天还不准我穿清爽点了。”
叶欢嘻嘻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笑意敛去，轻声道：“明天就走了？”
“啊，是啊。通知上规定了去长安报到的时间，我算了算，明天差不多就要动身，还要先回家看一趟，怕时间来不及。”沈玉翎仰了仰头，怔怔凝视着二楼的诸多房间。
那都是醉到现在起不来的兄弟们。
叶欢瞥见沈玉翎精致脸蛋上微皱的眉宇，只觉得有股浊气郁结在胸中，憋闷得慌。
一个冲动的想法好似糖人般黏在他的念头上，挥之不去。
“要不出去走走吧，我们俩。”叶欢这句话一出口，居然莫名地心跳加速。
“嗯？”沈玉翎侧头看过来，正看到叶欢坚定的双眼，微愣了一下，笑道：“好啊！”
于是在叶欢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后，两人便一同出行。
出了班房后，沿着大马路向南，一直走到潜江岸边，然后顺着河边的堤岸一直往东走。
左侧是波光粼粼的潜江，右边是人来人往的街道。
两人走过白水原来摆摊的地方，走过方家的宅院，走过蜀花阁的莺声燕语，一直走啊走，一路聊着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情，有惊心动魄的案件，有哭笑不得的趣事。
两人都很默契地避免谈不开心的事，比如好友同事的故去。
沈玉翎偶尔还要和叶欢讲一讲过去的事情，说她从小就是个孩子王，一拳一个男孩子；说她当捕快时和师傅学刀，被关在牢房里和穷凶极恶的死囚搏杀；说她当协理捕头这两年经历的风风雨雨。
叶欢听得思绪悠远，时不时发出一声感慨：你可以写一本书，叫铁血女捕头是怎样练成的？
沈玉翎没有问他的过去，叶欢也不会去讲，原主的糜烂过去，他一点都不想让沈玉翎知道。
他只是将原主记忆里关于长安六扇门学堂的有关事情，以及长安的风土人情，隐去私生活，讲述给沈玉翎听，以便于她过去后更好的适应环境。
沈玉翎听得悠然神往，仿佛已经置身在长安的朱雀大街，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前是插着飞鹰旗威武严肃的六扇门学堂。
当两人走到一处有着少量沙石滩外露的地方时，沈玉翎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那晚上，我和尹月瑶战斗的地方。盛夏水位上涨，只剩这么点了。”她指着下面的沙石滩说道，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狂风骤雨的一夜。
叶欢探头往下看了看，遗憾道：“可惜水涨了，不然还想听你解说一下当晚的战斗。”
“挺想知道那晚，你究竟经历怎样一场恶战，我在花船上，等得很心焦。”说到最后一句，叶欢声音渐低。
沈玉翎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江面，忽然笑道：“都要走了，满足你的小愿望。”
什么？叶欢微愣，就见到沈玉翎飘然从岸上跳下去，左手化掌为刀，在空中似画了一个字一般。
然后惊奇一幕发生，江水忽然退却十丈左右，显露出下面的沙石滩和泥土。
沈玉翎左掌不停挥舞，先是在水陆界线处凸起了阻水的坚硬土墙，然后沙石滩上的湿泥被强行风干然后吹散。
不多时，这块地方便被还原成了当晚大战的场景，纵有很多细节偏差，总体来看也相差不远了。
“你这一手八卦刀已经被你玩出花来了，这就还原了啊，天秀！”叶欢跳了下来，他知道沈玉翎的绝学，但是看到这番操作，还是忍不住咋舌。
“除了那晚是下雨天，大概就是这样。”沈玉翎嘿嘿笑着，显然看到叶欢的惊讶神色，她也有点自得。
“喏，那天晚上我就在这个位置......”沈玉翎滔滔不绝地和叶欢讲述着当晚的恶战，时隔几个月，她依旧能讲清楚其中的细节。
其中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如今都由她轻描淡写地讲来，好像那受了一身伤吐血不止的女子不是她而是别人一般。
“最后，我就晕倒了，醒来就看到了你。”沈玉翎说完，发现叶欢没有回应，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叶欢正自愣神，被沈玉翎一看，倒是如梦初醒，他忽然有一种想抱住沈玉翎的冲动。
“你怎么了？”沈玉翎在他眼前挥手。
“没事，只是听入迷了。”叶欢眼神清明，忽然说道：“你从六扇门学堂出来，还会回乾州，回青龙队么？”
沈玉翎一怔，好似这个问题她也早就想过，微微蹙眉，迟疑道：
“不好说，按规定我这种协理转正的肯定是要回剑南道，但是能不能回乾州主要看有没有名额。
“而且，就算回乾州，我也不会回青龙队了吧，毕竟转正了......”
叶欢微微失落，忽然自嘲笑道：“是啊！就算你回来，也该转正提职了，总不能一辈子给我当副手吧，是我太自私了。”
沈玉翎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叶欢，似乎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沉默片刻，笑道：
“一起共事的机会还是有的。”
叶欢听着沈玉翎并没有底气的安慰，忽然感觉到一阵惆怅、失落，心中原本郁结的情绪，经过这一番散心，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像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难受得有点不透气了。
琼鼻秀目，黑发柔顺披下，穿着浅蓝长裙和自己玩抢蛋游戏的“千杯不醉”沈玉翎......
月光下递给自己手帕，结果迷倒自己搜遍全身的腹黑捕头沈玉翎......
为了学考，埋头书山卷海能够彻底忘记外物的“学渣”沈玉翎......
为了引出采花贼，一身红衣执长剑，美艳无双的沈玉翎......
面对强敌血战不休，从无败绩，被称为乾州第一快刀的沈玉翎......
开朗活泼，总是一脸哈哈笑带着点喜感的沈玉翎......
总是能为他排忧解难的“最佳副手”沈玉翎......
种种回忆浮现眼前，叶欢深吸口气，目光变得坚定。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和这样的沈玉翎相处几个月，通力合作破案，共同患难。
他，心动了。
原本觉得这个女孩没一点女性魅力的他，终于可耻地说出了真香二字。
无论原主的脑海中有多少和女人花前月下的记忆，对他而言，那些都如看电影一般，是别人的经历。而他自己，始终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小白。
确定自己感情需要勇气和决心，可是如今，沈玉翎要走了。
不是永别，但或许是分别，总之不会再有青龙队一起共事的时光了罢。
叶欢心潮起伏，千般话语想脱口而出，却挤在了喉咙，反而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了？不开心？”沈玉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关切问道。
“没事，我只是想说......想说......”叶欢心中忐忑，说话都嗫嚅不清，只暗恨自己没有原主那个花言巧语张口就来的高段位，平日里也能逞一下口舌之利，偏如今屁都放不出一个。
“想说什么啊！”沈玉翎笑着拍了拍他，啐道：“头儿，你怎么跟个大闺女似的扭扭捏捏。”
叶欢把心一横，双眼直视着沈玉翎，目光炯炯。
“霏儿，我想能和你一直在一起，破案，工作，喝酒吃肉，玩游戏......”
沈玉翎被叶欢突如其来的正经吓了一跳，呆愣了一会，茫然道：
“可以啊，半年后我回来，肯定会想尽办法回乾州的，这地方我也怪舍不得的。”
叶欢感觉她错会了自己意思，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一直在一起。”
沈玉翎微微察觉到什么，试探般问道：“一直在一起？”
“是，就像隔壁二牛和翠花那样。”
二牛和翠花是住在隔壁的小夫妻。
沈玉翎表情一怔，感觉心脏都停跳了一拍，耳根微微泛红，贝齿咬着下唇，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答。
叶欢终于说出口来，便感觉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憋着的，对沈玉翎的感受变化，包括自己的认真想法，都娓娓道来，情真意切。
沈玉翎只痴痴看着他说话，神色变幻不定，沉默无言。
叶欢终于说完之后，才感觉自己似乎说太多了，面露尴尬道：“抱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吧。”
沈玉翎轻叹一口气，缓缓道：
“我初见你时，只把你当成千面狐，如临大敌。结果发现你只是叶二少爷，我又觉得你是个放浪风流的花花公子。但你终究是我的上级，我也不想带着成见去排斥你。
“后来你和武大一战，让我感觉你或许的确是变了，再到后面去追捕花满恶，你最先发现他，而且硬是将境界高出你的花满恶拖了那么久，我由衷地佩服你。
“再后来，你帮助我学习，我心里很感激，没有你我不可能学考成功。为小七和白水报仇时，我甚至忘记了你的原本身份，我几乎要把你和叶二少爷当作两个人了。
“我也能察觉到，似乎我对你，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我之前只把它当作是兄弟情。”
说到这里，她面露挣扎之色，过了一会才平静下来，柔声开口：
“今天你的一番话，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对你也是动了男女之情的。但是......”
“你终究是叶二公子，你有过数不清的情人，数不清的花前月下。你或许也伤害过很多女人。”
“我做不到无视你的过去以及那些和你有过灵肉纠缠的女人，更不知道你对我，是否也如你之前对那些女人一样，或许用了情，但是不专一。”
沈玉翎的声音带着些许伤感，眉间似乎郁结着化不开的愁绪。
顿了顿，她黑亮双目望着叶欢的眼睛，声音不大但清晰地道：
“所以，我无法接受这份感情。”
叶欢沉默半晌，挤出一丝笑容。
“我明白了。”
说完，他转身背对沈玉翎，闷声道：“抱歉，我需要一个人走一走。”
待沈玉翎“嗯”了一声后，他便跳到岸上，沿着河岸继续往下走。
沈玉翎默默看着他离去，紧捏着拳头，眼眸中好似蒙上一层迷朦的雾气。
走出沈玉翎视线后，叶欢一路发足狂奔，足足跑了十几里地才停下来。
对着江中一阵呼喊发泄后，他心中所有的情绪在此时，只剩下怒火和荒谬。
原本听到沈玉翎吐露心迹说对自己也有感情，他登时就心花怒放，以为第一次表白便要成功了。
谁知最后，竟是因为原主混乱的过往而被沈玉翎拒绝了。
“叶欢你个混账王八蛋！死渣渣！死了就算了，还要我给你背锅。”
叶欢靠在一棵树上，一拳又一拳砸向树干，口中兀自骂着那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
树叶片片掉落。
终于发泄完怒火，叶欢缓缓地坐下来，靠着树干，思绪如潮。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自己，原主是原主。
然而今天，沈玉翎一番话让他醒悟过来：
无论他再如何展现出自己的不同，只要他占着这具肉身，他就始终担着原主的因果，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在他看来只是记忆，在别人看来却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就是对一个人的印象，根本无法苛责沈玉翎，怪她无法放下成见。异地处之，叶欢自认为不会做得更好。
“可是，我明明之前就想过这事，为什么现在还在纠结这个？”
叶欢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明悟，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上方，照彻黑暗。
他猛然站起来，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良久。
“这就是所谓的轮回蜃境么？焦生是学到变天击地大法的精髓了。”
叶欢忽然抬起右手捂住疼痛的额头，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真是厉害，就算提前做了准备，入梦后也完全没意识到这是梦境。
“很真实的情绪，逻辑关系也很缜密，如果沈玉翎没有拒绝我，或许我就真的沉沦在里面无法自拔了吧。
“但是说起来，还是我对自己狠一点呢。”
叶欢嘴角微微翘起，猛然提起左拳，狠狠地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砰！
咔擦咔擦！
整个世界倏然破碎。
......
“幻梦劫已毕，渡劫成功，获得十点劫力，现有劫力四十点。”
雾气笼罩着花船，叶欢猛然回过神来，便收到了武劫天书的信息反馈，让他颇觉意外。
他在被白雾吞噬前，就对自己施展了变天击地大法，却不是要抵御幻境，而是扭曲幻境。
通过将自己心中纠结的想法直接扭曲在幻境里面，使得原本使人沉沦的幻境变成让人痛苦警醒的幻境，以此来达到唤醒的目的。
幻境的结局本应是叶欢表白成功和沈玉翎在一起，但是他硬生生将自己纠结担心的事印证进去，结果就变成沈玉翎拒绝了他，让他在痛苦的噩梦中惊醒。
也就是说，梦中沈玉翎拒绝的话语，都是叶欢给她想好来给自己发好人卡的。
“但是真的好真实，这便是我内心情感的真实写照么？”
叶欢只恍惚了一小会，便镇定下来，感应四周的情况。
其余人还在幻境中，唯有尹月瑶站在杜伤扬面前，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没有注意到叶欢已然清醒。
叶欢不动声色地瞥了方群一眼，选定了目标，精神力量直刺过去。
变天击地大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