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乔望回去的时候,楚南歌还没有睡去,大约是在等他。
这时正是到了该吃药的时候,方圆没在房里,应该是去厨房了。
楚南歌见他回来,眼睛便亮了一亮,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刚迈进门口的许乔望略一怔动,赶紧上前扶了她一把。
这时的楚南歌笑起来仍是一副明媚模样,她借势拉住许乔望:“再过几日,便是相公你的生辰了吧。”
她久病缠身,还能分出几分心思来在意这个,若许乔望还是前几天那般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兴也就真的能给心里抹上几两甜蜜,可他如今偏是什么都知道了。
许乔望生辰在八月廿七,再隔个十天半个月便是重阳,临近深秋。
楚南歌借着他的生辰为引子,跟他打保票道:“在你生辰之前,我指定就活蹦乱跳了。”
许乔望略苦涩地一笑,倒是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应允道:“你总是最合适活蹦乱跳的。”
到了门口的方圆耳朵尖地听见这一句,接话道:“少爷你就总是非常无趣,得亏了少奶奶心大。”
许乔望让他噎得没话说,楚南歌见他窘样,倒是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许乔望被她笑得心上阴霾少了不少,却又听得进了门的方圆嚷嚷道:“对了少爷,今年你的生辰宴还没开始筹备呢?这不都没几天了吗?”
这一来二去原本心情还勉强算得上开心的许乔望恍然一忽悠,又让砸进酸涩的泥潭去了。
可这个问题本身毕竟没有什么问题,许乔望没法不答,只好闷闷地道:“兴许是忙忘了,反正宴席的筹备办的也快。”
方圆不疑有他地“哦”了一声,那一头楚南歌又是倦了。
许乔望看她脸色看得清楚,贴心地替她理了理头发又塞了塞被子,非常不讲情面地将不看颜色的方圆赶走了。
初秋的夜风进了窗子,撩拨得书桌处的嫩叶飘摇几番,在许乔望涩兮兮的目光里,祝愿许家的少夫人一夜好眠。
…………
农历八月廿七,许乔望生辰。
任许乔望千别扭万别扭,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正如许乔望所说,只消半天他便与家里合计出了一个方案,他全程搭话甚少,心不在焉地,只是原则性地提了几点要求:不要铺张,不要闹腾,不请外人。
许家老爷和夫人都没有什么异议,虽说管家似乎颇有微词,但都被老爷子一个眼神给压住了。
年过五旬的老管家这时才终于察觉出气氛不大对,应了一声,又将菜品一理,事情便草草定了。
这事老管家也没多放在心上,毕竟事后再细细一想,倒也极为正常,不为别的,只因着那前些日子害病的楚南歌,病情已日益加重,现今也是醒得越来越少了。
倒是那方圆十分费解,他在宴席之前与许乔望一站一蹲杵在一间客房外,捞着刚从厨房顺出来的一只炸虾,喋喋不休地对着站姿良好的许乔望道:“生辰宴,最能拿出手的菜居然就是这虾?哎少爷你是不是失宠了?咱家是又要有小少爷了还是怎么的?你可得努力表现表现了,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多皮不,说不准就皮的老爷夫人谁都没有闲心再来管管你了……”
“话说你不才是最废球的那一个吗?你都不害病的天气,那就得是非常好的天气了,说来去年那场雪仗你都打得十分坚强,倒是今年,反是少奶奶提先病了,居然到这会儿还没什么好转……那老大夫不会是个什么骗子吧……”
前些天几乎异常地烦他的许乔望十分顺从地听了他这一通扯皮,他好像是换了一身新做的衣服,脸色却很憔悴,挂着强撑出来的一点笑容,神情温和。
蹲着的方圆费劲地挪了挪,把虾头一掐囫囵个吞了,他认真地嚼了嚼,大概是有什么话非常想说,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那位少爷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许乔望:“怎么了?”
方圆眨眨眼又搔搔头:“也没啥……就觉得你今天不大对劲。”
许乔望淡淡一笑,经他这么一戳破,面上也丝毫没显出什么端倪:“想来你我二人也相识将近二十年了,你觉着不大对劲,兴许就是不大对劲吧。”
方圆:“啊?”
许乔望蹲下去轻轻一拍他肩膀,起身走了。
方圆觉得他这个动作来得平白无故,下意识便“哎”了一声,可许乔望似乎走得坚决,没能让他叫住。
方才两人并排时还真没看出什么,如今许乔望的背影越来越远,才终于恍然有所察觉,今日种种,仿佛都是他隐晦地道了个别。
…………
生辰宴席上,出乎两位老人意料的,许乔望给出了极好的脸色。
他先按着往年的顺序表示了对自己又长一岁的欣慰,天知道又长一岁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可欣慰的,又对于参宴的亲戚表示了谢意,总之相对于前些天实打实的生人勿近,这会儿的笑容还是十分生动的。
兴许是因着日子已是到了这儿了,早就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了。
许乔望气色略虚,眼睛却极亮,饭桌上觉察出他父母贼兮兮的打量,扭头稳当地捉住他们的目光,琅然笑了一笑。
许老爷与许夫人对视一眼,都草草收起了先前的打量。
上不了桌的方圆借着干活的空当一直也在偷偷张望,却越瞧越觉着不大对劲,本想着吃过饭后将许乔望抓过来好好说说清楚,谁曾想生辰宴才刚收场,他家少爷便已经不见了影子。
他左右找了一圈,却不敢到处打听,去许乔望与楚南歌的房里瞧了一眼,这位久病的少奶奶还在浅眠,也不知有谁先他一步,为她小心翼翼地擦了一把脸颊,被褥也收拾地很妥帖。
方圆愣愣地坐下呆了一会,垂在身边的手无意识地一颤,突然深深地把头埋下去了。
他觉着,他寻思着想跟许乔望进行的这一场谈话,怕是要就这样一直一直欠着了。
因为他知道的,他家的少爷,应当是找不回来了。
此时不见的许乔望倒是不紧不慢,他沿着这一年多来时常逛的夜市走了一圈,这时才刚过正午不久,并不是夜市热闹的时候,小贩都还没有出街。许乔望倒真的没怎么在这个时候到过这,周身清楚地觉出了些凄凉。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母亲的话他记得清楚,那报应要他二十二岁生辰的夜里死于非命,他宽限自己半天,临走前又去看了她一眼,已是十分知足了。
许乔望顺着路一直走,到岔路的时候踌躇了一下,习惯性地一错步,拐到先前吃糖葫芦赏花的那条路上去了。
如今中秋已过,原先的樱花早已凋零成尘,大片的树杈光秃秃的,偶尔有几枝相互交错,显得十分孤苦伶仃。
许乔望一个人在这个冷清的地方站了一会,无奈留下一声轻叹,又一次离开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与这里他经历过的一切道别,说来也可笑,他真正地经历过的,竟只有这一年半来的这一点事情,只要一处院子,一条闹市,一丛花林,一双眼睛,便齐全了。
想到这许乔望双手轻轻攥了攥,略一抬下巴,迎着一点小风,上山去了。
…………
许乔望找到一处山崖时,天色终于也有些晚了,身边的树上还有剩下的一点黄透了的叶子,他身影一晃悠,这些原本苟延残喘着的叶子于是也就七七八八地落了。
凉凉的叶片擦过许乔望的脸颊,换来了他勾在唇畔若有若无的一点笑容。
他静立于晚风之中,面朝西南,平日里体弱多病的许少爷在清秋夜里,难得地目光如炬。
“……南歌。”
风吹干了他未来得及流淌出来的泪水,也吹回了初见时的心悸。
想来他们初春相遇,已是一同经历了五百多个日夜,如今这些光景转瞬即逝,终于许乔望决意断这尘缘,只好当是缘分已尽。
只是细细想想,对于楚南歌,他是一贯习惯着唤她娘子的,这回到了头,权做是圆个念想,唤这一声南歌,不知是想断了自己今生对她的念想,还是盼着来世能再见着她。
只可惜伊人听不到,自然也就不言语,只得让这万般柔情,全数被吹散在风里。
他身前是悬崖万丈,头顶的天色黑里泛黄,几串丝丝缕缕的云演了一出愁云惨淡的戏。
许乔望无意抬头看了一眼,漫无飘渺地想:“真坏的天气,像是就要怎么着了一样。”
他这时又记起先前要赏雪的约定,终于憋出一串打着颤的笑音:“南歌……我大概……要食言了啊。”
毕竟此后,他的二十二岁生辰便会过去,他许乔望会舍去余生光景,就此坠入云底,成全这一出因果报应。
他只盼着他深爱的人,在这天过后,能够安然苏醒,刻苦铭心地记他几年,然后也如他的离开一样,断然地抛下曾经他的一切。
许乔望闭眼止住一滴眼泪,纵身一跃,从此天南海北,大漠黄沙,再无他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