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泡老旧,上面盖着一个铁灯罩,死死地焊在山墙上,整个山墙,是一个无名氏画的废墟涂鸦:一个穿红白点花棉袄、有些笨拙的苹果脸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大画框,憨憨地看着前方。
我走到山墙下,发现她抱的那个画框,其实是这个山墙残留下来的一个窗户,我从窗框看出去,里面杂草淹没了之前的住户家,甭管什么客厅、厨房、卧室,统统长满高高低低的野花野草,一个史前文明的荒芜世界。
纪兰亭突然从窗格对面探出头来,张牙舞爪,像一头翼龙一样。
“痴头怪脑——”我看着她。
“来,给我拍张照片。”
我拿出手机,拍她。
“要远一点,把小女孩和我一起拍进去。”
我退得远远的拍她,她从铁窗里探出头来,和怀抱她的小女孩对望的样子,就好像小女孩是她的妈妈一样,滑稽又搞笑。
有的女孩,就像纪兰亭一样,她既浅浅的让你一眼看就透,但是你和她在一起,她还是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还有些女孩,像陆思捷那样的,她干净、好看却沉默,领唱的时候从不会出现一丝差错,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女人们来自其他星球的,物种和我们不一样,作为地球人,我只有身穿防护服,小心翼翼地去研究她们。
拍照的时候,我余光看到,灯泡机器人又闪了一下。
我到灯泡下,才发现,在我们左前方的一个残墙顶上,竟然也有一个孤零零的路灯。
我们踩过砖石块,走到这个路灯下,它没有亮。幸亏不亮,要是它真的亮了才可怕——魔鬼的眼睛——那岂不是进入了一个恐怖电影?但是,这时我才相信纪兰亭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我站在这里面对前方,又看到一个山墙上的路灯。
从一个路灯到下一个路灯,虽然脚下并没有路,但是我们却变得目标明确,就好像做奥数题,刚开始的时候浑然不明,一旦找到了解题路径,画风一变,那些迷惑你的妖魔鬼怪全部变成了奴婢,躬腰迎接你登上王座。
我们渐渐走入了这群老房子的内部世界。其实也没有那么的神秘,远处看它们是簇拥在一起,但是走近了才发现,房子和房子之间有些差距得还蛮远,中间也拆掉了好多房子。剩下的这些房子,都是有些建筑风格的,有外墙嵌满鹅卵石的西班牙式、有英国的大斜坡别墅、也有那种木柱像肉筋露在外面的德国建筑——零零落落地散在附近。可能是这些房子属于保护建筑吧,一时也没人敢拆。
沿着路灯指引的路上,还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大洞,原来这里的很多老树,都被连根挖走了。我们必须小心翼翼绕着走,以免鞋子里落满了土,我也真是佩服昨晚的那几个醉鬼,他们半夜三更竟然能走到这种地方,真是酒壮怂人胆。
在最后一个路灯的时候,我们确信到达了终点:在我们前方,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围墙,它围成的一个很大的园子,园子中心,是一幢大概四层楼的红砖绿顶老洋房,因为它的确是城堡式的尖顶,所以远处看来,真的是王者之象。
我举起手机,拍了一个照片。
纪兰亭迅速找到了城堡的入口——藏在院墙尽头的一个小铁门,推门的吱呀声很大,我怀疑它不仅吓到了我,也吓到了这里玩耍的小精灵们。
进去才发现,这是这城堡建筑后面的小路,我们沿着小路走到转折的地方,突然一片花花草草挡住了我们:月季、蔷薇、凌霄花、凤仙花,特别的茂密繁盛。因为主人已经搬空许久,蔷薇花、凌霄花从破裂的泡沫箱改成的花盆里伸展出来,爬得墙上密密麻麻,蔷薇花开得得红成一片墙,凌霄花更生猛,金黄色的花儿爬满一条路的两旁,甚至缠绕在一辆废掉的自行车上,愣是把这破车变成了恣肆张扬的花车。
蜜蜂嗡嗡嗡地飞舞着。
爬山虎的绿藤爬到的一个废掉的自来水龙头边的台面上,台面很长,摆放着各种质地不一大大小小的石头,原主人还在每个石头上面写着:德国、美国、柬埔寨、新疆、云南、长白山——看来他从世界各地带来了各种石头,在这里建了个迷你的“世界石头聚乐部”。
我想起了滚石乐队的歌《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会不会得到我想要的?
我要什么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长在一个平庸的家庭,住在不起眼的里弄房子里。我想要什么呢,我还没有好好想过。或许像歌名一样,想要的我都不会得到,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
园子里的世界还很大,我们顾不及细看,赶开蜜蜂,从一个顶部火焰型式样的拱门进楼去。一进楼内,光线一下暗了下来,黑暗中楼梯就杵在眼前。我打开手机的电筒上楼。
纪兰亭叫住我:“喂,电筒给我。”
“怎么了?”
“你在下面等我,我自己上去就行。”
“我也上去。”
“你不上会死啊,这是我的私事你懂不懂?”
爬了两级楼梯的我转头看她,像一团黑影,两手揣在上衣口袋里,手臂和身体之间漏出一点白光,好像是镂空的大饼干。之前那个肆无忌惮的姑娘不见了,此刻的她凶狠蛮横。
我下来,把手机交给她:“跟我嚣张有什么用。”
纪兰亭拿着电筒,蹭着我一边,发出汗渍的体味,上去了。她的酒味已经消失无几,身体灵活,我没有敢看她登高所露出的裙底,只是想象她像一只猫,带着手机发出来的微弱的光,隐入了那个黑暗的世界。
百搭?红色的云?
我不知道纪兰亭和百搭之间有什么联系。
时间感觉过去了很久,楼上再也没有声音,纪兰亭进入了虫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不再回来了?
外面的声音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音障壁挡住,安静得能把黑暗也榨出一滴汗,只有自己的耳鸣声。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发现楼梯左右两边,各开了一个门。左边的是一个两扇推上的大门,右边则是顺着楼梯开了一个小门。
我推开左边的门,两扇门一推开,眼前立刻变亮,房间里有两扇窗子,透进来的光线,落在大马赛克地砖上。凌霄花沿着毫无遮挡的窗格,开进了房间里面。破烂东西洒了一地,唯一的视觉中心,是房间正中的一个纸箱,上面放着一个蛋糕盒子,盒子面上放着没吃完的蛋糕,长满了绿霉,蛋糕上插着一根烧过的蜡烛,数字好像是1,又好像是7,已经融化得面目不清了。估计是主人临走之前在这里过了一个生日。一张红色椅面的金属折叠椅,锃亮地靠着暗绿色墙面,似乎在等人来坐。
我坐到椅子上。
我莫名其妙地坐到椅子上———
我鬼使神差地坐在了那把红色椅子上————
这或许是我当时所做出的最大的一个失误。但是我当时是一无所知,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猛的惊觉。
我坐在椅子上,在想编一个故事,这里面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一个小姐被囚禁在此,等待恋人来救她?太低幼;一个母亲和孩子之间互爱互虐、互为囚徒的苦情?太极端。
一个超越三维时空的神秘老宅,在这里人可以穿越时空,可以了解自己的前生后世,可以见到幽灵?
那通过什么为灵媒,把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道路打通呢?
蛋糕?椅子?门?二楼?
一个蜜蜂的嗡嗡声,突然刺破了我的耳膜,然后倏地消失。
声音?蜜蜂声?用蜜蜂声作为灵媒是个牛逼的主意!--斯蒂芬.金都没有想到过。
我到窗口,寻找蜜蜂的声音。蜜蜂声果然随处可寻,这里的花实在太多了。
窗前凌霄花,窗外月季花,大树上开着白玉兰。
我屏声静气,渐渐地,我的耳朵全部张开,一些莫名的声音慢慢渗透进耳膜——蜜蜂合唱的声音之中,传来瀑布轰鸣落川、巨石滚落炸裂、如山一般的大浪撞击礁石,士兵们擂鼓呐喊而来,阳光把一切都融化沸腾——慢慢地,大声停止,我听到雪落于冰面的无音之声、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微细之声,接着,合唱团的美妙和音细细的飘来,我好像进入一种梦寐,不能自已:我一会在宇宙的尽头遥望,看星球轮转,一会我穿梭于云层相叠之中,自由运行、翻飞上下,我看到人群如蝼蚁,我在他们眼前飞过,转眼云霄之外——逍遥快活之时,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交付给另一个灵魂,听他的摆布而不能自已,我想要回来,回到我的身体里,却眼看着身体在被一个大手牵引着,好像在皮影戏里的皮偶,我的身体落在了大幕的影子里,而皮偶却不是我。之前的狂喜自在,眼前却变成了恐惧,我一下又成为了激流中的木头,任水流宰割,找不到停靠的方法,慌张不已。
混沌之中,一个悠长的声音从极远处响起来,是那个“一”,像一一样平直的声音,像高架上的车流走过的声音,无情也无欲,但是它是平淡而细微,拉长了的幽幽的鸣响,一圈一圈地向我笼罩过来,声音像一根绳子,将我绑上,从河中心拉住,慢慢将我带到下面的河滩处,终于,我搁浅在沙地上,醒转过来。
Welcome Back To Earth.
我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回来了。
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幸运地死里逃生,我惊魂未定,血管还在激烈脉动。
最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我感觉下体膨胀,硬硬的,特别想要说什么。
“见鬼。”我尽量不去想它。
“荒诞。”
声音还在。那拽着我拖上河岸的声音正在经历着它的尾声。
我循声看去,窗台的一角,挂着一个小铸铁风铃,声音正是从它这里发出。
系风铃的红绳子已经变得黑黝黝地,似乎它已经悬挂在这里无数劫。
声音已经消失了,此时它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坨。
是它把我救了回来。
我想要为它拍照,纪念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拯救回来的“一”之声。但是手机被纪兰亭拿走了。
我在楼梯口向上喊到:“好了没有?”
上面没有回答,声音掉进了枯井里。
楼梯右面的那个小门,比起刚刚那个进去的双扇门,显得更粗糙简陋,可能是老洋房大家庭的仆人用的门房。门上挂了一把老锁,好像尽力地在行使封锁的职能,却挡不住房门拉开了一道缝。门上的玻璃格,里面用一个蓝色的窗帘半遮挡着。
说不出为什么,我打了一个寒噤。小门微微晃动了一下,好像在等待我过去。我走近窗玻璃,窗户了一片黑,我想看得再分明一点,里面还是看不出轮廓。这时,一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里面一个黑的东西突然晃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浅黑里面有一个更黑的在挪动,顷刻间又恢复了黑的均匀。
我不想看究竟,一转身,一个影子在我身后。
纪兰亭在我后面。
“搞什么鬼,等了你半天。”
“取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