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篇——
今晚天京的雪下得出奇的大,雪映着宫墙里的红梅,分外娇艳惹人怜爱。慕清欢便不由得出了屋子,看着那院子里唯一的一株红梅发呆。
“娘娘,还是进去罢,外面更冷。”红笺拿着一件这里唯一算厚的衣服跑了出来,慌忙盖在慕清欢身上,虽然她知道并不抵什么用。
她的主子被囚于长恨宫已经两年了,却还如此......红笺叹了口气,强行将慕清欢扶进了屋子。
宫里人人都知道,长恨宫里囚着一位同别人苟且过的主子,皇上罚她囚长恨宫已然算轻的。红笺以为,只有主子一人不知。尽管她是被冤枉的,尽管之前是真的。
红笺将破旧的被褥盖在慕清欢的身上,用手揉搓着慕清欢那早已冻得通红几近僵硬的双脚。
慕清欢见她如此,不禁又湿了眼眶:“红笺,何必呢。墨染已经死了......别管我了,你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的!”这话,她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想至此,她闭上眼,脑海里是这两年在梦里日日夜夜出现的场景——风长渊的圣旨和墨染的惨死。
起初她是不想相信的,她想跑到他面前问问他:他是被逼无奈,还是真是如此。但刚出宫门,她便见两个人拖着华丽的宫裙居高临下地到了她面前。一个是顾家嫡女顾秋辞,一个是她的妹妹,慕清绵。
顾秋辞说,她便是不信也要信,不要妄想她这副样子会受青睐。见她怅然若失地靠在宫门上,顾秋辞得意一笑,媚骨天成,命人强行将她拉入长恨宫。而她的妹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在她望向她的那眼冷笑出声。
长恨宫,一代只住一宫妃,终身囚禁不得出。她想,风长渊,当真是恨极了她。
她知他一生都不会踏进这里一步,但还是抱着茫茫希冀等待。两年了,她害怕她真的挺不住了。
她十四岁遇他,十五岁恋他,十六岁被人玷污成了不完之身他亦不弃。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在她怀着别人孩子时,他慌张地告诉她,父皇和母妃让他娶顾家嫡女为侧妃,她答应了。他和妹妹一起到她面前十分愧疚地对她说他醉酒失错,他要负责,她亦答应让妹妹嫁与他。只是,她换来了什么……
她十九岁,他登基为帝,封的后位却是顾秋辞。当夜父亲找他理论,翌日便被停职休养半日。那时,她对父亲说罢了,因她的不完之身,本就配不上他。
只是不过一年,她便被囚于长恨宫,终身不得出。她不知是她哪里做错了,亦或是朝臣闲言碎语逼他如此。但那一原因她始终不愿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红笺以为她太傻,其实她不傻,只是想逃避现实罢了。
墨染,是去年冬日亡故的。那日,顾秋辞又带着人来长恨宫找刺。她不懂,都已经身陷囹圄,沦落到这般田地,她为何还要一逼再逼。
那天,红梅也一样开得很艳,顾秋辞要来剜她的心去为慕清绵治病。墨染挡在她的面前,回头向她笑了,说剜她的……顾秋辞一如那日,眸间染上计谋得逞般的得意,直接将刀刃插进墨染的心口处,面不改色。
墨染倒下的那一刻,她向后退了一步。她的血绽在白雪里,映着红梅,看着妖艳得很。她想捂住眼睛不看,却又无法动作。她想开口喊她,嘴唇却紧紧黏在一起。满腔的苦涩在喉咙处化开,逼得她直掉眼泪。眼泪很热,将她的脸颊暖了一瞬。那大概是墨染给她的最后安慰,和她给墨染最好的祭品了。
墨染是被顾秋辞的人抬走的。红笺说,顾秋辞的真正目的就是墨染死,而不是她。长恨宫的宫妃,非病不得死。既然无法害她,便让她亲眼看着爱自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确实,这令她以后每日都在崩溃的边缘。每每入夜,便总能梦到墨染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她不敢出声,害怕惊扰到身边的红笺又替她担心。她已经失了一个墨染,不能连红笺也不在了。
……
“慕清欢,给我滚出来!”
尖锐而熟悉的女声在院外响起,红笺拉住了她,但她执意向外去了,迎面撞见的果然还是那依旧娇艳却阴狠毒辣的面容。
今日,她的手里,拿了一条鞭子。
“隔几日便来,不觉有失你皇后尊仪吧。”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她想反抗,最终却虚无地叹出了妥协。
“你无需担心这些,今日以后便不会再来,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实话告诉你,你父族母族接连入狱,前日已处斩,暴尸街头,那万人唾骂的场面相当壮观。”吟笑过罢,顾秋辞便举起鞭子一挥而下,一道血痕便显于她的衣裳外。
如果将她的衣裳扒开,便知她的脊背早已伤痕遍布。昔时她娇小姐的姿态,此时早已找不到半分影子。
“皇后,你要的东西找齐了。”
这时,慕清绵带着一宦官款款而至,面上的冰冷令慕清欢感到意外,她不觉大喊:“妹妹,慕家可是你的家,为何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发生!慕家哪里对不起你了!”
“呵!哪里对得起!有甚东西你没抢过!但姐姐,这次我赢了!谢氏可是我亲手送进监狱的,慕家没了谢氏的支撑什么都不是了。皇上早嫌慕家谢氏树大招风,我如此做皇上只会夸我大义灭亲。”
慕清绵讽刺一笑,似是把她十几年来积压的全部怒火发泄而出。看着她的脸色愈加苍白无力,慕清绵只感到满足。她将匕首和其他器具奉与顾秋辞,模样毕恭毕敬。
慕清欢见到这一幕,最终讽刺地笑出了声。她的亲妹妹,宁愿为了外人杀了自己全家,宁愿对另一个人卑躬屈膝却恨不得杀了自己的姐姐……
“你笑甚!呵,慕清欢,在你死前,再告诉你个秘密。当初的邂逅可是皇上细心准备的,当初的催情香是皇上亲手放的。皇上可从未喜欢过你,他要恶心死你!一个不完之身占着他的王妃之位,你说他不恨吗!可为了大业和我与他的将来,他必须那么做。你猜你怀的孽种是如何夭折的……看来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就是我呀,是我把他掐死的,皇上就在一旁看着呢。今日,把你的眼剜了,以后你就是做鬼恐怕也找不到我们了。”
顾秋辞命人将她跪按到地上,刺骨的寒冷透过她的衣服渗到她的骨子里,她颤了颤身子,却无半分先前的在意了。
是什么的感觉,所有支撑她的东西在那一瞬全然崩塌。她不想去相信,可顾秋辞讽刺的笑以及那淋漓鲜血画就的现实,又使她不得不相信。
她的族人,她的阿娘,她的阿爹……所有的人都被她害死了。别人为她设下重重圈套,她亲自把自己送到别人身边,让别人把自己推下去……
“娘娘!”
听着惨叫声和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相融,顾秋辞的心里只觉一阵畅快。她故作恶心状掩了掩面,隐藏在衣袖之下却是弧度越来越深的唇。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慕清欢这人了。
“剩下的,你们处理吧。”
顾秋辞并未看到慕清欢痛不欲生的模样,一时觉扫兴无比,拖着长长的宫裙转身。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梅树,一鞭挥下,梅花尽数凋零。见此,她方才扬着笑容出了长恨宫。鲜红的宫裙映着白雪,看着刺目得很。
慕清欢听着踩雪的步子渐行渐远,恍然觉好像有花瓣落在自己身上。她嗅了嗅,不顾流满面的血轻笑出声:“是梅花,长恨宫唯一的冬景!”
她那一笑,鲜血随着她的动作流进她的嘴里,腥甜的味道令她皱眉,即刻又恢复正常,将那进嘴的血液尽数吞下。
红笺被人牵制住,心疼地一遍遍唤她的名字。但慕清欢似未听见般,盲目地寻着梅花。
雪又开始落了。她感受那冰凉的触感,轻轻哼唱着儿时只有慕清绵听过的歌谣。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一场梦终于做到完结,剩下的便是无尽的黑暗。只是她做这场梦,用了八年的时间。代价是她族人的鲜血和自己的一双眼睛。
她不知道慕清绵是否在这里,她只是一遍遍唱着那首歌,最终猝然突出一口鲜血。
她猛地挣开宦官的压制,拔出自己鬓间唯一的发簪刺向自己脖颈。鲜红温热的血从脖颈源源不断地流出。她凄然一笑,听着红笺的呼唤声渐渐小下去,直至什么都没有了……
慕清绵并未走,歌谣唱出的那一瞬,她有些怅然若失。怔神过后,不远处的人已没了气息。宦官问向她,她看向她皱了皱眉,不知是因为心疼还是恶心。
“将她葬了。对皇后说她是火化了。红笺,我带回去。”
宦官有些怔然地听了她吩咐,最后还是带着疑惑接受她的吩咐。可能是不想慕清欢成为孤魂野鬼找上门罢,可能是想继续折磨红笺罢,谁知道呢!他们做好这些就够了,这样命才活得更长。
……
慕清欢在人间飘荡已有几日了。她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因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她也不知身处何地。但似乎一个时间段她会固定飘到一个人流很多的地方,一个时间段又飘到几乎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今日如往常一般,她又听到了一声男子的长叹,还有若有若无的酒气。她使劲嗅了嗅,却不能再嗅出什么。但从长叹可以听出,那个男子的声音很好听。
“皇上谕旨……”
一声公公的叫唤破坏了这和谐的氛围,她探声听去,却也只能听到这几个字眼。皇上谕旨……是风长渊,他究竟会下给谁?还未及思索,她的身子不由得上前飘了飘,好像穿过了什么东西。她能感受得到,那人在自己穿他而过的一瞬愣住了。
不由得,她不敢随意乱动了。耳畔似乎有风吹过,很急,倒像是有人挥过衣袖卷起的清风。但这么急,那人要作甚?
突然,似有什么东西碰到她的身子,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她心道糟糕,伸手一摸,却是圣旨,她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她都这么惨了,也没法报仇,老天爷不会要她连魂都不能留于世罢。
然而,她听见一声惊喜呼唤,她不由得应答一句。
恍惚间,她好像听他说:“清欢,下一世做我的妻可好?”
她皱了皱眉想,还会有谁会这般牵挂自己。虽然他听不到自己声音,她还是觉私定来世不好。来世谁会预料,遂答了句“不好”。
顷刻之间,她的神形涣散,天地之间,再无慕清欢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