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字架被挂在了指尖，随着食指的摆动而轻微地摇晃。栀子左手撑着脸，目光仿佛凝固在十字架闪烁的铁漆上，嘴角略微抬起，似乎是笑，却又模糊得让人无法肯定。
会议结束，人潮散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学生打扮的少女。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基督了？”
鸢尾坐在栀子的对面，她歪了歪头笑道。
“很意外吗？”
栀子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撒向空中的棉絮，在一片蔚蓝之间飘荡，空灵而澄静。
“或许吧，我一直以为你是信奉达尔文的。”
“如果你想拐弯抹角地指责我是社达，那大可不必。”
“我可没有这么说哦，我只是认为你应该和我是一种类型的人。”
“你是想表明你信奉达尔文社会学？”
“不是呢，我信奉的是逻辑。”
栀子停滞半晌，她盯着鸢尾意味深长的双眸，一字字道。
“逻辑如果正确且绝对，就不会有那么多诡辩与悖论了。”
“那上帝呢？”
“上帝是人定的。”
鸢尾不说话了。
栀子停下了手中摇摆的十字架，缓缓说道。
“如果一切的准则都是人为设定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更多时候，我可能也并非认定上帝的存在，只是想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支持自己进行下去。”
“所以说，这等同于是你的信仰吗？”
鸢尾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微笑。
“或许吧，这是许多年前，某个人教我的……”
会议室的灯光愈渐昏暗，窗外的斜阳打在少女的脸上，若隐若现，不知是青涩的红晕，还是夕阳的灿烂。
（二）
“虽然不是很明白实践部那些人贴的宣传单上写了什么，但这里明显是心理咨询室对吧？”
兰晨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来访者是一个身材略为矮小的男生，微瘦，头上带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鞋子是两三年前市面上流行的潮牌。在他进门的这段期间兰晨留意到，他的右手曾三次摸向了帽檐，似乎是有意要把帽子再压低一些，以此来避免他人询问的目光。
兰晨无意识地联想到了旧社会的那些童工，他们的身上，仿佛总是带着种与生俱来的恭敬与谦卑。
“额，可宣传单上面写的是：如果有困难，就来602教室吧！……不是吗？”
来访者不敢肯定地看向了兰晨。
“这种让人误会的说法是怎么回事啊？”
面对来访者的目光，兰晨无奈地转向了夕颜。
602教室的宣传单是交手于夕颜负责的。
“怎么了嘛，老师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吧，心理教室不就是帮助别人解决困难的地方嘛！”
夕颜毫不退缩地迎上了兰晨的视线。
“这样心理咨询室就成侍奉部了。”
郁雪吹叹了口气。
“反正现在心理咨询的人那么少，这样不就能增加点工作量嘛，我可不能让这混蛋这么轻易就过了考核……我是说老师。”
“把实践部该解决的事情转交到这，不亏是你想的主意啊。”
“郁雪吹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推卸责任吗？”
郁雪吹以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表情又叹了口气，对于夕颜的恼怒不置回应。
“那个……所以我是来错地方了吗？”
来访者不安地插嘴道。
“唉，好吧，既然人都来了好像也不大好再赶回去。”
兰晨抓了抓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到了来访者的面前。
“这样吧，你先填份表格，我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在我能力范围内的话，我尽可能帮忙。”
“什么叫能力范围内，完不成你评定积分是要扣除的！”
夕颜不依不饶地叫道。
还在为那台咖啡机生气啊。
兰晨的嘴角不禁抽搐。
根据表格上的信息以及来访者的自述，兰晨得知，来访者名叫颜旭，就读本校高一，前些日因为与好友在后山犯事而被后山的人追赶，听说最近那伙人仍在找寻自己的下落，出于无奈，所以来此寻求帮助。
“这种事不应该去找保卫科的吗？”
夕颜问。
颜旭摇了摇头。
“不行，保卫科也有后山的人，过去说不定就是自投罗网。”
“不好意思，我刚来这所学校不久，我想知道一下后山究竟是什么？黑帮吗？”
对于频繁出现的“后山”这个词，兰晨感到有些疑惑。颜旭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神情畏缩地低下了头。
“可以这么理解。”
郁雪吹接过了话。
“后山是一个大型的娱乐场所，最初是由我们学校一些富家学生创立的。他们最初是想脱离学校，向学校证明读书无用一论，所以创建这么一个根据地，后来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加入，后山也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商业娱乐场所，到如今的话，已经能算是个半正规的灰色娱乐地区，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去过那里消费，有一部分还不上账的就加入他们来抵债，他们现在还在不断地向学校内渗透，听说有许多教工也已经是他们的人了。”
“这种事情学校没理由会放任不管吧？”
“但这种事情却是校领导希望看到的。”
郁雪吹在身后淡淡地补充道。
“您应该是知道的，我校一直遵从着放任自由、自然发展的教育模式。”
“这样啊……”
兰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我和韩昇现在都不敢随意出校门。一旦被后山的人抓到就会遭受到那种……”
颜旭的声音愈渐模糊，脸上的肌肉也因情绪的变化而紧绷。
“学姐、老师，您们听说过的吧，合乎规矩，但又极端残忍的处刑。”
夕颜怔了怔，似是没明白颜旭的意思，然而郁雪吹的身体却是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但是，你找我们的话，我们确实也帮不了你什么……”
夕颜有些担忧地看着颜旭，适才强硬的语气开始软化，但旋即，又用一种恶毒的语气对着兰晨说道。
“啊……但是老师您的分该扣还是得扣。”
她对我就这么有成见吗？
兰晨忽然后悔自己先前为什么要招惹她。
“那么老师，您能帮帮我吗？”
颜旭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形向着兰晨倾斜。少年仿佛是在期盼着黑夜后的黎明，瞳孔中闪烁着希冀，宛若基督徒祈祷一般，满怀虔诚地看向了兰晨。
教室很空旷，但在少年看向自己的那刻起，兰晨感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处狭小的空间，仿佛四面都有无形的气力在挤压着自己，让自己难以自如地动弹。
“我尽力而为吧。”
兰晨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地给出了答复。面对着少年困惑的目光，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那个让人放心的笑容，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平淡的眼神看了一眼他，然后示意郁雪吹送客。
“你先回去吧，我会处理的。”
“不好意思，麻烦老师您了。”
“没必要道谢，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那……”
有那么一瞬间，兰晨感到颜旭仿佛要补充什么，但在下一秒，他便闭上了嘴，躬身向兰晨致谢，然后在郁雪吹的指引下，小步地离开了教室。
后山，商场，追赶……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兰晨紧盯着颜旭留下来的那张表格，陷入了沉思。
斜阳缓缓地照进教室，祥和的暖红色中，似乎有某道猩红的光影，在痛苦地狰狞。
（三）
离开旧实验楼时，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星光亮，对岸浮出了半片皎白的影子，在如迷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颜旭微眯着眼，仿佛目送最后一辆夜班公车离去一般看向了远方。
路过宿舍旁的那家咖啡厅时，他看到韩昇在向他招手，他的旁边坐着个女生，金黄头发，双马尾打扮，嘴里吐着烟雾。
“等你好久了。”
韩昇不耐烦地说道。
“看你那么久没来，我们就想着说还是先不点你的那份了，省得你到的时候咖啡已经凉了。”
“噢，没事，咖啡的话我刚刚已经喝过了。”
颜旭想起适才给自己端咖啡的郁雪吹。
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
颜旭感到心绪难定。她还是和那天一样，穿着华贵的衣裳，一副拒人千里的面容，即便二人近在咫尺，也还是很难断定她是否记得眼前的少年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
“介绍一下，这就是颜旭，我跟你说的那个朋友。”
金发女生向着颜旭点了点头。
“然后这位是安娜，前几天才刚回国。”
“你……你好。”
颜旭生涩地表示问好，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滑过了安娜的挎包，似乎是班上女生最近都在讨论的那款新品，只是自己未曾参与过讨论，详情便也无从得知。
“你肯定听说过她吧，国内当红的海归童星。”
“呃，其实我不怎么看影视的……”
颜旭看到安娜的脸上拂过了一丝不悦，而韩昇则是一直眨眼，仿佛在焦急地暗示自己什么。
“没看过也是正常的，毕竟很多人对于电视的了解，只停留于‘可以放动画片’。”
安娜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颜旭闻到了股扑面而来的烟草味与玫瑰花香。
“说的没错，颜旭这小子一直都很孤陋寡闻，你不要介意啊。”
韩昇配合地哈哈大笑。
在女孩子面前，韩昇总是擅自把自己的身份定位于颜旭之上。
“所以这次叫我来是什么事呢？”
安娜掐掉了烟，看了一眼手表。
“晚上摄影棚还有事，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吧，如果是叙旧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实不相瞒，这次特意叫你来，为的是后山的事。”
“陈冰他怎么敢啊？”
在听完韩昇添油加醋的描述后，安娜挑了挑眉毛，不屑地予以质疑。
“他们也就只敢在自己的地盘放肆，怎么敢追你们追到商场去？”
“可事实就是这样的啊，我们也在为此苦恼，是吧，颜旭？”
颜旭小心地点了点头。
“那你们现在想怎么办？”
安娜又点了一支烟。颜旭注意到她的身后挂着“禁止吸烟”的牌子，服务员似乎也看到了她，然而始终没有人过来制止。
“我们想着说……那个，能不能帮我们和陈大哥商量一下，这次就先放我们一马，我们保证下次再也不会在后山惹事。”
“想法不错，但你们找错人了，我和陈冰是认识，但还没熟到他会对我言听计从的地步。”
“但是，安娜你肯定是有办法的对吧？”
韩昇谄笑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袋子，颜旭怔了怔，发现里面装的正是安娜此刻正在抽的烟。
安娜冷笑一声说道：“连贿赂都想到了，你们还真是用心良苦，但你觉得我会缺这些钱吗？这么说吧，想要烟的时候我自己会去买，不劳烦你们破费。”
“可是……”
韩昇的额角冒出了汗滴。
“没什么可是吧，我晚上还有事，就先走了，二位玩得愉快啊。”
说罢，敛好挎包起身便要离去。
“等等，安娜，等等！”
韩昇连忙站起身来去拦。
颜旭坐在沙发上，看着大步离去的安娜，以及手忙脚乱的韩昇，不知为何，自己也站起了身。
“可是，你，你不敢自己去买对吧？”
他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向着安娜离去的方向喊道。
“什么啊？”
安娜不耐烦地回头看向了颜旭。
“我，我是说，你表面上不接受这些，但实际上你也不敢自己去买，对吧？”
颜旭努力地让自己的语音听上去连贯。
“你在说什么啊？”
“你是明星吧，如果被人拍到去买烟，这对你的形象肯定是一种损害。”
“什么意思？”
安娜完全转过身，环抱着手臂，不悦地撇了撇嘴。
“难道你觉得我会蠢到让人拍到？”
“事实上，你刚刚不还在这家店里抽烟吗，只要……”
“不可能的。”
安娜还没说话，韩昇便先打断了颜旭。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想说调一下监控便能知道安娜有抽烟对吧，但是这家店就是安娜家出资开的，她怎么可能会让你要到监控录像？”
颜旭怔了怔，安娜得意的笑容，也在证实着韩昇话语的无误。
“呃，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刚刚我们谈话的过程……”
颜旭忙乱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台屏幕还在发亮的智能机。
“都被我录下来了，包，包括她抽烟的影像。”
这回轮到安娜与韩昇愣在了原地。
“老实说，我一开始想的也是调监控，不过仔细想了想后我还是改了主意。”
颜旭晃了晃手中的智能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个身穿红色校服正在吸烟的少女，如果仔细辨认，不难发现那正是安娜。
“你，你……”
安娜显然没有预料到颜旭竟会把三人谈话的过程录下来，气急败坏之余，脸色恍然胀得通红。而韩昇则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
“我觉得吧，你应该是有办法说服陈冰的。”
颜旭认真盯着安娜的双眸。
“听说，你好像和他有着某种不可描述的关系。”
安娜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眼前的这位少年，正用一种木讷的语气，诉说着极端恐怖的话语。
她自负凭借着职业优势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但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类型，就仿佛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直到屠杀羊群的那一刻，他也依然不脱下那张逼真的羊皮。
“我明白了。”
安娜沉默许久，最后叹了口气，选择了妥协。
“事后我会把视频删除的。”
颜旭承诺道。
安娜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生硬地拽过韩昇手中的袋子，大步走向门口。
要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安娜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韩昇好像介绍过……”
“我忘了。”
“我，我叫颜旭。”
“噢，这样啊。”
“怎么了吗……”
“没什么。”
安娜用力挤了挤鼻子，脸上浮现出了种由衷的厌恶，这是韩昇从未见到过的。
“只是，你让我感到恶心，让人作呕的恶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