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她的身上又开始堆积起来。
简正则活动了一下,顿觉四肢开始发热,浑身像是充满能量,刚才的疲惫感也消失了。
雪水有没有毒,他确实不知道。再问下去,女孩儿也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反正都喝了,对于他这个已经死了“半截”的人来说,剩下的那“半截”怎么死、什么时候死,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早在生死边缘徘徊着了,对将来也没什么憧憬希冀。就算真是一捧毒水,喝也就喝了。何况目前看来,这喝下去的让自己精神抖擞的雪水,更像是补给能量的仙露。
好得很!
简正则望了眼女孩儿,想着:“这丫头鬼灵调皮,耍得我团团转,却又似乎对我挺好的!邪气是有,而且不少,但是邪得挺可爱!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会不会是族老安排的?跟我作伴?还是保护我呢?”
他想着又觉得实在不合常理——他何德何能?这么一个通晓《仁术记本》、博闻多识,又神秘特别的女孩儿,不留在仁族与族老们商讨要事、研究仁术、造福族内,怎么会被派到自己身边?他突然发觉,这一路走到这儿,多是女孩儿在指路,他跟着,连原因也没细问,连后果也不深究。是因为自从离开仁族以后便当真觉得与世间万物再无瓜葛了吗?还是因为他深信通晓记本的她必然会是一个可靠之人?或许两者都有吧!既然算不清也已经走到这里了,剩下的就索性不要再算了。没了退路,乱了头绪,抬眼看看,也不过就是一半峭壁要爬,至于爬过去后又是什么……想到这儿,他突然记起夸他“与众不同”的那位族老曾对他说过——这世间万千,多算计不得。算来算去,只不过是自己跟自己做加减法罢了。
或许,算不清,反而更好。
“你之前是说自己叫‘简正则’吧?”女孩儿拍了拍身上的雪,突然问道。
“怎么?”
“一路上想着这名字在哪里听过。现在想起来了!”她问,“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叫简麟生?”
“你怎么知道?”
这个名字简正则听过,这个叔叔的模样他却没机会见过。家里祖辈太多,他一共二十几个叔叔,要算上没见过的,就更多。唯独这一个最有故事。那些故事,他却不是从家里听来的,而是传闻中。也许是因为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所以每逢听到有关这个叔叔不中听的地方,他便会和谈论的人打起来。久而久之,故事也就听不全了。他只听闻这个叔叔出生后没多久便夭折了,却意外被一只似麒麟的异兽给救活了,之后他的长相和行为举止便开始日渐古怪起来,最后突然有一天,人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至于其中的原委,多是传闻里被说得不中听的那部分。简正则没听,也不想信。
“真的是?”女孩儿笑着,“族老们提起这位‘麒麟之子’的时候,提到他有一个侄儿,那侄儿未出生便被预言‘天性欠缺、品行颠倒、性格乖戾、受不了教化、只能任其自在’。家人向族老们求个法子,他们便为其起名‘正则’,希望以名正身。这个‘正则’,说的可是你?”
简正则没有说话。他以为这事会被很好地保密,没想到德高望重的族老们,也是一群口风不严的大嘴巴。
“这么一看,刚才你说被族老夸‘与众不同’,现在对得上了!”
她有意无意的话中带刺,他已经习惯了,也懒得顶回去。
“别只顾着说我!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问。
“你早该问了呀!”女孩儿依旧笑得开心,“我叫蔺谣!你可以叫我小谣。”
“蔺谣?‘造谣生事’的‘谣’吧?”
她听了之后气不过,刚想还口反驳,却发觉说的也没错——两者确实是同一个字。
她撇了他一眼,假装没有听到。
如此这么报复了一句,简正则的心里倒挺痛快。
“蔺谣……小谣……”他小声地重复念了几遍,嘴角偷偷一扬。
休息得差不多了,简正则站了起来。
“走吧,小谣妹妹!现在体力恢复了!咱们继续赶路……”
“嘘——”刚刚还笑得讨嫌的她突然严肃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小声地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怪声?什么怪声?”
“似有似无的……”她站了起来,环顾着四周。
“有什么?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一边仔细地听,一边嘀咕着,“像是呼吸声……”
“是妖怪吗?”
“不知道。”她有些心神不宁,“飘忽不定,实在辨不清。”
“难道像你说的,妖族开始使用魇祟之术迷惑我们了吗?”
“靥祟之术倒不太像……但我也不知道……”
她的一连几句“不知道”,让简正则也紧张起来。
“赶快走吧!不论是什么妖怪,趁着它们还没现身!”
他说着正打算往上爬,却看到她一直左右望着。
“你望什么呢?”
蔺谣没回答。她一边专注地听着,一边一步一步地踩着脚下的石檐,小心地往石壁的一旁移过去。
“喂!你去旁边找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往上爬呢!”
山腰未入云端,天气却越来越冷,风雪也越来越大。
“真的有声音!你不好奇吗?”
她边说边继续踏着石壁凸出的大块大块的石檐,继续往崖层的一边一点点寻过去。
简正则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听不到,自然好奇不起来,却还是跟在她身后。
走了几十步,他们看到眼前有块很厚的大冰壁。飞扬着的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飘上去,很快就在冰壁上一层层地堆叠起来。
可以立脚的石檐到了这里便没了。再不能往前走了。
“天太冷了!你看,瀑布都结冰了。”
他们看了看石壁,又望了望四周,才发现只有眼前这一块石壁结了冰,足有数丈宽。
蔺谣摇摇头:“这不像瀑布。”
“不是?那就奇怪了!既然不是瀑布,为什么这块石壁结了冰冻上了?”简正则仔细看了看,道,“看着应该冻得实在了!反正脚下没路了,咱们也过不去。还是回头吧!”
蔺谣没有应声。她把一只手放在冰壁上,然后转过身,另一只手则抓起站在身后的简正则的手。
简正则被这么一抓,有些措手不及,还没顾得上反应,只看到她放在冰壁上的手掌下的冰开始慢慢融化开来。
他惊呆了,说不出话,突然感觉被她抓紧的那只手越来越冻。
刚才传遍全身的暖意和能量,现在派上了用场。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蔺谣看着他一脸错愕的样子,安慰道。
“你现在,是打算把我剩下的那三成灵气也吸完吗?”他疑惑地望着她,“唉!别费劲了!其实……其实我根本没……”
说到这儿他突然闭嘴了。他想,不行,不能让这丫头知道他根本什么仁术的灵力都没有——太没面子了!
“放心!我只是借你身上的热气用用罢了。不会用光的。”她回眸一笑,“我压根儿就没吸过你任何灵气!哪来的什么七成三成的?”
“你……”他愣了。
蔺谣把头转了回去,背对着他,道:“你没有学过仁术,我知道。你有多少灵力,我也清楚。”
“原来你……”
“说吸你的灵力,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又不害你,还不能跟你闹闹?”
简正则身上的热气通过蔺谣传到了冰壁上。而冰壁的寒气通过她,又传遍了他全身。
他跟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冰融化了,露出的却不是石壁,而是一个石洞。石洞口的四周全是红色的藤蔓。藤蔓有序地、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成牢固的网,包裹着洞口。
她松开了他的手。
“你刚才不说听到声音了吗?”简正则望向前方,却看不真切,“难道,和这石洞有关?”
“现在声音又没了。”她皱了皱眉头。
藤蔓上还粘着一些绒毛。蔺谣捏了一撮,仔细看了看。
“你看这个!”她把绒毛递到他面前。
“又是羽毛?”他惊讶道。
“是雏绒羽。”她望着洞口的四周,问道,“你看这些缠绕起来的藤蔓,像什么?”
简正则往后面退了退,上下粗略地打量了一番。
“搭建的鸟窝?”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是嵌入石壁中的。”蔺谣往前倾了倾身子,伸着头又盯着看了看,“这种颜色……”
“怎么了?”
她凑近了些,对着藤蔓闻了闻之后,眉头又锁得更紧了。
“这赤藤上有血的气味……明明是尸血,却没有浊腐的臭味道,反而灵气重得很,半兽半仙,非人非妖,血中有香,时而清冽,时而浓醇,还有回甘,难道是……”
“是什么?”
“龙艽。就是这个味道。”
“什么‘龙艽’?”简正则一脸疑惑。
“奇怪,”她嘀咕起来,“这龙艽不是很久之前就消失了吗?怎么还会在妖界出现?”
“你说什么?”
“戡龙湾死的那条龙,就是妖族斩杀的。死的时候就是被这东西捆起来的!龙血所染,从此成了妖族的忌讳!现在出现在这儿……”
简正则一副听懂了又没完全明白的样子,转而感叹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望着石洞,蔺谣轻轻道了句:“我过去看看,你在外面等我!”
“喂!”他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就抓着几根粗壮的藤蔓,双脚也攀附在上面,往洞口爬去。
透过面前的藤蔓网,蔺谣往洞里望去。里面黑压压的,看不真切,还不时传出一阵阵腐臭和发霉的味道。
此时的她,四肢全都依附在洞口的藤蔓上,全身已经是悬挂在悬崖峭壁之上了。
“你小心点儿啊!”
简正则看着脚下已没有石阶再往前去,而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却抓着藤草一点点地在他面前的峭壁上移动着。此时他不敢再说话,生怕分散她的注意力。只是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手心也开始冒汗。
附在洞口的蔺谣突然又听到之前的声音。
“是喘息声!”她嘀咕着,“是石洞里的喘息声……”
她现在听得比刚才清楚得多,却觉得这喘息声实在诡异得很。
“是妖怪吗?什么妖怪?大的小的?有几个?”简正则一连小声地问。
她摇了摇头,又小心地在藤蔓上攀爬了几步,想要找个位置,看得再清楚些。
“不像妖怪……奇怪!我怎么感受不到任何灵气……”
“我也过去!”
简正则咬咬牙,刚想往前迈,蔺谣便冲他小声地喊道:“你别过来!这藤蔓不知道能不能承受我们两个的重量!”
就在这时,洞里的喘息声突然停住了。
蔺谣朝谷底深渊瞥了一眼,不由地把手又抓得紧了些。她想着,这万一掉下去,应该是哪里也不必去了。
她回过头,试着使劲拉扯了几下手中的藤蔓,嘴里念叨着:“挺牢固的……我钻进洞里去看看!”
找到一个藤蔓缠绕之间最大的空隙后,她便把头顺着空隙挤入石洞里。
“你还是过来吧!太危险了!”简正则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们还是早点赶路……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石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不停地乱窜着。
“无论里面是什么,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蔺谣边说着边往洞里钻,“你想想刚刚的一层大冰壁!还有现在做成鸟巢似的龙艽网,就像是把什么东西藏在这里似的!在妖界的空溟谷中、云端将至之处,这样嵌入一个大巢穴,周围还围满了妖族忌讳的龙艽,上面又粘着某种雏鸟的绒毛……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听她这么一说,简正则也觉得不合常理。他想了想,点头道:“虽然我不明白,但你这么一说,确实蹊跷——这隐藏在冰壁下的‘鸟巢’和染着龙血的藤蔓,都像是要防着妖族似的。可既然要防着妖族,为什么又要藏在妖界呢?”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或许最想防的,是比妖族更危险的。或许实在没有办法,不得已才这般冒险地藏在这里……她想着。
“你抓稳了!”这一会儿功夫,简正则着实已替她捏了好几把冷汗,把刚才传遍全身的寒意也抛在脑后。
“嗯!”她应了一声,双手抓着洞口的藤蔓,踮起脚继续往洞里看。
漆黑的洞里传出的乱窜声越来越快,根本无法辨别声音具体的方向。
“这窜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涌而来……难道不止一个,而是一群?”蔺谣想着,“可为什么我只听到一种喘息声?”
“看到什么了?”
“看不清……”她说着又把脚踮得更高了些。
就在这时,手里抓着的藤蔓突然断了。
蔺谣顿时没了重心,大叫了一声,便向后仰去。
简正则被这一声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洞里突然伸出一只小手,猛地一把,精准地、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根断了的龙艽依旧被紧握着。她顺着那只小手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身影,蹲在洞口边。
她僵直地垂在半空中,目瞪口呆。
“小……小孩儿?”
在她面前的,完全是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小男孩儿,瘦小却有力无比。仅仅一只小手便轻而易举地抓着将要掉下去的她。那满是泥土的脸上还透着稚嫩的孩子气。单薄的小身板儿上还缠着破破烂烂、布满血渍的布条。
他眸若清泉,目光炯冷,却没有任何表情,直望得她心生寒意。
两人离得很近。此刻她才发觉,男孩儿传出的平缓却飘忽的呼吸声,正是刚刚听到的奇怪的声音。
小孩子向后退了几步,把她拉入石洞里。她站了起来,才发现洞内望得见的地方不过十步见方。再无其他活物。
这个看上去不过两岁的小男孩儿,在洞里上蹦下跳起来,动作敏捷且轻盈。刚才的所有动静,应该都是这个孩子传出来的。
几缕虚光从藤蔓编织间的空隙中钻了进来,洞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了。
借着尘舞灰扬间的光线,蔺谣这才看清——
刚才救了自己的这个小孩子,正双脚倒勾在洞里顶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倒挂在那儿。
一晃一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