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山上人办山下事,打的是机锋。真正许下的好处也必然不是表面看到的唬头。
就像被摆在表面的周坤未必是流云港的摊主,带着白酒铃的剑奴也未必就是周坤的剑奴。管事的剑奴和假装管事的剑主。
把这一切弄得云里雾里,却反倒更显得不像是酬山一直以来直来直去的行事风格。
想必,连带他们身后的酬山只会是个不大不小的幌子。
虽不是自家事,但若是天下神州的上宗都有来去的影子,那这个小小的神仙庙真就是凑成了好大的一个神仙局。
说不准自己一直以为在举棋操盘,其实反倒是成了被利用的对象。
……
……
牟清祀坐在镇西头老魏家的狮子门边,脑海里想着这些的和那些的热闹,嘴角泛起的笑意渐渐清冷下来。
“吱呀”
一声让人牙酸的门轴声擦响,
少年背靠的狮子门突然露出了少许缝隙。
魏家看门的老瘸子看到了坐在门口的少年,侧身一推,悄悄留出了一个勉强能一人通过的门缝。
随后,老瘸子背过身去,就好像谁也没见着一般自顾自地哼着小曲进了不远处的门房。
与魏家谨慎的态度相反,牟清祀毫不避嫌地大方走进了魏家的大门庭。
与外界所想像的大家族特有的气派不一样。
被狮子门和四方砖土围墙隔住的魏家老院比起镇北王家的地界便要显得简朴了很多。
牟清祀向院后走了一段,看内里的建筑像是用剑寸割出来的一样平整。
四方的门庭后是规整的庭院,庭院里又规规矩矩地搭着几个四方的法坛,上面各散播出不同的波动,像是把复数的法阵叠加在了一起。除了在近些年新开出的花田让人眼前一亮外,其它地方实在说不上奢华。
就是不知是花田亮眼,还是花田里的人总惹百花侧目。
……
……
都说花中仙子,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魏家的千金魏闺臣一席白布衣坐于锦簇春花之中。春风袭来而神情自怡,有话说“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
好一个不是仙子胜似仙子。
……
自小身子骨羸弱的魏家千金魏绸对日光天生敏感,很少面露于人前,纵使待客也常抚白纱遮目,话语也不过二三。
神秘的做态曾引得这不大的镇里不少青年魂牵梦绕,亦留下了不少牙酸的儿郎情诗。不敢明示,但字里行间中却又皆有所指。若不小心看到那字字句句用力之猛,怕是一群要得了病的假情郎恨不得当即掏心掏肺,才肯说的清脑子里头乱扯的爱恨情仇。
可故事越多,却越不了解这藏在魏家大院里的魏家千金。
不过今天她不顾家中老人苦劝,在这里静坐良久,却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唐仙子,这是以后来送的最后一副药了。
今是什么好天,有这幅热闹。”
少年随手将以三千界中的三千禁才从周坤手中换来的尘牌抛进花田。刹那间,竟有百花呼应,枝叶相连,将尘牌传于魏闺臣的手中。
“十年前受仙子之邀只身来进这神仙局。今功成圆满,望后会有期。”
“不急。”
魏闺臣晃了晃手中的尘牌,刻着”子命”两字的木牌中隐有铁石相擦之声传出,确是真品。
随即,魏家的大门被看门的瘸子悄然闭合,整座四方院内一股凌厉的气息陡然流转,前后相连,生生不息。
他们竟是站在了一道分离不差的“剑符”之中。
如今剑符画上最后的点睛之笔,已自成一方小天地,可留敌,可自保,正是一道早已布置了不知多久的困敌利器。
牟清祀见状赶忙后撤两步,双手捂胸笑道:“仙子是要留客?怕是垂涎我美貌已久,终于等到这圣人放手的大好时机。只是不知,这又要惹得哪些花下蜂蝶伤心许久了。”
“有一问,还烦请解答。
先生为何帮我?”
魏家的千金魏闺臣果然就如同镇上青年所传的那样,不走弯路,说活直奔主题。
“非是帮仙子。只是想凑个热闹。”
牟清祀忽视不断向自己脚下延伸的花田,望着眼前这位面上无神,就好像斩去三千情愁,出尘独立于俗世之间的花中仙子。
“先生可莫要骗我。”
“仙子这是看低我了。我可是个只讲实话的人。”
“人来人往,皆为利扰。
自问我被逐下山后,除座下炼化的玉石灵矿外身无长物。而我与阁下素味相逢却劳心劳力,虽不胜感激但心中难免惶恐。
请让我辈斗胆再问您一遍,为何帮我?”
少年背过身去,望着四周魏家高墙笑道:
“仙子明鉴,知我最厌恶山上人。”
“不知仙子知否‘行客’之职。是驱虫扫地的专家。
须知山上随便向山下乱扔垃圾,极为不耻。我便只能再把垃圾给送回去,才方表诚意。”
“你好大的狗胆!”
一位原本在厅堂边上候着的老人疾步而出,像是拟了缩地成寸的神通,大跨几步之后竟直接走到了少年面前,高举起手中重达百斤的铁杖,欲对前方大逆不道的贼子当头一棒。
却没想到几十朵海棠花开,从铁杖内里由内至外破开了外层的玄铁,等铁杖落下时老人手里就只剩下了一束黄花。
“退下。”
魏闺臣随手一挥,须臾间移行转位,一脸惶恐的魏姓老人竟是又回到了刚才的门庭,就如同从没动过一样。
牟清祀看着这幕闹剧,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的花田中的魏闺臣眉头轻皱。
魏闺臣拱手说道:“先生骂的好。
……不过闺臣愿看等到先生不顾一切想要上山时,那到底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牟清祀道:“以前你还可以这样称我,现在你不够格。莫要喊我先生,姿态作呕。”
“看来先生是嫌命不够长了?”
魏闺臣手轻轻一抬,已然快扩展到门庭之外的花田蔓延地更快了一步,竟爬到了墙根下,与大院组成的剑符慢慢融为一体,不小的魏家大院里竟隐隐有了一座小天地中才有的桎梏。
牟清祀问道:“不知现在和我说话的是魏家千金,还是山上唐仙子。”
魏闺臣拿下遮阳的白纱,扔于身后。
天地之下,春光旖旎,仙音不绝。幸好有剑符所成的小天地阻隔了四周满溢而出的气息,即使少了能遮掩天机的白纱也依旧没有引起流云港中的仙人窥视。
“有何差别?”
牟清祀笑道:“魏闺臣可活,唐闺臣易死。”
魏闺臣同样抿嘴轻笑,身下百花齐开:“那先生希望我是前世还是今生。”
“无所谓。
只不过是一个一次性的热闹。你前世所谓的历劫和积累的愤怒终会变成一场只不过如此的闹剧。
百花仙子,不过如此。”
魏闺臣恢复了原本的神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她怎么都看不透的少年,沉默无言。
过了半晌,魏家的狮子门无风自动,向外敞开了半数。
“是先生看的通透。
现在,在我还没下好杀先生的决心前,先生还是快走吧。”
“多谢仙子通融。”
牟清祀眉目轻开,这本是迈过了个可以庆幸的大门槛,可看到魏家千金脸上犹豫不决的迷茫,少年心中却一阵思索。
尽管想过那场变故之后会使得山上如今草木皆兵,但从未想到那些老头子发火后还真的会踹下来个人来。
再看她性情不稳,神魂不宁,魂与肉未能真正获得完美的融洽。想必是还在承受着“落境”所付出的代价。
此时肉身内里,双元神各持一边,正是“一剑挥去斩不断,三千烦恼仍在心”的迷离状态。
或许,若她仍受前世的影响而对上山依然执迷不悟在的话,那可能这就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泥人亦有情,可惜不能渡人。
少年转头叹了声:“痴儿。”
转身而出,走出了魏家大门。
身影渐稀,缓缓隐于来往于玉坊间的人流之中,飘飘荡荡。
有马忍不住用鼻子打出了一声哼哼,尽显人间趣味。
只见行走于小巷间的牟清祀用袖袍擦了擦出汗的手心。
吓我一跳。
还以为忽悠出事了。现在的年轻人脾气可真不好对付啊。
……
天上一天,地上十年。
在一切战争开始之前,就看看这位的怒火到底能拖多久吧。
……
……
远处突然有一声惊雷炸响。
一道虹光惊起,掠出三千丈。
又见天光流离,化作七彩琉璃,
一束虹光从河床底铺开天地。小小的卧石县里被突然显现的庞然极光所笼罩,白昼似成黑夜,天地异变。
然而,异象虽繁多复杂却只有一瞬,若从凡人眼中来看,短短一刹甚至就如同什么也未发生一样,好像就似走路平白眨了一下眼睛一般。
唯有早已在流云港按照各家圣人所指而下山历劫的仙人,才能通过其间的波动而推算出个大概。
正是此界,
三千界门已开,与圣人所算时间相差无异,众生入门。
……
周坤望着四周已经开始想抢先一步的同行们,眉头深皱。还未见到实处,说不准和那前辈受心魔约束的誓言有何漏洞。
山上向来是披着规矩却最没规矩,吃了黄莲苦还说不出哑巴亏这事周坤自问,自己经历过的还真不少。
可这次诱惑实在太大,若是能和那位搭上些关系,等到和酬山的背后说话时,弯惯了的腰杆子也能挺硬一些。
心里想这想那,最终周坤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地,手中掐着准备好的黄花,等着约好的时间。错过这次无非是挨罚,但若真能凑上天外的热闹,便是百中无一的机会。
……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紧接着,便被铺天盖地的震响所淹没。
好似骚客笔下的万马蹄如骤雨来,周坤侧过身去极目远眺,远处一条白线横过两边巨大的支流江口,渐渐形成一道浪墙。
借力于天地之势,其道万钧。
十年未见的青江水潮今日一朝成势。
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千万吨青江水沿着流云港早些年前水源断绝后留下的河道奔涌而来,浪起百丈,其势如同山陬仙人倾力一击。
正蹲在边口算天数的燕王府巡官看着身下标着水位的水尺,眼珠子好悬没有瞪裂,流云港外已经干涸了十数年的大江支流引得三千江水,使得整片贯穿青州的青江水顿时不断翻腾。
周坤眼睁睁地看到有几位同道中人因为冲的太狠,而瞬间被巨浪卷进拍成了碎片。
汉子不惊反喜,大畅道:
“妙啊,妙人。是场大热闹!”
只见周坤将手中早先给的海棠花轻轻一洒,顷刻间移形换位,白浪涛涛,早已不见汉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