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薄暮,又是一番大雨滂沱,天雷掩盖住建宁城外一声巨响,暴雨冲刷掉被炸开的河堤上方的土石,露出里面的渣滓。
据说当时皇帝被六殿下梁玄景劝服,亲自到建宁近郊查勘了一番,指挥御林军搬出了武器库里的火石,炸掉了滥竽充数的河堤。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皇帝当场搬了中饱私囊、以次充好的工部尚书贾渊的脑袋,被贬去禺洲的人成了胆小怕事的户部尚书刘焯——因他监管不力,导致手下的人将赈灾之粮换成了劣质的面粮,从中谋取私利。
不过朝中人人都心知肚明,贾渊、刘焯之流,不过是替罪羊罢了,他们都是右丞相的从党。这些罪行究竟是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是被幕后主谋授意而为,还有待商榷。
皇帝此举,敲山震虎罢了。倒是六殿下梁玄景,不仅“将功补过”,而且官复原职。
梁玄景倒也没有多大惊喜。这一切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而他也不过是在虎口中谋生罢了。
这天,玄览大街上的北茴楼依旧门庭若市,熙熙攘攘。作为建宁规模最为宏大,生意最为兴隆的茶楼,北茴楼的生意经不仅在于那不过三文钱的茶水和十文钱不限量的花生米茴香豆,还在于设在茶楼西北角的说书堂。
说书堂的费先生凭着一口三寸不烂之舌和惟妙惟肖的表演吸引了不少堂客。每回开堂说书,费先生总要在案板上放上一盅青瓷茶壶,一柄小松山云泉竹石折扇,待他将那案板一拍,手中折扇徐徐展开,清越的声音便在堂里绕梁:“话说上回……”
许多堂客专为费先生而来,此时便目不转睛地看着费先生的嘴一启一阖,生怕错过每一个字。
往日建宁不少茶楼的说书先生皆是蓄着花白胡子的老人,声音虽高,讲解虽动听,却弯腰驼背,老态毕露。但这费先生却是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挑秀雅,常年身着月白色竹叶纹衣袍,风度翩翩,儒雅非凡。他那嗓音,洋洋盈耳,时而随着紧张的打斗情节抑扬顿挫,时而随着缠绵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宛转悠扬。他说书的方式也巧,说到中间,还让听客们自由发言,讲讲听书感受,说得好的,不但茶水费全免,还能得费先生墨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费先生是个瞎子。自他五年前出现在北茴楼开始说书,他的眼睛上便常年蒙着一块白布条。白布条上方是斜飞的英挺剑眉,白布条下是高挺的鼻子和那厚薄适中的红唇,他不说书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丰神俊逸的翩翩公子,但当他一动嘴说起书来,那精彩程度绝不亚于早已过世的建宁说书创始人毕先生。
有人拿他和毕先生相比,称叹他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他却连连摇头,双手作揖:“晚辈怎敢与外祖父比肩?”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是那说书传奇人毕先生的外孙,也知道了他说书的功力是家传绝学。
这费先生讲的书皆成传奇,他本人亦是个神秘的传奇人物。虽是说书人家出身,但也不是什么达官贵胄,可这费先生却像是背后有贵人撑腰似的,建宁城中竟无人敢动他分毫。
诸如前几日脑袋刚被皇帝搬家的益宣王梁栎素有龙阳之好,只因在茶楼中听了一回费先生的说书,便被他的相貌和口才折服,想请费先生来王府做个幕僚。大家都心照不宣:表面上是幕僚,暗地里却是爱宠。这费先生非但不答应,还叫人把益宣王来请的人打了出去。
众人以为这北茴楼是猪上案板——好日子到头了,敢得罪皇帝的表兄弟益宣王,茶楼肯定是开不下去了,费先生大概也要被抓去吃牢饭了。
正当大家都在暗暗叹息以后大概再也听不到费先生说书了,谁料这第二天,北茴楼照样宾客如流,迎来送往,费先生的说书堂依旧准时开场。反倒是益宣王那边,像是石头投进湖,“扑通”一声之后没了动静,众人便纷纷猜测,北茴楼背后定有贵人撑腰,而且此人的势力不在益宣王之下。
费先生对堂客们而言,更增加了几分神秘性,也吸引了更多人流。不少外地人来建宁,也必得去一趟北茴楼,听费先生说一堂书,这才没有白来一遭。“费先生”三字,不仅成了北茴楼的特色,也成了建宁的活招牌。
“来贵客啦,您楼上请!”那店小二在这北茴楼中待得久了,自然是十分有眼色,光是看来客华贵飘逸的雪灰色水墨长衣,一眼便能判断来者身份。
梁玄景这日换上这身长衣,腰间配一枚云纹镶珠环状青玉佩,一头乌发用一根檀香雕花木簪随意挽起,整个人雍容中又带有一股悠然的风雅之气。他身旁的檀知云也是身着紧身骑行装,黝黑的肤色更显威风凛凛,整张脸都透着一股非凡的冷峻气质。
自打这二人进来,掌柜的便已知会了店小二此二人的身份,店小二自是从善如流,熟门熟路地带着二人上楼,一边带路还一边说道:“公子若是来找费先生,得等到巳时,先生每日只说一个时辰。”
梁玄景点头道:“是了,这楼下宾客满堂,皆是为费先生而来,我自然不例外。”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令楼下坐着的人都听见。
原本梁玄景一踏进门,他那华贵的气质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这么一说反倒令众人那好奇的目光纷纷消退——这贵公子是知音啊,也为费先生而来。
众人便不再关注,转身回到方才各自谈论的话题上去了。
这楼上厢房内的布置高雅别致,店小二引着二人来到房内一扇暗门前,低声说道:“费先生在里面恭候二位。”说完便悄悄退下,还轻轻地关上了厢房的门。
檀知云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那扇看起来沉甸甸的暗门,往里面一瞧,却是别有洞天。穿过一个小小的抄手游廊,就来到一间精致的楼阁。原来这楼阁是楼中楼,两边皆以低垂的纱幔掩盖住,还在美人靠上放置了不少精心载种的斜干式盆景松,营造出影影绰绰的气氛,人在楼下根本看不清楼上何人,即使能看到人影,因有松树遮挡,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十分隐蔽清幽。
楼阁内,费先生已在圆石桌上坐定,待他听清脚步声,二人早已近在眼前。
“殿下。”费先生站起身来,双手施礼,梁玄景上前扶住他的双臂,道:“费先生不必多礼。”
三人坐定,费先生便开始煮水烹茶,修长的指关节持着黑彩梅花茶壶,在眼前的两个青釉色茶杯中稳稳地倒入,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费先生道:“殿下,檀将军,这是闽地进贡的大红袍,还是跟随六殿下去北漠那年,陛下御赐给列家营,六殿下知我是闽人,特地转赐给我,我一直珍藏着。一年到头,也只有殿下您来了,才舍得开罐喝上一回。”
梁玄景端起那茶,在鼻尖闻了闻,轻轻呷了一口,称赞道:“好茶!所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酒和茶,一浓烈一清淡,常被誉为人间二种极品,依我看来,茶比酒更胜一筹,这茶入口清涩,又为荷上露水所烹,涩中有清甜,余味无穷。茶之香不仅在茶本身,煮茶之人的技艺也是关键。费先生有心了。”
费先生点头微笑,收下这番褒奖,又把目光转向檀知云:“檀将军以为如何?”
一旁的檀知云品过之后,却道:“费先生莫见笑,我是个粗人,吃惯了风沙,对于我来说,茶和水都一个味道,倒也没品出什么特别的。”
谁知费先生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他本就长得俊美,虽有素色布条缠眼,却一点都不消减脸上那股生动非凡的笑靥,他道:“这么多年了,檀将军还是一点都没变。”
费先生和大梁六殿下梁玄景的交情,还要从二十年前开始说起。
梁玄景五岁时被送到军营,那本是他母亲姚美人利用昏侯一点爱屋及乌的心,给振威大帝留下的独苗。二十年来,振威大帝虽生性多疑,但向来勤俭治国,不好女色,他的后宫妃子虽寥寥无几,但也添了好几个子女,不过皆年岁尚小。这是后话了。本来昏侯看在美人垂泪的份上,答应放过她的两个子女,婉仪公主是女子之身,倒没有什么。偏偏是那个梁玄景,昏侯见过他一次,跟头小狼似的,虽是五岁小儿,这昏侯依旧不放心,表面答应姚美人送他去边关寄养在列侯膝下,背地里却授意护送的官兵将他在暗道里截杀了。
走到叶城,正要动手,却被叶城守将莫飞霜老将军救了。
莫老将军于梁玄景有救命之恩,在叶城逗留期间,梁玄景也结识了他的孙儿莫咏言。
多年以后,勾谒族聂耶率领一千骑兵绕道沙洲岭偷袭叶城。莫咏言率兵拼死抵抗,被困沙洲岭整整三天,正是人困马乏,穷途末路之际,梁玄景率领援兵及时赶到,大败聂耶的部队,将所剩无几的莫家军救了出来。当年那热血阵仗,真可用李诗仙“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一句来形容。
从那以后,莫咏言便成为梁玄景身边的裨将。那年梁玄景与列长风被勾谒人围困天子山,拖住他们的精锐部队五天五夜,莫咏言带五百精兵率先驰援,结果误入敌人的毒气瘴,被毒气害瞎双眼。没多久,列侯带大部队与勾谒人正面交锋,大打一场,战火绵延半月之久,终于将他们驱逐出北漠,边境这才得了好几年太平。
之后梁玄景便被振威大帝召回了建宁,莫咏言暗中跟随部队南归。
但从此世间再无莫家少将军莫咏言,只有北茴楼说书的瞎子费先生。他隐姓埋名,假借说书名嘴毕先生的外孙之名,在这方人来人往的楼中明面上说书,暗地里搜集情报,传递消息,替梁玄景在京中诸多地方布下眼线耳目,是梁玄景在这权谋之地如鱼得水一张强有力的王牌!
而城外河堤有异这一情报,也是梁玄景通过北茴楼的情报才能得知彻查的。
往事如烟,费先生伸手拿过精致的茶盖将那四处飘逸的茶烟盖了下去,又笑道:“北漠那里的水,硬得很,根本不适宜煮茶,何况当时军中事务忙碌,哪有那闲心思。因此那些茶反倒珍藏了许久。”
梁玄景又道:“费先生,河堤一事已清查得差不多了。这次除掉的人,皆是陈琮的爪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陈琮之父陈大宰相是三朝元老,人虽已逝,但威名还在。朝中也有不少大宰相的从党对陈琮颇为照顾维护。陈琮断了工部和户部这左膀右臂,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几日你替我多留意他的举动。”
“是,六殿下。”
“对了,近来你的眼睛可好些?”梁玄景望向他脸上那抹白布,关切地问道。
听闻此语,费先生抬手在自己的布条上抚了一下,随即漾开笑容道:“无妨。瞎眼的鸟雀饿不死,没毛的蛤蟆冻不着。如今我在北茴楼讲讲书,喝喝茶,倒也自在得趣。”
他的眼睛已经瞎了,但是在阴雨缠绵的时节,还是时常发炎,血水涟涟。此时在梁玄景面前,为了不让他过于忧虑,便没有提及。
费先生为眼前二人添茶,他虽看不见,但耳力极好,能辨得出二人位置,也记得住方才两人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子相触发出回响的声音方位。添茶时他能精准地找到茶杯,稳稳当当地把茶斟至八分满。
费先生突然开口问道:“六殿下,不知近日可有我想找的那人的消息?”
梁玄景知他所说何人,说:“北漠那里传回的消息是,此人后来去了赣地,具体去向却不得而知。”
那年,莫咏言误入勾谒人的毒气瘴,双眼尽失。他撑着一口气爬出毒气阵,终被一江湖少侠所救。那人带着他找到了大部队,将人交给梁玄景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这几年,化名费先生的莫小将军一直在托人打探救命恩人的消息,但是皆一无所获。
檀知云便道:“江湖中人,素来独来独往,找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事。当年此人并未留下自己的姓名,只知他有一柄宝剑,此剑虽未在我眼前出鞘,但我舅父乃铸剑名家,小时我也跟着耳濡目染,能认得是柄非凡的器物,我托我舅家再打探打探江湖中可有这宝剑的主人下落。”
“汝南贺氏,乃铸剑世家。”费先生站起身来,衣襟飘动,款款施礼道,“如此我大可放心,那就有劳檀将军了。”
“小事一桩,费先生客气了。”
“马上就到巳时,我也该下去开嗓子了。殿下,檀将军,静候佳音。”
费先生所说的“静候佳音”既指的是他与陈琮相搏能得一个好结果,也指他心心念念的那江湖少年能有确切消息。
正在楼下端茶送水的店小二见方才上楼的两位贵公子又下了楼,便迎上前去招呼:“公子,不多时费先生便要出来了,您不再等等?”
“今日怕是没这个耳福了,来日方才。”梁玄景步伐轻盈地下楼来,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给他浑身的华贵气息平添了几分亲和力。
店小二便跟着附和道:“是是是,来日方长,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