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重宫阙,列长风这一生,只来过两回。
一回是他和她大婚那日,他骑着高马迎她出宫,一身大红色绸绣牡丹花蝶嫁衣,梅花金簪挽起她三千发丝,画着精细梅花妆的一张脸,一双清丽双眼灿然如星,让人一望,便像跌入一个璀璨的梦境当中。
还有一回,便是今日,他来收敛她的尸骨。
十二道宫墙包裹着以太平殿为中心的宫城,转过第十一道高大的门楼,便能看见皇宫最内围的那一排华丽的深绿廊柱,夜色深沉,在那镌刻着游龙的屋檐上时而会有群鸦阵起,并且发出凌厉的怪叫。
御林军统领秋涉白秋统领在宫墙内当值五年,十二道宫墙,他每日要走上十遍。繁华的外表之下,是偌大的寂寞宫墙在无声地吞噬每个人的生命。
正所谓:“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五年间,他曾经从那云烟环绕的温泉池里捞出几具宫妃的尸首,也曾带着羽箭护卫猎杀宫殿屋檐上的野鸦——据说它们的怪叫曾让德妃刚出生的小皇子受到惊吓,夜啼不止。
秋风渐起,芳草连天、斜阳日暮的景象秋统领在宫内当值的这几年已经许久未见。倒是凄切寒蝉的叫声比那檐上的乌鸦还令人讨厌一些。他倒未从这蝉叫声中体会到一番寒来暑往的时光消逝感,只是觉得这蝉比起那乌鸦还不好射中一些。有时候叫得怪烦人的,就令士兵们去抓一袋,当做靶场上的靶子训练士兵的眼力。
在宫闱深处,时间似乎比外面还要慢一些。这里的森严等级和诸多的繁文缛节隔绝了宫外的人间烟火,从此这里没有春夏秋冬,只有生死沉浮。
松门柏城幽闭深,闻蝉听燕感光阴。尤其令秋统领早已被时间磨得钝化了的心微微掀起毂纹的,是那偶尔从深宫角落里飘来的笛子吹奏的相思小调。但是能令这位威武将军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就是今日婉仪公主之死。
今日天刚蒙蒙亮,他在宫墙外亲自护送她进入宫中。谁知到了夜里,美艳动人的公主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宫中之事,并不属于他的权辖范围,他乃一介武夫,只负责宫墙守卫。但说公主是失足坠井,那是谁也不信的。
众所周知,振威帝自从失去了五个儿子,对他这个唯一留在身边的女儿从小就疼爱得紧。整个皇宫之内,唯一有权力在皇宫里来去自如的人,除了皇帝就只有婉仪公主了。对于这座宫殿,没人比她更熟悉了。她会不知枯井所在,失足坠落?别说是皇帝不可能相信,就连一向不太爱动脑筋的秋统领,都不相信。敢对公主下手之人,必定也藏于这深宫别院之中。只是此事是宫闱秘事,不可外传。
明日公主之死便会昭告天下,死因只会被改成突发的暴病。
夜早已深了,此时已至丑时。秋统领在暗夜的浓雾中,看见了一群飞起的寒鸦,随后,一阵更大的雾气掠过那暗黑不见一丝星光的夜空,一个黑影随着那扑棱棱的鸦群,腾飞而起,落在那琉璃屋瓦上竟然无声无息。就在第二阵寒雾袭来之时,墙下巡逻的御林军被裹挟着风沙的夜风迷了眼。
等到秋涉白再次睁开眼睛,方才让他以为是错觉的那道黑影竟然不见了。
“所有人,跟我到前面去。”凭着直觉,秋涉白能感知到,隐隐约约有什么具有危险性的东西潜伏在这皇宫之中。
“什么都没有啊。”御林军中的一名将士在他们里里外外逡巡了两遍一无所获之后,暗自抱怨道。
“莫非是方才驸马爷的马蹄声?”另一名下属悄声问道,秋统领向来耳力极好。长期的宫廷值守又令他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时常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
有人望着这漫天的浓雾,打了一哆嗦,补充道:“颜公公到驸马府上报丧,驸马爷知道后,骑着他的流岚白飞奔而来,在第六宫墙被拦下了。”
“按理说,宫墙内不该骑马,可是驸马的身手——守卫的人硬是没拦下。事急从权。驸马爷下了马就急奔入殿了。”他们在宫内当差的,知道宫内的消息总比别人来的快一些。但也只能内部讨论,平日里若是多嘴,立马身首异处的也是有的。
而此时,众人口中的驸马列长风此刻已赶到蕉风殿内。
此殿本是公主未出嫁前的寝宫。哪知有一日,这宫殿迎回的主人竟然就此香消玉殒。
殿内的软塌上坐着神情颓然的振威大帝。皇帝看着殿中央——年轻的驸马抱起公主的尸首。他沉重地慨叹一声,额上早已白发丛生。
今日他下了朝会,正要去往沉渊阁与内臣商议要事,却听颜拓说,婉仪正在殿外等着自己。
“有何要事?”皇帝虽许久没见女儿,却想不急于这一时。听得颜拓说起公主是为了六殿下与列侯家郡主的婚事而来,心中感到颇为厌烦。
近日城郊河堤之事和边境勾谒部落蠢蠢欲动之事都令他颇为烦忧,此时来与他谈六子婚娶之事,他颇为厌烦。
然而毕竟是唯一疼爱的女儿,皇帝亦不愿令她无功而返。他的朱笔一沉,从御桌上随意拿过一张素笺,写道:“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颜拓瞄了一眼,低头接过素笺,踮着小碎步将其交给了公主。
素笺上那蚕头雁尾的小篆,是儿时父皇教自己练的字体。公主的一手好字,也是皇帝亲手教的。天家的父女之情不同于世俗。中间还隔着诸多制度的规训。即使是公主,也不过是皇权下的一个制度的附件。婉仪公主向来聪慧过人,她也深谙此点,看了这张纸笺,她便知道,父皇暂时不想理会此事。
也对,皇子尚未封王,更不论婚嫁了。
那时候皇帝没有料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决定,却要从此和女儿天人永隔。他的老眼因为今日看多了奏折,而有些昏花了。但尚能看到抱着他女儿的尸首痛不欲生的人,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女婿列家世子列长风。
于是他眯着眼睛,看底下那个向来是自己心腹大患的列侯之子,对他女儿的死到底展露出几分伤心。
列长风抱起早已没有了温度的婉仪,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中忽地涌上一阵钝痛之感,喉间忽然尝到一丝甜腥,紧接着,噗地一声,吐出了胸间郁结的一口鲜血。
这下连皇帝自己也骇然了。在一旁听候差遣的颜拓公公登时差点跳了起来,然而作为司礼监,当差数十年,他向来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场面,于是很快镇定下来,尖着嗓子往外喊道:“来人,快传太医。”
这口鲜血让列长风稍复清明,看向怀中的婉仪,他去牵她冰冷的手,然而,她的手蜷握着,像是抓着什么东西不肯放手。
列长风像以往执起她的芊芊素手那般,顺着每一根青葱般的手指慢慢握着,婉仪早已硬如玉石的手终于稍稍松开了一些。从那手中掉出一粒圆珠似的东西,无缝衔接地进入到列长风掌心中。
看来方才宫中的验尸官只把注意力放在婉仪头部的致命伤之上,没有注意到她手中还紧紧握着一颗东西。
驸马不动声色地将那可疑之物藏入袖中,却听上方那人对着帘幕外跪了一地的宫人怒声道:“公主之死,给朕彻查!”
列长风将心中的那股隐痛潜藏于眼底,眼神闪过一丝如刀剑般凌厉的神色,他心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婉仪会失足落井。
这件事,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而背后之人,他必亲手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