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木去学校后，她的舅舅张国庆来看了王大江，如今王大江的命运已经成了定局，他这个大舅子除了让妹夫想开点，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
王大江本来坐在竹条藤椅上，和张国庆聊了两句后他突然站了起来。这位苦了半辈子，最终要在自己生命走向终点的男人做了一件事，他对着自己的大舅子跪了下去，他双手伏地，还没说话，双肩已经开始微微抖动。
张国庆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却根本扶不起一个执意要跪的男人。
“大江，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张国庆拉不动他，只好蹲下来和他说话。
王大江没抬头，哽咽道：“哥，我想求你个事，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我想拜托你帮我照看木木…哥，我求求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她到十八岁，等她成年后，这孩子的命好与不好就让她自己走…哥，木木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算我求你了。”
在这世上王大江还有很多牵挂，可唯一让他舍不下的只有王木木。
这个时候，张国庆是心疼这个妹夫的，情绪所至，他忘了自己是个怕媳妇的男人或许就算记得，在当时那中情绪中他还是很意气用事。他想，我照顾自己的外甥女难道还需要经过媳妇同意，我是一家之主，我难道孬的连个决定都没资格。
张国庆答应了，他走后王大江又坐回了那张藤椅上一言不发，之后她的二姐和四姐也来了，各自心情沉重，所有想说的话都变成了无尽的叹息，于是几个人安静坐在一起各自落泪，把气氛营造的十分悲伤。
没一会儿王大江疼痛袭来，他佝偻着身体连喊都没有力气，张树人和景慧英已经离开，没人给他打针，二姐王彩丽连忙去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的弟弟打了一针杜冷丁。
可如今，杜冷丁已经止不住他身体的痛…最后，王大江生生的痛晕了过去。
王木木到家时就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她看到两个姑姑神色都很悲伤，每个人的眼睛都肿的跟睁不开一样，王大江坐在床上，他已经醒了，精神看起来却非常差。王木木喊了人，把书包放到桌上，也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衬着气氛。
小姑王彩华坐到了王木木的身边，问她：“木木今天去学校报名还顺利吧？”
“嗯，在学校门口刚好遇到了以前的同桌，他爸爸带我去报道的。”
王彩华：“嗯，挺好的，明天上学了吧，午饭是在学校吃吗？”
“先去她阿姨那儿。”张娟说：“已经跟我姐说好了，先去她那里吃一段时间。”
王彩华点点头：“哦，那就好。”
王木木一点也不觉得好，学校里是有食堂的，可吃食堂要交伙食费，一个月一百块，对于如今王木木的家境来讲，已然成了负担。
王木木其实很怕她的阿姨，也就是张燕的妈妈，几乎只要见到她，吓得看也不敢看，话也不敢说。
张燕在大陵镇上小学，她父亲张旭犯事前在镇上买了一套小楼。张旭进监狱后，张英在大陵镇上班，没空管孩子，张燕便在外婆家住了两年，可孩子上了小学后，张英还是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
怎么说呢，当时的张英也是在鞋厂做工，而工厂老板是张旭的哥哥张军，张军这个人很混账，兄弟感情一般，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为人高调，最喜欢带着大粗金项链在大街上闲逛，就是不喜欢给弟媳按月发放工资，还理直气壮的说，要帮弟弟把钱存着，只有在张英去探监的时候，才会给她发一点钱。
张英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怕流言蜚语，也怕孩子不学好，教育的方式往往只靠打。张燕只要有一丁点不听话，立马会被打的嗷嗷乱叫。
每年放假时，王木木会被张娟带到阿姨家住几天，那个时候，几乎每天阿姨加班回来，看到家里没收拾干净，都会把睡梦中的张英拉起来打一顿，而王木木被吵醒后只能害怕的蜷缩在一边不敢出声。
也终于有一天，张燕忍受不了这样的挨打，背起书包离家出走，打算逃离这个每天只有挨打的家，可她出走还没有五个小时就被找了回来，迎接她的，又是一顿打……自此，这位阿姨在王木木心里产生了很严重的阴影，觉得她就是巫婆的化身。
可就算王木木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去阿姨家吃饭，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发出抗议，只能沉默的选择接受。
到了傍晚，该走的亲戚都走了，村口开始响起小贩叫卖豆腐干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张娟在家做晚饭，王大江把藤条椅搬到了门外，脚边隔着收音机，里面正放着当下2000年的流行歌曲。王木木坐在王大江身边，一起听着收音机。
王大江的手在王木木的脑袋上摸了一下说：“木木，爸爸给你讲点故事。”
王木木立刻把下巴搁再椅子扶手上，抬头看着王大江说：“好。”
王大江顿了一下说：“那就给你讲讲爸爸的故事吧……爸爸年轻的时候是很穷的，那个时候顿顿喝粥，一碗粥里的米粒粒可数，几乎没有一顿是可以吃饱了的，可吃不饱也没办法啊，那个年代几乎每家每户每个人都是这样，吃不饱也要出去干活，六七岁就要跨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竹篮出去割猪草割羊草，割少了回来还要被你爷爷骂…不过当时被你爷爷骂得最少的就是你伯伯，原因是你伯伯聪明，当时村里好多孩子都喜欢凑在一起割草，你伯伯不想割，就想办法，提议跟人玩游戏扔镰刀，谁扔的远谁就赢一把草，总之他总能赢一篮子草，草下面还盖着人家地里偷来的地瓜，没办法，当时人没吃的，只能用这种办法填饱肚子。”
“现在想想，还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孩子幸福，吃得饱，有电视有电灯，还有窗明几净的教室，我们那时候上学自带桌椅，放学还要把凳子拖回来，到家后立马就要去自留地里帮父母干活，小学毕业后基本也就不上学了，爸爸十三岁就不上学了，开始出来帮家里挣钱，那个时候你爷爷让我跟村里的人去铁路上打工搬铁轨，可那铁东西我也搬不动，肚子也吃不饱，还要干重活，没一个星期人家就嫌弃我干不了重活不要了，你爷爷嫌我没用不会混，让我跟着村里师傅学做油条，这个倒是简单，一个星期我就出师了，炸了一小竹篮油条，由你奶奶拿出去卖，可那时候大家普遍都很穷，贵了不买，便宜了我们等于没钱挣，最后又不了了之。”
“后来啊，你爷爷让我出去找活干，我扫大街，称小工，什么都做过，再大点的时候部队招兵，那个时候你伯伯去参了海军，你爷爷就不让我去，说家里要留个儿子干活，我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去了福州去找你外公。可出去后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但我那时心里有气，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凭着那股气，我徒步走到火车站，趁着人多挤进了去往福州的火车里，有人查票就躲到厕所里不出来，等检完票了我就出来等着，我记得那时有个扒手看上了我，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他可以教我偷东西，但那是犯法的事，我不敢做，不管别人说的怎么动听我还是拒绝了，中途就吓的下了车。”
“可下了车我才发现那地方离福州还有好远的路，我从家出来后滴水未进，徒步走也没什么力气了，那个时候，心里有了一点后悔，想着再忍忍吧，忍到找到你外公外婆就好了…这一忍就是两天，我走了两天，腿就像两根棍子一样杵在身上，完全感觉不到这是自己的腿，人也饿的头发昏眼发花…我三天没吃饭终于走到了福州，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认识你外公家在哪儿，好在我记得你外婆在医院里当护士长，于是我就一家一家医院去找。”
“不过，我运气也不是太差，刚找到第二个医院就问到了你外婆，当时你外婆看到我真的是吓了一跳，她把我带回家，目瞪口呆的看我吃下了一电饭锅的白米饭，那是我第一次吃的那么饱…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那么好，于是我就留在了福州三年，那三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再也不要因为吃不饱、干不动活而发愁。”
王大江低头看了看听的认真的王木木，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继续道：“后来我还是回来了，娶了你妈妈，生了你。”
王大江应该是没精神了，说完这些靠在藤椅上不说话了。
王木木依然趴着，木楞愣的看着王大江，像是在消化这个故事。
这是她第一次听爸爸的故事，每一个孩子对自己父母年轻时的经历都充满着无限的好奇，不管他们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但至少在王木木眼里，她是崇拜自己父亲的，觉得爸爸是个又酷又可怜又无所不能的爸爸。
张娟已经做好晚饭，她把宽凳搬出来，招呼王木木把菜端出来吃饭。
王木木应了一声，站起来时突然问王大江：“爸爸，如果你不从福州那里回来，是不是就不要这么苦，也是不是就不会生这个病？”
王木木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张小花跟她说过，当初她的妈妈非要嫁给爸爸，张小花劝说张娟回家，可张娟死心塌地的就是不走。张小花还说，你两岁的时候，你爸肝生过毛病，当时医生嘱咐你爸和你妈必须分开两年，懂得节制，不然这病十年后肯定会复发。
你看吧，你爸有今天，你妈也有责任。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爸当初就在福州不要回来，说不定还不要过如今的苦日子。
王木木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虽然她不明白大人之间关于情情爱爱的感情，但她能听的出来，奶奶是不喜欢妈妈的。王木木不知道奶奶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爸，所以她在王大江讲完故事后，换了一种方式去问他。
王大江被问的一愣，随即笑道：“我要不回来就不会认识你妈妈，也不会再有你了，那样的话，我可能又是另外一种人生了。”
王木木立刻问：“另外一种人生是你喜欢的那种人生吗？你现在后悔吗？”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各人各命吧，木木，有些事情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想的，等到你长大了，自然会懂的…好了，帮你妈端菜去。”
晚饭烧得粥，张娟不太会炒菜，把中午剩菜热一热，吃饭的人只有王木木和张娟，大家都很将就。
王大江肚子开始发硬，每天只能喝点汤汤水水，什么也吃不下，他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王木木，想着自己还能看她多久，想着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姑娘…想着想着就迷了眼。
他真的不想死啊，真的想再去上海求求医生救救他，可现实就是这一切都没办法了。就算有，他这个家也负担不起这么重的治疗费了。
张娟其实也没什么胃口，从王大江住院起她就一直形影不离的照顾，除了自己不痛之外，精神压力并不见得比王大江少，她从九十多斤瘦到了七十九斤。她的眼泪在这段时间也流干了，她常常想，中国这么多人口，老天为什么偏偏选择她的丈夫得这种病，以后的日子该让她怎么办？
可有些事还真不能怪老天，所有的命中注定都是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的每一个错误的选择，然后在潜移默化中累积出一个你意想不到的结果。
王大江年轻时的穷苦，经常饥肠辘辘，拿年轻身体不当回事是一个基点，他娶张娟没错，可他在生病期间没管住自己也是一个潜伏，日积月累中，病因慢慢形成，最后在一个成熟时间，山呼海啸而来。
王木木思想还没有大人们那么复杂，她还不能为将来的事情担忧，她只知道爸爸生病了，痛的时候心里不好受。小黑也是一个星期不吃东西，可她依然还是会把每顿饭送到它面前。
吃完晚饭，王木木把剩下的汤汤水水拌在饭里送到了狗窝门口，蹲在那里喊了两声。可小木门里没有任何动静，这狗以前只要王木木喊一声，它就会从窝里冲出来，摇头摆尾个不停，但自从它生病以来，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睁个眼皮。
王木木伸手进去想把它拉出来，这一次她的手触摸到的却不是温暖的身体，王木木倏的缩回了手。
“怎么了？”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王大江问。
王木木愣了愣，把脸伸到狗窝里看了看，不敢相信的说：“小黑不动了，连眼睛都不睁了，它身体好像硬了，它…它会不会死了。”
王大江听到这么说，走过来说：“我来看看。”
他把小狗从狗窝里拉了出来，小黑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肚子上已经没有任何起伏的痕迹，一看就没气了。
“爸爸。”王木木求助似的看着王大江。
王大江默然不语，他心里明白不久后自己也应该和小黑一样，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他看不到日出日落，触摸不到任何温暖的东西…能留下的只是一把灰，和一些无关痛痒的记忆。
王大江叹息一声：“走吧，木木，我们去把它埋掉吧。”
“小黑死了？”王木木那不值钱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蹲在地上刚想嚎，张娟手里的碗已经飞了过来，掉落在地，粉身碎骨。
“哭哭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死了一只狗你就哭，把你的眼泪憋回去，以后有你哭的。”
王木木刚刚张开的嘴委委屈屈的闭上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愣没敢掉下来，憋着一张嘴看着他父亲。
张娟的脾气越来越急躁，病人煎熬，照顾病人的人同样也熬人，她吃不好睡不好，每天眼睁睁的看着王大江疼的死去活来而无能为力，半夜睡眼惺忪的起来给王大江翻身时按摩时，心里也会产生一些想要解脱的想法，王大江痛苦，她看着也不好受。她会想，与其让两个人都这么折磨，还不如早点让王大江解脱，她也好过一点。
王大江沉默的看着地上的碎碗，良久才弯腰拎起狗的前腿，一手牵起王木木，带着她往大运河里方向走去。
离开了张娟的视线，王木木那点收回去的眼泪终于决堤，不住的问王大江：“爸爸，小黑怎么死了呢？”
“是得了狗瘟吧，别难过了，我们把它好好埋掉，它会感激的。”
小黑被埋在了大运河边上，王木木拔了两个草放在了上面，眼睛还红着，她又找了几块小石头，在小黑的小土包周围围了一圈，给它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坟包。
王大江也给坟包堆了两块石头，心不在焉的问王木木：“木木，如果有一天爸爸也死了，你会不会想爸爸，会不会有一天把爸爸给忘了。”
王晶说过，她的爸爸快死了。奶奶也说过，你爸爸这辈子命太苦了。可王木木却不想承认这件事情，她觉得自己的爸爸有一天会好起来的，就像她感冒发烧一样，虽然会难受，可只要看了医生打了针后一定会慢慢恢复。
可王大江却越来越严重，没多久他就瘦到了皮包骨，意识不清的躺在床上胡言乱语，经常会说床上躺着人，半夜门口有说话声，让张娟张小花和王木木三人听的毛骨悚然。
在几天，王大江全身浮肿，滴水不进，双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嘴里发出奇怪的‘哼哼’身。张小花看不下去了，隔天起了大早，拎着一个竹篮出门了。
她独自一人去了阎王庙，给这位管人间生死的老大王上了三炷香，诚心祷告了半小时。
她说：“阎王爷，我儿子生了病，天天疼夜夜哼，别让他这么受折磨了，你带他走吧，让他少受点罪，来世投个好胎，别再苦了。”
那天是星期五，王木木放学回来吃了饭就坐在王大江床边看他，可他的父亲已经处于一种昏迷状态。
半夜十一点，王大江突然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声音。张娟像惊弓之鸟般从竹床上坐起来，扭头去看王大江。王木木被张娟的动静弄醒，跟着坐起来扭头看…可在那个深夜，她怎么也没看清王大江的脸。
王大江的喉咙里仿佛多出一口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张娟听到后立刻从床上跑下来，她跑到隔壁叫张小花：“妈，大江好像不对劲了。”
张小花连忙披衣下床，跑到儿子床前看了看，立马去楼上敲了敲大儿子的房门：“大海，起了，大江快了。”
十分钟后，王大海张小花张娟王木木全都站到了王大江床前，等着他那口吊命的气咽下去。
王木木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不清王大江的脸，她突然感到害怕，这种怕并不是对死人鬼魂之类的恐惧，而是张小花嘴里的那句，大江快不行了。
什么叫大江快不行了？
“木木。”张小花拉过她：“躲什么，她是你爸爸，你怕什么，快喊你爸爸，让他放心的走吧。”
王木木挣扎掉了张小花扯她的手，继续后退，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张娟一看她这德行，含着泪一巴掌呼了过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快喊啊。”
王木木在这一巴掌下哭了出来，喊了一声：“爸爸。”
王大江那口浓痰似的气终于咕噜了下去。
11:50，王大江死了。
张小花打开大门，站在大门口放声哭起来，哭声划破了长夜，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突兀，引来了左邻右舍的狗一阵狂吠……
狗叫了一会儿，漆黑的夜又恢复了寂静。张炳元拉开了灯，对金彩妹说：“大江应该没了。”
张小花哭了两声赶紧对王大海说：“大江三十三岁，太年轻，不能在家放三天，赶紧联系火葬场，明早就要去火化。”
王大海点点头，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心情复杂。
王大江的眼睛并没有闭上，双目圆睁，似是不甘心。王大海抚了三次，仍然没把这双眼睛合上。无奈，他最后把手放到王大江眼睛上说：“大江，好好走吧，木木我们总会照顾的。”
这一次，王大江合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