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王木木的学徒生涯算是正式开始了……
她每天六点半起床，早上舅舅会炒好一盘菜，多分出一口放到王木木盒饭里，算给她中午带去厂里的菜，饭则自己带米去厂里蒸就行。到了晚上，王木木没菜就会去食堂打点汤，就着汤泡饭，吃的也挺有滋有味。
服装厂里除了周六，需要天天加班至十点，学徒不允许早退，有事必须请假，像王木木这帮学徒都是十七八的孩子，也没什么正经事，几乎天天被圈在车间里干活，头三天师傅让她们学习踩空机器，三天后师傅给她们一人一块碎布继续踩，再后来开始有命令的让她们在碎步上踩直线转弯……就这样一个星期下来，大家对控制机器有了基本感悟……当时车间学徒共有十八人，本地人三个，王木木和旁边两个女生，这两个女生一个叫程川一个叫苏萍，和王木木同一届毕业，只是从没在一个班，头几天三人还算比较矜持互相不说话，后来大概枯燥的踩机器太折磨人，不知道谁先开了口，聊上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三个小女孩一聊起来，交头接耳手里的活都忘了干，几乎天天被师傅点名批评。
至于其它学徒，有两个是姐弟，安徽人。剩下十五人全是河南人，听说是老板去什么技校招过来的，说全都有十七八岁了，可之后熟悉后，大家才知道这些人之中，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岁，也不知道什么学校，招的年龄限度如此宽松，但老板还是让他们与厂里签订三年合同，让他们免费学徒、包吃包住，但三年之内一旦离职，就得扣除三个月工资。
厂里很忙，接的单子全是外贸，即便四个生产车间夜夜加班也赶不出交货时的数量，而王木木这些半吊子的学徒工经常会被喊到检验区去剪线头，打纽扣、标签，装箱，哪里需要哪里搬…属于义务劳动，永远拿不到一分钱。
一个月后，大家除了线头能剪干净点，人比之前更熟悉点之外，机器控制的还是猝不及防，师傅依旧不慌不忙的教，王木木苏萍程川三人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们共同话题有很多，坐在一起经常聊学校聊同学聊电视聊家庭，有说不完的话，车间主任每次过来检查时，她们三个肯定属于重点批评对象。
没过多久，张娟也从西昌回来了，她找了一个小鞋厂上班，厂里还没有很忙，不需要加班，她暂时住在娘家和王木木睡一张床。
王木木每天都跟张晓晓一起下班回家，晚上十点的路对于王木木来说真的很恐怖，她天生胆小，张晓晓胆子同样不大，一路上两人基本不怎么敢说话，警惕且心惊胆战的留意着周围动静…两个孩子，从小被村里老人的迷信思想荼毒，路上不敢回头看，生怕真有什么脏东西拍掉肩上的魂火，尤其走到有田地的地方，两人的小脑袋发挥想象，各种妖魔鬼怪都会不由自由的浮出来，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于是每天下班的路变成了王木木和张晓晓的考验，尤其是下雨天，气氛都被烘托的非常像一部恐怖片，王木木最讨厌这样的天气，她带着眼镜，雨水不仅打在眼镜上，更容易流入眼上，视线受阻，眼睛也不好受，她只好一只手扶着车龙头，一只手不停的扭眼睛，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进了村，四周有了房子，张晓晓才敢说话，她说：“下雨天真的不方便，每天这么晚回去，早上还要早起，真的好累啊。”
王木木有感而发：“是啊，说让我们当时不好好上学，要是成绩优异肯定就不要这么晚还淋着雨回家了。”
张晓晓听后，直言不讳道：“算了吧，就咋这两头笨鸟，先飞也飞不过人家的好哇，再说我讨厌上学。”
王木木没回应，也确实，她小时候挺讨厌上学，更讨厌张娟给她辅导，做点作业跟上刑场似的，后来上了初中，没人管她了，王木木似乎不是那么讨厌上学，尤其是初三，她的班主任会细心辅导她，王木木承认，那个时候对于每天上学她还是有点期待的。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的心情，王木木心里会泛起一点酸涩涩的滋味，她时常会想起自己的班主任，怀念他对自己种种好。
有些感情，会在你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不经意的出现，可等到懂得时候，它已经变成怀念。
张晓晓见王木木没回应也不再说话了，两人进村后，王木木会先到家，过一个池塘张晓晓才会到家，而金彩妹的家正好在路口旁，两人会在路口分开，各回各家……那晚因为下雨，王木木有些着急拐弯，她用力蹬了蹬自行车，还没还来的及跟张晓晓说一句‘我先走了’就被迎面而来的摩托车撞飞。
晚上十点多，天气还没回暖，路上偶尔会看到三三两两急着往家赶的人，况且还下着雨，谁都想早点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早早休息。
摩托车主也是看晚上没什么行人大着胆子加了速度，他侥幸觉得这个小弯没必要降速，可谁也没想到这么巧王木木也柺弯，车主连忙车头一偏，雨天路滑还是撞飞了王木木的自行车，双双摔了下去……
摩托车主带着头盔，脑袋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重响。王木木则连人带车甩出三米外，她后背先着地，然后是后脑勺，重大的推力让她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吓一跳人已经躺到了地上，懵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听到张晓晓尖着嗓门大叫：“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眼瞎啊，开这么快赶着去死吗？”
王木木第一反应不是自己摔废了，而是惊讶，惊讶张晓晓突然变得好凶。在她的印象里张晓晓一直是个不怎么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很内敛的一位女孩子。
怎么现在还学会破口大骂了？
摩托车主大概也摔狠了，躺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他没理会张晓晓，勉强站起来走到王木木面前问：“你没事吧？可以起来吗？”
王木木这会还在眼冒金星，说真的她觉得自己动不了，就这么半分钟还不到的功夫，她的痛觉神经开始活跃起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王木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张晓晓又骂道：“都撞出这么远了能没事吗？你等着，我这就叫人。”
她说着，两条小短腿飞快的跑了起来直，往金彩妹家里跑，王木木能听到张晓晓拍门的声音，她大声的喊：“木木外婆，木木外婆，快起来，木木被车撞了，已经起不来了。”
急切的呼喊打碎了黑夜的宁静，张娟刚刚脱完衣服躺进被窝里就听到张晓晓的声音，等她听清内容后，后背蹿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披件外套，穿上拖鞋急急忙忙下了楼…
张晓晓看见王木木妈妈，着急的说：“阿姨，王木木现在不能动了，你快去看看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张娟心当即沉了下去，不好的念头浮现在了她脑中，双腿开始发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的，脑袋嗡嗡冲到马路上。
王木木已经被车主扶坐了起来，她的两条腿还没有从自行车中挣脱出来，动一下就疼的只拧眉，张娟赶到时她正努力站起来…
张娟看到她还能站起来，心先放下了一半，张晓晓也赶紧问：“木木，你没事吧？”
“没事。”王木木说：“谢谢你了，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张晓晓等到她站起来后说：“那行，阿姨我先走了，木木，我明天再来约你。”
王木木点点头，这时张国庆也赶了过来，连忙问怎么了。
摩托车主也是个老实人，十分抱歉且不知所措的说：“这下雨天我也没看清，不小心把孩子撞了，可怎么办？”
王木木听得出车主语气里带着焦急，因为寒冷，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这么晚了，路上基本是下班往家赶的人，如果条件允许谁愿意在这么冷的雨天行车。
王木木勉强走了两步说没什么事，张娟和张国庆也没有为难车主，让他走了。
王木木被张娟扶了回去，刚到家外公也从楼上走了下来，他关心的问：“没事吧孩子？”
张娟摇摇头，说：“没事，你快上楼吧。”
张国庆把王木木的自行车推了回来，自行车这次是真的报废了，前轮胎前后颠倒的扭转了360度，应该不是换轮胎这么简单了。
张炳元看过一眼说：“明天我拿去修，木木先骑你哥的自行车上班，赶紧洗洗早点睡。”
张炳元说完回身上了楼，张国庆看没事也上了楼，张娟刚刚着急出门不觉得，现在放下心来了，才发觉自己穿着棉毛衫棉毛裤有些冷，也赶紧上了楼…
这一会儿，楼下又留下王木木一个人，她的双腿每跨出一步都感觉非常困难，疼得动不得。
王木木有点愁，她这一跤摔的简直太不是地方，身上的衣服裤子全都沾上湿泥土，不得不先脱下来泡在脚盆里，做完这些她才从灶堂旁拎了一瓶热水上楼。
张娟上了楼立马钻进被窝，她看见王木木上来后说：“你这个死丫头，我到现在吓得手都在抖，骑车的时候拐弯抹角就不能慢点？”
王木木没空理她，她从外婆床底下拉出一个盆倒了半瓶水，然后躲在床帐后把裤子脱了查看，房间里的灯是个不大的灯泡，时间久了光线并不是很亮，王木木眼睛不好，阴影下瞅了半天也没有瞅出哪里青了肿了。
王木木叹了口气，洗洗屁/股，把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倒进盆里，端到了床边洗脚，她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立刻舒服的叹了口气，一天当中，也就这个时候是最舒服的，不用害怕外面的黑夜，也可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天马行空的想一些美好的事情…
可就在这时王木木感觉自己的鼻子一凉，像是清水鼻涕流了下来，王木木伸手一抹，低头一看，立刻又把头抬了起来，她竟然还能很冷静的对张娟说：“妈，我流鼻血了。”
张娟刚刚把被窝捂暖和，听她这么喊一声又从被窝里爬起来，有点不知所措的问张炳元：“爸，孩子流鼻血了怎么办？会不会是刚才撞的？”
张炳元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指挥：“木木别把头抬那么高，小心流进气管，用冷水拍拍额头，肯定是吓着了。”
王木木听着指挥把头摆正，手指捏着鼻翼两端防止鼻血流出来，等着张娟给她用水拍打额头。
可张娟一时也来不及弄冷水，直接弯腰勾了一把洗脚水就往王木木额头拍去。
王木木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无语的看着自己老妈，毫无心情，这个时候，外婆隔壁家的宝宝也突然开嗓哭了起来。
这个孩子半夜是从不哭的，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了，哭了半个小时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就连睡眠一向很死的外婆也被吵醒了，她嘟囔了一句：“这华家孩子怎么了，哭的没完没了…”
可她一句话还没讲完，隔壁的拍门就响了起来，比张晓晓拍的还急促，声音在这黑夜里同样很突兀，王木木听见敲门的人说：“华，快开门，你老婆出事了，被车撞到麦田里去了，开车的人也跑了，我找不到了你老婆，叫了半天她也不回应我。”
声音异常清晰的传进了王木木耳朵里，房间里几个人全都听的清清楚楚，也全都沉默不语的听隔壁人家开门，摩托车出去的声音…还有孩子哭闹的声音…
不一会儿，隔壁传来了哭声，是那种只有死了人才会有的哭调，一瞬间，王木木打了一个冷颤，她突然觉得很害怕，同时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晚，隔壁家的媳妇真的撞死了，王木木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小花，张小花迷信的说，一定是你爸爸在保佑你，阿弥陀佛了，我家大江一定在看着她女儿，不让她出事。
王木木再一次无语了，那天晚上她撞的也不轻，第二天身上的疼痛比撞时更严重，有一个星期她都无法蹲着上厕所，每次去厕所，光蹲下就已经让王木木疼的吃不消了，后来王木木又仔细看过自己的大腿根部，那一片全紫了，根本没眼看。
可自那晚后张娟在大陵镇租了房，她厂里突然忙了起来，开始加班，张娟的胆子其实也不大，加班后也不敢一个人回家，想着来来回回不方便，索性在大陵镇租了房。王木木当然没有异议，可以说还非常高兴，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妈妈回来后还没有给周达明打过电话，她觉得她们俩可能已经黄了，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王木木不知道为什么，对周达明就是接受不了，虽然他和张娟在一起已经成为了事实，但王木木还是期待这两人的感情终于一天会歇菜。
张娟的房子租在大陵镇某个小胡同里，十来平不到的屋子，床和卫生间全挤在一块，三步从厕所跨到厨房。这间屋子卡在楼房中间，长年晒不到太阳，屋里总有一股潮湿味尿骚味油烟味…那味道混合在一起，刚开始闻的王木木很上头，后来闻着闻着也习惯了，非常坦然的接受了这种无法言喻的味道。
张娟开始一天比一天忙，他和王木木一样，都需要十点才会下班，早上一大早就要去上班，母女俩独自生活，需要自己管饭菜，不过张娟从来没空买菜，母女俩基本都是把中午的米饭蒸成稀饭，就着榨菜解决温饱…这种虽然日子过的乱七八糟，但王木木却前所未有的觉得知足。
她不怕苦，不怕吃的不好，穿的不好，她只知道，只要张娟不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就很知足。
后来张小花不知在哪打听到了张娟上班的厂子，她隔三差五就会从小庙村徒步到张娟厂里，给她送点自家地里的蔬菜，两个月来从不停歇。
五一节，王大海乔迁新居，王木木骑着自行车去村里带张小花去镇上，张小花看看孙女细胳膊细腿的样子摆摆手不愿意上车，声称自己走过去就行，又不累人。
王木木却不愿意，非要带她，不带不让她走。张小花犟不过她，笑嘻嘻的坐了上去……殊不知，王木木这辆在报废边缘试探的自行车后轮早已经没了气，张小花一坐上去，王木木一下子没带走她，一口气憋在胸口没吐出来。
张小花不放心的问：“怎么了？带不动，还是让我下来走吧。”
王木木摇头不同意，她咬着牙更用力的蹬自行车，心里非要把奶奶带走。
张小花抓紧了王木木衣服，老怀安慰的感慨：“我家木木长大了，越来越懂事，可奶奶现在老了，不能问你做点什么了，哎…人老不中用啊。”
王木木边骑边想，你可就别跟我讲话了，让我省省力气蹬自行车吧。可张小花却感应不到王木木心里活动，继续自顾自的说：“你啊，就是太老实，比不过王晶，我听你伯伯说她现在能挣一千六一个月，也不知道将来你会怎么样…我啊，就是不放心你，等我下次看到王晶我，一定要关照她照顾好你，你们是姐妹啊，一定要好好的。”
张小花变了，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老了，年轻时她能靠劳动和做家务来解决孩子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在外上班挣钱。可现在，孙女们大了，她也老了。就算偏心，那偏的力所能及。
都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会看淡很多事情，不在斤斤计较，那是因为她们已然计较不起，谁能与岁月抗争？当自己日渐苍老，失去了劳动，心里更多的是恐慌，她们变成了没用的人，再也不能为孩子们做点什么的时候，就会格外依赖孩子，格外害怕失去…
王木木还没有到领悟这些的年纪，可她听了奶奶的话很感动，心里暗暗发誓，等以后自己挣钱了，一定要带着奶奶好好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