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荻最喜欢的季节来了,天空变得湛蓝如洗,阳光也改猛烈为温和,吹过街头的风虽免不了有汽油味,也轻爽宜人了。走在这样的季节里,不仅心旷神怡,脚步也要轻快得多。
但是秋风也有调皮的时候。这日叶秋荻刚刚跨上过街天桥,有风飒然而至,不由分说地掀起了她的裙子。白色的裙裾像一朵荷花蓦然绽放开来。她急忙弯腰,将裙子按在膝盖上,但是刚才那一刹那,她那双修长圆润的腿已经暴露无遗了。她想起了玛莉莲·梦露的一幅招贴画,画里的那情景就跟她刚才差不多,所不同的,可能是她的腿不如梦露的性感吧。
叶秋荻尴尬地朝桥头瞟了一眼,发觉有两个男人笑眯眯地看她。
她顿时羞红了脸。
不过,她也察觉那两个男人眼里并无色情意味,而是一种羡慕和欣赏,这让她感到兴奋。
美是需要欣赏的,有人欣赏才能体现美的价值。每当有人给予她赞美之辞,不管目的如何,她总是微笑不语,暗暗地有些自得的。
渴望异性的欣赏,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吧?或许,正是这无可非议的天性给女人带来了种种麻烦?
从过街天桥上下来了很久,叶秋荻还在沉思默想。
她一点也不知道,真正的麻烦正一点一点地向她接近,将颠覆她平静快乐的生活。
叶秋荻到菜场买了些菜,准备做午饭。回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正要开门,手机响了。响声显得特别急促。
她一接听,里面却一片寂静,半天没有声音。
“喂,是谁呀?”她连问了两声。
那人沉默着,似乎十分的犹豫。
她说:“不吱声我就挂了。”
这时一个压抑而陌生的男声传来了:“是我。”
叶秋荻疑惑不己:“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你我是同病相怜的人。”
“什么意思?”叶秋荻愈发不解,“我可没有病,我健康得很。”
“病都是不知不觉得的。”男声说。
叶秋荻不耐烦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我直说了怕你受不住。”男声说。
“我的心坚强得很,你爱说不说吧,”叶秋荻一只手打开了家门,“我的时间很宝贵,也没兴致和你打哑谜,我要做饭了。”
“对不起耽误你做饭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噢,我要告诫你一句:小心家里着火!”
手机里哒一声响,陌生男子挂断了电话。
这人究竟意欲何为?叶秋荻闷闷地思忖着,进了家门,放下手中的东西,从手机里调出那个来电号码回拨过去。
过了很久,才有人接,是个嗓门粗大的女人。叶秋荻问这电话是在哪儿,那女人的声音震得叶秋荻耳膜发麻,说这是莲江市场的一个公用电话,你是要找人,还是要订盒饭?
叶秋荻不声不响地关了机,动手做饭。
这个匿名电话弄得她心神恍惚,择菜时几次将择好的菜扔进了垃圾袋。她想它不是空穴来风,它一定是有来由的。
做好饭菜端上桌的时候,蔡凌云回来了。
他搓着手迭声道:“回来迟了回来迟了,辛苦夫人,我于心何忍啊!”
叶秋荻说:“嘴巴怎么变得这么甜了?该不是在外面做了错事吧?”
蔡凌云搂住她的腰:“你这是什么话?要做错事才嘴甜吗?我的嘴历来就甜,这个你最有知情权,难道你忘了吗?要不你尝尝,回味回味?”
说着蔡凌云就把嘴凑过去。
叶秋荻脸一扭躲开了,说:“谁尝你的臭嘴!吃饭吧,好把你嘴巴塞住。”
两人就坐下来吃饭。
叶秋荻埋着头,不言不语,郁郁闷闷的样子。
蔡凌云关切地觑觑她的脸,说:“怎么情绪不高呀?”
“有什么高不高的。”她嘟哝着。
“什么事让乐天开朗的叶记者烦心了呢?”蔡凌云往妻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你想知道?”叶秋荻抬头凝视着丈夫。
“当然,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我不关心你又关心谁去?”蔡凌云说。
叶秋荻就盯着丈夫的脸,一五一十地把那个匿名电话的内容说他听了。她看见丈夫的眉毛颤抖了一下,筷子也使得不灵活了。一滴菜汤滴落在他衣襟上。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就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嘛!”蔡凌云把头埋下了。
叶秋荻说:“我一直在想这人是谁。”
“可能是你的网友吧。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蔡凌云说。
“我可没有这样的网友!”叶秋荻断然说。
“管他是谁,反正你不必介意,让它搞坏了心情,不值。”蔡凌云飞快地瞟她一眼。
“我能不介意吗?它充满了暗示!”叶秋荻凝视着丈夫的眼睛说。
“什么暗示呀,你不要杞人忧天,神经过敏!”蔡凌云说。
“我要连这点敏感、这点悟性都没有了,还是叶秋荻吗?”叶秋荻直愣愣地盯着蔡凌云,“他说和我同病相怜,说我病了自己还不知道,还说讲出来怕我受不住,还告诫我小心家里着火。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它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事实真相?”
蔡凌云一怔,脖子都红了,随即大声说:“所以你就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你认为小心家里着火就是小心后院着火,就是我有外遇了?”
“是不是?”叶秋荻问。
“你呀你,还真猜忌起我来了!”蔡凌云反攻为守,“我还一天到晚担心你呢!你长得那么漂亮,又有风度又有才气,一天到晚飘来飘去那么引人注目,哪天回来不抖落一身的男人眼球呀!”
叶秋荻冷笑了两声说:“我可没感到你的担心。我哪有你那么大的魅力啊,又是著名的青年企业家,又长得人模狗样,钱包又那样鼓,到哪都是年轻小姐的首选目标。”
“好了好了,我俩都不要互相猜忌了。”蔡凌云挥挥筷子说,“那个打电话的人,也许是我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蓄意挑拨,也许是你的网友恶作剧,要不就是你得罪过的什么人企图报复,反正是不怀好意,我们要是窝里斗,不正中了他的下怀吗?”
叶秋荻想想说:“这个匿名电话确定让我心烦意乱。可是我并不想猜忌你,也没有认定你已经有了外遇。我晓得现在流行找情人、包二奶什么的,也晓得世风日下到了什么程度,随便到哪个娱乐场所,都看得到怀抱小姐的老板。我只希望你不要随波逐流,有自己的人格。我可警告你:你要不珍惜我,我也不会在乎你!”
“你看你,越说越严重了!我怎不珍惜你呢?即使你不在乎我,我也会在乎你的!”
蔡凌云抓过妻子一只手紧紧攥着,生怕失去她似的。
午饭过后,叶秋荻上了床。据说午睡是养颜美容的密诀之一,叶秋荻每天都要坚持小睡一会的。
但今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蔡凌云见她不能入睡,便也躺到她身边,搂搂她,牵起她一只手,放到他下身处。
叶秋荻感到他不在状态,把手抽了回去,说:“我没情绪,你也不要勉为其难了。”
蔡凌云便讪讪道:“这两天生意有些忙,精力透支,状态不怎么好。”
叶秋荻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着那个匿名的电话,忽然感到身边这个共同生活了快八年的男人有点不太认识了。
他的身上,有种浓烈的香水味,掩盖了她所熟悉的休息。他的呼吸听上去有些发虚。她本是个不计较小节的人,对他历来宽容,但现在,她的眼光变得挑剔起来了。
她侧脸悄悄觑丈夫的面孔,他脖子上的皮肉有些松弛,板寸头的发式俗得像个暴发户,而那薄薄的嘴唇,使用率肯定是很高的,也许被不止一个年轻小姐享用过了。
叶秋荻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想。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心想,会发生的迟早要发生,躲也躲不掉的,随它去吧。也不用再寻找蛛丝马迹,如真是那样,你不找它,它也会找上门来,就像那个匿名电话一样。
躺了半个小时,横竖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有一段时间没和凉秋聊天了,她很想碰到他。她知道中午是很难遇见他的,但她还是进了聊天室。
往几个常去的聊天室溜了一圈,没见到凉秋的踪影。屏幕上滚动的字行间,跳动着许多赤裸裸的挑逗性话语,最现代的高科技手段正释放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有多少人在集体调情?几十万还是几百万?觑着那些蚂蚁一样蠕动的字符,叶秋荻忽然感到非常厌恶,她的心情被彻底地败坏了。
她关了电脑,沮丧地伏在书桌上,一片浓重的黑雾漫过她的脑际。
在坠向梦境的过程中,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个匿名电话还会来的……
接下来的数天里,叶秋荻几乎每天都会想起那个匿名电话,回忆起那个压抑、阴冷却显得年轻的男声。手机一响,她心里就一跳,是他打来的吧?如是,肯定是一个不祥的消息。只要来电显示是不熟悉的号码,摁接听键时,她的指头都有些发僵。三番五次之后,她的感觉才能慢慢地磨钝了,小心的提防冥冥中似乎演变成了一种期待。
当那个电话真的打来时,叶秋荻已经毫无心理准备。因为她正沉睡在中午的梦里。被铃声惊醒后,她半睁惺忪的睡眼,打开手机不耐烦地问:“谁呀?”
“我,那个与你同病相怜的人。”
她顿时被那个陌生男子熟悉的声音惊得睡意全无:“你,你又有什么说的?”
那个男声说:“我想告诉你,病情加重,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她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男声问:“那个睡你身边的人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旁边的被褥:“他……在呀。”
“撒谎!”男声说,“不要自欺欺人了!那个本应睡在你身边的人和那个本应睡在我身边的人,现在睡到一起去了!”
她感到一盆凉水兜头泼了下来,但她强自镇定,说:“我为什么要信你?”
男声说:“不信你可以去看:阳光花园6幢4门312号。现在就去!”
她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男声说:“为了你不蒙在鼓里,为了我们共同的仇恨和尊严!告诉你吧,为了止我的口,你丈夫又给了我一笔钱。钱是好东西,我不拒绝,可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钱来摆平的!叶记者这么有名,怎么你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呵?”
叶秋荻关掉了手机,那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倏然消失。可怕的事情终于临头了。
她的心已被揪紧,但她沉住气,尽力不准自己慌张。慌什么呢?做丑事的不是你,天塌不下来。
她跳下床,胡乱穿好衣服,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
在楼道口,她碰见了邻居李奶奶,她还彬彬有礼地向李奶奶问了个好。她想,她不是也不允许自己是一个生活的失败者。她可以受伤害,但她永远不会被打败。她要扬起她高贵的头,还有她的尊严,还有她的风度。
叶秋荻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阳光花园小区。
她坐在车上摇摇晃晃,熟悉的街景忽闪忽闪地掠向车后。她的感觉不是车载着她,而是她推着车向那个无可回避的结局飞驰而去。
她尚不明晰,自己准备做什么,怎样做。
神思恍惚间,她忽然有种奇怪感觉:眼下的事情,似乎很久以前就预见过并且经历过,她只不过是再一次重复过去了的事情,就像找到一盘尘封的电影胶片,再放一遍一样。
很快,叶秋荻就到了阳光花园6号楼前。一抬头,她就看到了三楼的阳台上,晾着丈夫熟悉的内裤。并且,还瞥见蔡凌云穿着睡衣的身影一闪,到屋内去了。立即,她就想到了昭然若揭这个成语。
她的生活怎么变成一个艳俗故事了呢?
叶秋荻有些发懵,但仍很冷静。秋阳很好,温柔的阳光像一只巨大的舌头舔着她的面庞,似乎想给她一点安慰。
她已经没有必要到楼上去了,那已经是别人的生活。
她掏出手机,拨了丈夫的号码。
“蔡凌云,在哪呢?”她声音平静,甚至有点亲昵。
“我在公司呢。”蔡凌云说。
“在忙什么呢?”她关切地问。
“哦,刚刚应酬完,正想歇一会呢。”
“你可要注意身体咧。”她说。
“谢谢老婆的关心。”
“你还记得有个老婆呀。”她说。
“当然啦,忘了自己也不能忘了老婆嘛。”
“那好呀,老婆来看看你好吗?我就在你门口呢!”
“别、别来,我其实刚从公司出来了呢!”
“什么时候学会了撒慌?”她说。
“嘿嘿,善意的谎言,无伤大雅嘛!”
“是吗?那好,你到阳台上来,告诉我什么才是有伤大雅。”她冷冷地道。
“秋荻你……”蔡凌云噎住了。
“你出来呀,不敢见人了?”
她盯着三楼阳台。蔡凌云的身影犹犹豫豫地移出来,朝下瞟了一下,立刻就消失了。手机里传来丈夫惊慌的声音:“秋荻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叶秋荻打断他的话:“以前我会误会,但现在不会了。你不用解释,也不用惊慌,我不会上来捉奸的,那不符合我的身份,也有失我的尊严。你现在要做的是,在寻欢作乐之余,考虑一下离婚协议的内容吧!”
她不再理睬她。她倏忽间就理解了丈夫的含意。丈夫丈夫,真的只是一丈之内的夫,一丈之外,你就鞭长莫及了。
她转过身,一路小跑出了小区,搭出租车,到了莲城酒店。
她要了一个包厢,招来服务小姐,一口气点了一盘苦瓜炒蛋,一盘凤爪,一盘炒腰花,一罐炖水鱼,两片猪手,她还要点半斤基围虾、两只大闸蟹,小姐说,您一个人吃不完了,太多了吧?
她说,不多不多,我今天胃口大得很,你只管上,还怕没钱给你不成?
接着,她又要了一瓶红酒。
小姐斟好酒后,她举起酒杯说,叶秋荻,祝你生活快乐,无忧无虑呵!然后,就猛吃猛喝起来。
转眼之间,一个标致优雅的女士就变成了一个举止怪异的饕餮之徒。
吃了一阵,叶秋荻感到一个人有点寂寞,就把手机拿出来放到桌上。她真想邀那个打匿名电话的陌生男子来共亨口福。可是手机不响,她要它响的时候它偏不响。
他妈的!
她骂了一句粗话,抓起手机往地上一摔。
与此同时,一粒什么东西从她脸上滴落,在地上打出一点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