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巧站在洗手间里，呆呆地看着镜子里一张花容月貌却难掩憔悴的脸，有些不愿意想的事情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一幕一幕杂乱不堪却又清晰无比。
齐欣来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道：“乔巧，你真的准备放下向阳了？”
乔巧的眼泪落下，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向阳离开了我，我放不下又能怎么样？齐欣，有些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有一个人一直陪在你身边，哪怕吃苦受累、吵架埋怨，可终究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的生活。可我，连他一句哪怕分手的告别都没听到。”
齐欣递过去一张纸巾道：“乔巧，我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恨向阳，我也不去评判他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但我想，向阳离开你未必是件坏事。向阳跟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一样，你说他清高傲世吧，他却能把送餐员、送水工、山村教师干得照样起劲儿，你说他玩世不恭吧，他对生活用心用力、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实意，你说他玩弄感情吧，他却还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而离开了你。他其实可以屈就别人，却容忍不了别人不懂他。所以，你应该感谢向阳的不娶之恩，否则他的屈就和你的不懂加在一起，结出的果子肯定不是香甜的，而是酸涩不堪五味杂陈。”
方婷远远站着听两人说话，此刻走上前来道：“乔巧，齐欣说的在理，向阳这么做有他的苦衷，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林岩说起你们的事的时候，从没有埋怨向阳的意思。分手，不一定非得是谁对谁错。都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今天你得洗面革心，来洗把脸，忘掉那个向大脑袋，你看你家谢俊哲多好啊，你俩才是前生造定事，你可莫要错过姻缘啊。”
乔巧破涕为笑，接过方婷递过的纸巾恨恨道：“你俩到底拿了向阳多少好处啊，他犯下滔天大罪弃我而去，你们反倒为他开脱罪名，你们还讲不讲天道公理和姐妹情义？”
曲终人散，倦鸟归巢。除了谢俊哲之外，大家委实没少喝了酒，各自成双成对而去。谢俊哲开车送乔巧回家，中途迷迷糊糊的乔巧却不肯回去，指挥着谢俊哲左拐右拐穿街入巷，来到了一处陈旧的二层民居前停了下来。
乔巧下了车，扶在门上对谢俊哲道：“你……你回去吧，我在这儿住了。”说着拿出钥匙捅了半天，还真的打开了院门。
院里楼上的灯亮了，一个胖胖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打开窗子问道：“是乔巧吗？”
乔巧回身挥手答道：“阿……阿姨，是我，我今晚在这儿住了，你睡吧，我没事儿。”那人应了一声拉灭了灯。
谢俊哲有些懵圈，要来扶乔巧，却被乔巧推到车前，催促他赶紧走，只得满腹狐疑地上车离开。
乔巧踉跄着进了屋开着灯，屋子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是整洁有序。唯有一面墙壁上，几乎写满了字，每句话几乎都是同样的内容：“向阳，我想你了……”，每句话下面都是一个日期。乔巧拿起笔，找了半天方找到一处狭窄的空处，依旧写道：“向阳，我想你了……2006年5月4日”。写罢，拉开那小小的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一饮而尽。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头咽下，却化作止不住的热泪涌出……
林岩本想打车送方婷回家，可方婷说大好夜色，非要林岩陪着她散散步，看着方婷不胜酒力走路飘飘，林岩只得依从。
后海的夜，于繁华中透着静谧，两人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走得有些累了，方婷停住脚步，在水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林岩则扶着栏杆看波上夜色。
方婷张开双臂长吸一口气道：“师兄，你觉得后海的夜色美吗？”
“嗯。”
“那你觉得我美吗？”
“啊？”
“啊什么啊，唉，怪不得人家管你叫木头呢，跟你说话就像对牛弹琴！”
“哦。”
方婷不再和他讲话，望向江中慢慢吟道：“寄命湖船带梦游，又依海客恋残秋。楹书壁挂成千劫，波影花光聚一楼。映照须眉能玩世，支离皮骨故工愁。持杯各在飞鸿侧，咽入天风与唱愁。师兄，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林岩点点头：“知道，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的诗。”
方婷点头道：“嗯，陈家可谓是文化贵族，陈三立的父亲陈宝箴官至湖南巡抚，陈三立是同光体诗代表人物，清末维新四公子中的诗人，陈三立的儿子不仅有史学大师陈寅恪，还有著名画家陈衡恪，陈宝箴的曾孙陈封怀是‘中国植物园之父’，这五个人，就是著名的“陈门五杰”。中国历史上名门望族、显第世家颇多，然彪炳《辞海》为名人世家者，仅江西修水陈宝箴一族。”
林岩回头笑道：“婷婷，想不到你如此博闻强记，还以为你留学一回连母语都不会说了呢。”
方婷一笑：“你忘了，我本来是人文学院的，跟向阳学的是都是汉语言文学，后来我爸非让我改的专业。师兄，有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和你说。”
“你说。”
“师兄，你本是医道世家，应该明白环境对于影响和成就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在我爸爸的众多弟子中，他最为器重的就是你，他在你身上寄予厚望，那种厚望远远高过于他对我的期望。包括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分子细胞生物学研究项目，还是你在燕大的时候提出来的。你作为一个燕大人，应该知道燕大的医学院在中国乃至世界医学研究上的地位，理应把你的才华和你身上所被寄予的厚望转化为杰出的成就，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怀疑。可你选择了去西部做一名志愿者，别人不能理解可我能理解，每一个胸怀梦想满腔热血的青年都有自己心中的一个远方，包括我出国留学也是一样的想法。可远方不代表终点，停下来看一看是为了更好地前进。我欣赏你的梦想、坚持、奉献乃至于对爱情的执着和忠贞，但你想过现实吗？就算你把一腔血都洒在西部，就算还有更多的像你这样的人才前赴后继的奔向和奉献于那里，那里能成为第二个燕大吗？这种差距可能会缩小，但永远不会消失……”
“婷婷，”林岩打断了方婷的话，“人各有志，像你这样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说过，人跟人的想法不一样，我不想让人勉强着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儿。”林岩的语气虽然平缓，但那种执拗倔强的气息却体现得毕露无疑。
方婷没有生气，接道：“好吧，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陈氏五杰的事儿吗？你可以年轻任性走天涯，可你有没有想过下一代？你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面对着闭塞的环境，接受着落后的教育，只因为你的梦想和热血，他需要付出多少不应该付出的艰辛，才能追赶上别人的脚步？你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吗？”
林岩身子一震，陡然语塞——他想过那么多的问题，奉献、牺牲、梦想，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个，脑海中浮现出亚溪河小学那岌岌可危的校舍、那泥泞难行的山路、陆晓栓命丧洪水的凄惨……想到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成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心里突然堵堵的、凉凉的。
方婷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师兄，我从来不曾轻视过你的选择，我理解甚至敬佩你的古道热肠和执着无悔，但活生生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烟花满天的灿烂终将难抵雪冷风号的严酷。况且，真要奉献西部不一定要选择老守田园这种方式。你想一想，如果你能回到燕大，以你的能力很快就会出人头地站稳脚跟，你想帮助一个小小的西部县城还会是难事吗？就拿这次委培班来说，你费尽周折拿出筹码交易得来的机会，如果你留在燕大那还会是什么困难吗？你大可以为他们做更多更有分量的事情，而不必把你的能力浪费在行医开药上，对你个人来讲是大材小用，对培养我们的国家来讲，那就是一种另外意义上的不负责任，我希望你从长计议。另外，我说这些话确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我对你的感情你不会不知道。但我今天不想拿这个来说事儿，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即便我们之间永远只是大师兄和小师妹，我也希望你至少为你自己、为你今后的生活和家庭深思熟虑。”
林岩点点头道：“婷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我会认真考虑的，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方婷笑了，又回到那个俏皮的样子：“哎哟，腿坐麻了，我今晚喝了酒，回家肯定被我爸骂，你背着我回学校吧！”
林岩捂着脑袋叫道：“哎哟，这酒真是见风倒，不行了，我这脑袋晕得不行，我去打个车。”说着一溜烟跑掉。
方婷白了一眼他，咕哝道：“死木头！”
回到学校，林岩把方婷送回宿舍，自己也觉头重脚轻，摇晃着回宿舍就寝。刚到宿舍门口，被旁边闪出的一个人影吓了一大跳，酒都醒了大半。借着灯光一看，竟是高姗，不解问道：“高姗啊，这么晚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高姗阴沉着脸，盯着林岩沉声问道：“你干嘛去了？”
林岩迟疑了一下道：“哦，乔巧找我吃饭。”
“带谁去的？”
“带……带方婷去的。”
“为什么不跟叶紫一起去？”
“那个……乔巧说让带女朋友去……”
“什么？！你女朋友是谁你不知道啊？”
林岩本不善言辞，赶紧分辩：“不是，高姗你听我说，我是想带叶紫去，可我寻思叶紫还得上自习，所以就……”
“行了，”高姗打断了林岩的解释，“林岩，我警告你，不许做对不起叶紫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说罢转身离去。
林岩酒也醒了，睡意全无，在宿舍旁边的花廊边坐下，心里颇不是滋味，手也感觉没地方搁，终于明白向阳烟瘾发作时候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了。想起久也没跟向阳联系，不知道这家伙被狼叼走了没有，遂拿出手机来拨通向阳的电话，许久才听向阳在那边睡意朦胧地开骂：“林岩，你大半夜不睡觉骚扰老子干嘛？你是花天酒地逍遥快活的夜之小精灵，老子明天不等太阳出来就得从事这个星球底下最光辉的职业，真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对了，大半夜的打电话啥事儿啊？”
“靠，让你骂了半天给骂忘了，没事儿，挺长时间没你动静了，以为你客死异乡了呢。”
“放心吧，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且得好好地折腾这个世界还有这个世界上的你们呢。再者说了，什么叫客死异乡？这是我正经八本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
“向阳，你就不想问问乔巧怎么样了？”
那边传来一声打火机燃着的脆响和一阵沉闷的吸烟声，许久向阳才道：“乔巧……乔巧现在过得怎么样？”
林岩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样，真以为人家离了你就活不了了？好歹那是大家闺秀白富美。告诉你吧，今晚乔巧相亲，门当户对的高富帅，比你这个东北泼皮强多了。”
又是许久，向阳道：“那就好，皆大欢喜、各安天命，我也可以安心在这里度过余生了。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得接着睡觉了，明天还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呢。”
“没事了，你接着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林岩无力地挂了电话，仰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中，已是细雨蒙蒙。或许，这个季节北京的夜晚，注定是阴沉潮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