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到山下不过走了几刻钟的功夫,从山下回来却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并非因为书上说的下山容易上山难,委实是方岚这些年来一贯有爱走神的毛病,见了山上旧物就要顺势缅怀一下旧人。
她掀开帘子走进厨房,将那孽徒做好的散伙饭端到桌上,挑了一筷子青菜嚼了,可能是盐下的太重,吃起来又涩又苦。
挑了眉,她怀疑那孽徒是故意的。
可惜山上已无别的吃食,她只好一筷一筷就着米粥将那盘滋味欠佳的青菜吃完。
然后去大殿里和诸位师叔伯们的牌位唠了会儿嗑,给后山的药田浇了水,又将藏剑阁的兵器细细擦拭完毕。
方岚将污水倒完,把卷起的长袖放下,看着这熔岩浇灌似的落日和落日沉郁下寂静沉默的山门。
风将她头发吹起几缕,如落地的枯叶一般寂静无声。
之前石三一直嚷着,说山上的日子没意思,方岚表面上对他怒目而视,实则心里深以为然。
若搁在早些年头,让她日日做这些杂事,她定然已经背上行囊偷偷离家出走了。
方岚心想,可惜门中那么多资质高绝的师兄师姐,最后竟留下自己这么个废物看管山门。
说到此处,方岚似乎还能忆起当日,也是这么个凛寒节气,前线飞鹰传书,师伯看完气得脸色发青,连信都摔在地上。他召集了三代精英弟子,问谁敢与他下山打一场有去无回的战。
老人家说的慷慨,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想活着?
崔十二向来活的通透,他温和的脸沉的像是窖里的阴影,事关生死,他不给任何人面子。
他说,“此战一去,刀剑门覆灭十之八九,若与小屏峰的三位师弟在黄泉下相见,不知他们会否羞愧难当,拔剑再死一次?”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身后还跟着笃思峰的大半弟子。那背影在末秋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薄情寡义。
后来方岚时常想,这封飞鹰传书便是刀剑门由盛转衰的见证,是飞花碾落前的萎缩,是崔十二与方睿间的裂痕,是她少年懵懂的结尾,是一切祸端的源头。
她看到师伯沉默的坚持,老人家平日里威严的很,那日却一再反常。方岚甚至撇见了他微颤的手指。
方睿师姐轻抚腰间系着的剑穗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若金穿石,“赵毅是我小屏峰弟子,收尸自是我去才是。各峰不必再议。”她扬着轮廓精致的脸,如是说。
小屏峰的师兄师姐们拥着她,个个扬声请战。
方睿本就是小屏峰大师姐,但方岚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因师姐平日里优雅懒散的很,最讨厌的事便是出山门,更别提让她去战场上拼命。
师伯似乎犹疑了,嘴唇无力的颤。
虽然方岚当日就站在师伯身旁,却看不懂他眼里闪烁的光究竟带着怎样的意味。是绝望,是希望,是心如死灰还是其他的意味深长?
这些她都不得而知,只记得有人去悟剑峰请了二师姐。
也难为那人能登上山腰寻她。悟剑峰玄机颇多,在此暂不叙述。
二师姐喜穿红衣,年纪轻轻已至启元巅峰境界,气势很是慑人。
想当时方岚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揪过掌门胡子,敢踢胡师伯屁股墩儿,喜欢窝在方睿怀里撒泼打滚儿。扰的诸位师叔伯师兄师姐们不胜其烦。却独独不敢在二师姐面前造次,因方岚着实怕她。
崔十二时常拿这事儿打趣方岚,说她这叫看人下菜。
方岚懒得理他,只抓了他盘里的糕点慢慢地啃着,待他滔滔不绝的数落完毕,便扬起两条稀落落的眉毛,睁着自以为无辜可爱的大眼睛,像只猫崽一样在方睿怀里蹭来蹭去,口中道,“师姐,阿岚还要。”
每每到此境况,方睿师姐必定会将手边那块迟迟未动的芙蓉糕拈起,似笑非笑的递到她手上。可将崔十二看得酸掉老牙。
有时二师姐会偶然路过,远远见了她,众人便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都肃穆起来。待她走远方才敢继续嬉闹贫嘴。
二师姐颜色姝绝,自是极好看的。只可惜性子孤傲,平日里只和悟剑峰的三位剑痴师兄有些言语。
可待握起剑来,她整个人便气势超然,令人望而生畏。
便如那日,崔十二刚带着笃思峰弟子决绝而去,二师姐便映着落霞余晖进了门。
殿中嘈杂议论的一众弟子都悄然一静。
她拾起地上那张褶皱的纸,手指摩挲着这封寓意深长的信件,逐字逐句地看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轻蔑的笑来。
沉若朱砂的酒葫芦在她腰间微晃荡,葫芦绳上拴着块巴掌大小的金镶玉令牌,在那暖光铺洒下反着昏暧不明的光。
之后呢?之后......方岚猛地打了个寒战,胸腔中弥漫的寒意将她从追忆中生生拽了出来。
她连咳半饷,看着手里那片稀薄血色,怔怔出神。
心中正是一片复杂。
信鸽便自夜空里飞来,落在方岚肩头。
那鸽子啄的她肩膀发麻。
方岚洒了些吃食给这畜生,待将手掌间残渣拍尽,方拆开传书看了——是那位襄阳郡义兄魏自来的信件。
信中说,他前两日在沛州某郡见了只朱砂色的镶金玉八宝葫芦,上面刻了刀剑门的印记,问她是否要去看看。
方岚怔住,咬着唇算了两界山到沛州的路程,提笔回他一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