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的世界出奇艳丽，金黄的银杏叶子飒飒飘飞，满目明色中，有个身着红色衣裳，脖颈间坠了块糯润暖玉的小姑娘正俯趴在地，她摔在一堆银杏叶里，屁股朝天。
马儿在她身前小踏几步，吐着温热的鼻息。
驾车汉子驱马退开，高喊一声老天保佑。
方岚跳下马车，一把将那孩子从泥路上捞起，方才定睛打量她。
这团子约莫七八岁光景，脸蛋圆润，眸子清亮，此刻正呲牙咧嘴，神情透出几分娇憨。
那只白嫩的脸颊像是裹了红的汤圆儿，看着着实可爱又可怜。
她这狼狈模样惹人怜爱，方岚柔下目光伸手摸摸她的头，毛茸茸的触感还带着熹微的暖意。
方岚问她，“疼吗？”
这厮的眼睛终于从自己那摊褶皱不堪的红衣上挪开，她翻出一双白眼，审视似的将方岚瞧看。
她开口时带着脆生生的娇气，混着一种孩童特有的生气勃勃，“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熊孩子故作老成的摆摆手，似乎一丝痛意也无。
若她能把那条一抖一抖的小短腿儿稳住，方掌门或许会相信她的言不由衷。
那孩子叉腰豪迈道，“钱就不用赔了，有没有芙蓉蜜糕？我饿了几……”她话说到一半，目光扫过方岚洗到发白的师门长袍，似是内心可怜她的穷酸，熊孩子一脸悲悯，善解人意地改了口，“有馒头吗？”
“……”方岚点点头，这个倒是有的。
这孩子名叫八宝琉璃，名字起的也忒一言难尽，八宝和琉璃，明明都是寓意极好的词儿，凑到一块却总扬了点恶俗的味道。
方岚心里憋着笑意，表面依旧是一副寡淡的丧气脸。
八宝琉璃自报出名字便一直盯着方岚在看。
见这人没嘲笑自己，八宝琉璃便点点头一脸正经的认可了方岚，极沉稳地道一句，“你还不错。”
这位八宝琉璃少侠小脸肥嘟嘟的，这样认真的同她说话，差点让方岚这万年的丧气脸破功。
据八宝小侠自述，她家里世代卖糕点，小姑娘喜欢吃是不假，却不想女承父业自己叫卖，于是便怀着成为武林盟主的伟大理想离家出走，要北上洛山拜师学艺。
“为何是洛山？”方岚心里自还记恨着那位洛山师姐，语气便显得不很赞同。
八宝琉璃却一脸向往，她眯起一双蜜饯似的大眼睛，口中答道，“我爹说，洛山门风清雅，适合女子入门。”
方岚干咳了两嗓子，手里掰着馒头，虚心自荐道，“据我所知，刀剑门也很风雅。”
八宝鄙夷的看着她，眼神像在看个无知的蠢人。
小姑娘十分笃定，“你被人骗了，我爹说，那门派忒惨。”
“......”
你爹知道的有点多......
方岚递给八宝半块烤馒头，八宝有些感动，看着方岚的目光一闪一闪的，像只温和绵软的小兽。
方岚身子向后靠了靠，她想，这孩子的目光太天真了，与这江湖格格不入。
就像你给了小兽一点吃食，它便眼巴巴地跟着你走，以为你是个好人。
方岚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名唤八宝琉璃的小姑娘，这孩子天真纯澈地就像以前的自己。似一块暖玉，温暖又纯粹，天真又富生气。
于是方岚决定捎带她一程。
洛山与刀剑门相隔不远，待方岚回到两界山，便可托商队众人送她去洛山山门。虽然小姑娘和她爹一样眼光不大好，可谁让她那么可爱。
归程因八宝琉璃的加入变得轻快。方岚觉得自己沉重的心都有些放缓，连心间的枯叶都飞旋起来。
方岚喜欢叫那孩子八宝，因这样念着，总能让她想起石三在山上时常熬的八宝粥，既好喝又暖和。若这么一想，这孩子倒是人如其名。
“八宝”方岚此刻轻声唤她，八宝琉璃拿屁股对着方岚，并不答话。
方岚揪着八宝翘起的小辫子，心知她这是恼了。
要说此事源头，还是前日里方岚分给她半个馒头，小姑娘笑眯眯的接过去，倚在方岚身旁小口地咬。
方岚转身去拿水囊时，忽的想起小师兄给的那袋子肉脯儿，于是从包裹里取出袋子，咬一片刁在嘴里嚼了。这吃着吃着便想起自己头发被曹旭阳削掉一撮的衰事，越想越气，然后越吃越快。
待方岚平复完心情，转身坐正身姿，八宝不知何时已坐到她对面，红衣小姑娘面无表情的盯着方岚瞧看，眼神从欲言又止到冷漠无情只隔着一片肉脯的厚度。
方岚一贯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方一时激动就忘了招呼这孩子一起，但她万万不是个小气吃独食的人。
自觉得这需要解释一下，方掌门便摆出一副真诚的寡淡脸，对她坦白，“我方才真的......很悲伤。”
所以才忘了叫你，绝对不是在偷吃。
八宝哼了一声，拿鼻孔看她，显然不信。
方岚再接再厉，“我还给你留了些。”
闻得此言，八宝琉璃果然神色稍霁，眯起一双圆润的杏眼看过来，一副等待上供的傲娇模样。
方岚便学着从前师兄们的那般作态，献宝似的去掏那食袋，可是手里摸着摸着只摸到些许沉底的残渣，脸上不由得就有些尴尬，嘴里重复道，“我给你留了些......”
八宝手攥着红衣的袖摆，转头狐疑的看她。
“我给你留了些...馒头。”
八宝少侠闻言愤怒地转身，拿她那只屁股对着方岚。心中对这人的观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可惜八宝少侠不爱搭理方掌门，方掌门却喜欢找她唠嗑。
方岚对这无知女童仰慕洛山的事儿耿耿于怀，于是成天拉着她讲讲其他门派的好，存心想让这孩子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她对此事着实上心，每日苦口婆心的劝她，像是个幽怨的老妈子。
“少侠若想打遍天下无敌手，桃花倒是个好去处，别看桃花的师姐师妹们性格温软，打起架来毫不含糊，那下手贼重，打人贼疼。”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杨门，那里的师兄身材倍儿棒，之前有位师叔去传信，据说都看直了眼。”
“要说昆仑也不错，可惜收徒要求太高，你瞧着气质也不大符合......”
“峨眉，峨眉，比洛山好了不知多少，与这等底蕴深厚的门派相比，洛山那称金剑和草理便是半吊子的剑诀和医术。”
“还有少林多威猛，咳，嗯这个就算了，不大适合你......”
方岚如数家珍一顿念叨，一路上头发都愁掉了大把，实在是鞠躬尽瘁为卿死，蜡炬成灰泪始干。
八宝对此不屑一顾，盘着她的一双小短腿儿，眼神示意方岚继续表演。
时光就在这样的细微末节中无声碾动，待方岚看清两界山的轮廓，天气已经由微凉转冷。
她掀开车帘手捂着嘴哈口白气，心想着，要入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