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中崇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这日下了场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不过一个顷刻,大地就被这茫茫白色覆盖了个严实。欧淑离顶着寒风策马狂奔,风谌紧随其后,冬日肆虐的狂风裹挟着无数雪花胡乱地拍打在她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她已经穿过了身后那片密林,再往前走上两百尺就是葭儿所说的那个山洞了。欧淑离翻身下马,任由那两匹良驹消失在视野之外,而后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和风谌一起艰难地向前走着,鹅毛般的大雪很快就藏住了两人的脚印。
她很快找到了那个山洞,拉着风谌钻了进去。甫一站定,欧淑离就被风谌一把拉过,揽入怀中紧紧拥着。
欧淑离把耳朵贴在风谌胸口,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脏跳动,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跳动让她心安下来。先前他被俘时,生死要由两国谈判的结果来定,这下他得了自由,无论那结果是好是坏,他都可以完好无损地活下去了。
半个时辰前。
欧淑离拎着食盒走进了主帅营帐,“今晚我带他走。”
“一切都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如今只差殿下在粮仓点一把火把将士们引去了,殿下放心,这会儿那里没什么人,不会有太多人受伤。”
康承佑披上了斗篷准备出门,“她在哪儿?”
“桐城。”欧淑离坦然地望着他,“元颖就是卫颜辅国大将军的长女、云麾将军的妹妹,风葭。葭儿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她说:自我知晓你我二人注定只能在战场上相见时,过往的欢愉便只能过往了。”
这次康承佑失了很久的神。
十二天前。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我写封信给洛城县令,请他帮忙安置。”
“回禀太子,元颖。”
康承佑手里的毛笔落到了地上,他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这两个字如一阵劲风,吹开了他铺在记忆上的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让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画面重新浮现在了眼前。
“我要见她一面。”
欧淑离走进营帐时,敏锐地注意到了康承佑眼里以几不可闻的速度暗下去的光,她把那块祥云蝠纹玉佩放在他面前的几案上,“她说你欠她一个恩情。”
“她在哪儿?”
“我要你帮我把风谌带走。”
康承佑失了会儿神,“于我而言,国事重于一切,故而这事我没法应允。”
“外加一张治疗瘟疫的药方。”欧淑离知道,北康境内已经爆发了小规模的瘟疫,而他们还没找到治疗的法子。康承佑不会不明白,相较于取得战争胜利,控制住这场瘟疫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和她的下落。”
“成交。”
说罢,欧淑离坐到了几案前,默出她背熟了的那张药方。
“这会儿就把药方给我?”
“这方子你拿到的越早,北康死的人就越少。更何况葭儿说过,你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七】
欧淑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借着月光往山洞深处走去,从最里面厚厚的枯树枝下摸出一个包袱。这是风葭前两天过来藏的,里面是两件斗篷、一小坛酒和一大包肉干,她揭下酒坛的盖子尝了一口,果香甜柔、酒香浓烈,是她最爱的梅子酒。
“还没到葭儿来接我们的时间,看来要在这儿等上一些时候了。”欧淑离把酒坛递给风谌,“喝些吧,暖暖身子。”
“为什么这么做?”风谌随她走了进来,接过酒坛后这样问她,眼睛里看不出冷暖。
“帮葭儿救他哥哥啊。”她不清楚风谌想要什么样的回答,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说法。她依旧喜欢着他,但她有些怕了,不敢再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在他面前了。还有一件事,她想问个明白,“风谌,你留着那帕子做什么?”
在她见到风谌手中的那方帕子时,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点希冀的。
风谌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欧淑离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她胸口的那一点温暖已荡然无存,怪她多此一举。
“我不能害你。”
风谌话音刚落,洞口就传来了一声狼嚎。下意识地,欧淑离后退一步,被踩断的干枯树枝在静谧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她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风谌站到了她身侧,一只手将她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取下她腰间的匕首,“我在,别怕。”
葭儿同她讲过,下雪天极难觅食,是野兽最饿的时候。她还有许多事没做,可不想葬身于此啊。
幸而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欧淑离松了一口气,将斗篷裹紧坐到了地上,此时她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到达了极限。风谌见她冷到牙齿一直打颤,忙拿了包袱里的斗篷给她披上,又喂她吃下几块肉干、喝了几口梅子酒。做完这些后,他坐到了一旁,把酒和肉干放在两人中间。
两人都在等着风葭的到来,
雪慢慢停了,风也缓了下来,清清冷冷的月光照进山洞,在地上现出一方白色,周遭一片寂静。在这片寂静里,风谌听到了欧淑离低低的呜咽声。
“我没有办法,风谌。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你,没有办法你挂念你。”
“你说回来后要为我折一枝白梅,你说明岚姑娘是你的心上人……你跟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风谌,你就是个骗子!”
“还有,我不是因为你才跟葭儿交好,我不会耍心机,你千万别讨厌我啊……”
许是酒喝多了,欧淑离说了许多平日里不会说的话。风谌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他看着她合上眼睛睡了过去,才敢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我不能害你。”
“我一直记得那件事情,可在北疆待了些日子后,我就开始懊悔为什么当初要向你许这个诺言了。北疆时常发生战争,自然也免不了有不少将士死去。有一些人的遗孀会亲自去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家,我曾经碰上过几次。我忘不掉她们脸上的表情,怨恨、无措、强颜欢笑……那时我就暗自起誓:此生不婚,我不想让我喜欢姑娘也经受这种痛苦。”
“重新见到你后的每时每刻,我都在逼自己狠下心来,不说喜欢你,拒绝你的喜欢,甚至扯谎骗你。战事无常,指不定哪一天我就死在了战场上。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啊?你那么好,是可以嫁一个好人家,平安喜乐过完此生的。我不值得。”
风谌拿过酒坛,咕咚咕咚喝下许多梅子酒,“倘若有来生,你还愿意接着喜欢我吗?那时候我去娶你,你可愿意?还有,以后就别再做这种傻事了,别再让人担心了。”
欧淑离没有睡着,她听见了这些话,合着的眼皮里流下一滴泪,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做不理智,可是我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