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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蜜蜂的弥撒曲

你如果还不能把外在看成是内在,内在看成是外在,那你还没走入上帝的王国。

——托马斯福音书

花骨朵走了很远的路

很久没看到蜜蜂了。

我不知“很久”是多久,就像我不知“时间”是多长时间,它有“天、小时”或“刹那”这些外衣,但只是外衣。

有蜜蜂的日子是好日子。

我坐在小山坡上,一群群的白云赶着马车停下看我。山坡上的草在风里前呼后拥,有的像顶一口大锅那样擎着花骨朵,摇摇晃晃,如同走了很远的路。

“山坡”,这句话说出来有充盈的语感,好像阳光从门外挤进来。阳光走进穷人家里,箭镞一样斜着栽入地中央。小灰小尘们高兴地披起金色大氅在阳光里跳舞,它们不知地心引力,一抬腿就蹦挺高,澄明游弋。

蜜蜂是我的左右。这帮玩意儿美丽死了。“嗡——”这不光是“嗡”的问题,是舞蹈。伊在半空中闪展不已。上帝在造蜜蜂时心情愉快:薄翼细腰,大复眼,花格肚子,六足沾满金黄的花粉。它是美丽者与劳动者的结合。蜜蜂的复眼由六面晶体组成,多达一万多片。当蜜蜂飞来,我弄个姿势,譬如云手,在蜜蜂眼里,云手缭绕,多达万千,太漂亮了。我一笑,又有万张笑脸晃动——大屏幕电视墙。蜜蜂,我不忍劳动你的眼睛了。我的想法是:搂着你的小细腰在故乡的荞麦地嘤嘤漫步,唱歌跳舞,亲嘴留蜜。咿呀咿呀咿,大霍拉舞。咚嗒咚嗒波尔卡。并有牙买加钢鼓舞。我们去见所有的朋友。

乡下才有蜜蜂,在蓝天白云紫苜蓿开花的地方有蜜蜂,那里的女孩子脸蛋如胭脂,歌声像玻璃碴子拌冰糖。

一想起蜜蜂,我就高兴地感到我是一个有根的人。这是一种温软的感觉,如用歌声抚摸这一切。

歌曰——

“黑黑的海骝马,响箭一般……”

故乡的一切都是真的,石头是石头而不是水泥,姑娘不戴海绵乳罩。无论你在谁家,都可以用手摸到榆木桌子、银碗、秫秸盖帘儿。半夜撒尿踩在黄狗身上,狗是真狗,不是玩具。这一切都是真的。在这里,人们不说假话。在巍峨的罕山脚下,在一望无际的开满野花的草甸子上,人不能对一个人附耳密语:“好好干吧!明年提你当副主任科员。”河水贴着地皮透明地流过去,直至天边。小马驹俯身欲喝一朵小浪花,或者小腰一拧,钻入水中。你会遇到许多诚实有力的目光,他们因为你是城里人而尊敬你。

梦中走失

人在童年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失去母亲。一个孩子倘若在街上迷失,会引起极大的恐惧。不是说这孩子“丢”了,而是他丢了“母亲”。这种惊恐要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即使到了暮年,他仍然会因为在梦中与母亲走失而被吓得汗湿。

研究表明,肿瘤以及精神病在许多方面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一般说,忧伤、愤懑、苦恼、沮丧和郁闷的情绪会导致癌症的发生。而霉变的玉米(********)或烧烤食品(亚硝酸氨)只是癌症的环境因素。什么是癌?《辞海》称之为“上皮细胞在致癌因素下形成的恶性肿瘤”,也就是——上皮细胞肿瘤,没说什么是“致癌因素”,以及它们是怎样形成的。

癌对人来说是癌。它本身无所谓癌。它是细胞的疯狂增殖,或者说细胞疯了。它像昙花一样旋生旋灭,迅速地生长、转移。它们要长成树甚至无限大,完全无视平衡的规则,最后把人的元气消耗殆尽。人死了,癌也死了。一位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提出,癌症的出现是“电磁闸”断裂所造成的。在正常情况下,每个细胞都具有爆炸性成倍增长的功能,这是细胞的本性——不断分裂,否则人永远也长不成人。而“电磁闸”控制着细胞爆炸性增长的秩序。另有一种假说,健康人的身体内具有一种机制,即识别癌细胞并对其下达自杀指令的能力。届时,人体的裂解机制自动工作。换句话说,很多人身上存在前癌细胞,有的被消灭了,有的还活着。

当“电磁闸”或启动细胞自杀的裂解机制出了问题之后,癌症则翩然而至。

一般说,情绪(即性格的表达方式,中医称之为情志)的不良,会导致癌症,这已是常识。情绪无所谓躁静,如同性格无所谓刚柔。那些一往情深并且很刚强的人,往往会毁于这样的情形之下:丧偶、丧子以及失去父母、事业被剥夺、理想破灭。这时,癌细胞已经上路了。这些人是好人,而这也是好人不长寿的原因之一。古人所谓为情所累亦此。他们所失去的,是寄情太多的东西。在所有“怕”的东西中,人最怕失去,但事实上什么都会失去。他们成了迷失母亲的小孩。

水远缺少真正缺少的东西

我们最怕失去的是一个“有”字。虽然我们的愿望膨胀到不知所措,无论吃喝或拥有,但我们永远缺少我们真正缺少的东西。或者说,我们从来没有拥有真正需要的东西——仁慈、纯洁、智慧——只好以世俗的物的数量的积累来充塞记忆的空间。

如果在恐惧失去的东西中还有金钱与美女,那只是以金钱来充任故乡,以美女来代替母亲。

子宫海

人是哺乳动物。哺乳动物的缺陷之一是子女对父母依赖的时间过长。这种依赖在子宫里已经开始了。人竟然要在母亲的子宫里居留九个多月!这是许多问题的症结所在。一个精子在****中以每分钟两毫米的速度(就其体积而言,这速度相当快,比中国足球队十二分跑的速度快得多)前进。它们头上没有探寻器,寿命只有三天,迷路死亡者众,卵子对其没有实施任何化学性战术指引,只凭运气和能力。因此,一个精子最终穿过卵子外环冠的细胞围墙时,可谓纵横捭阖,九死一生。到达目的地后,精子立即用自己的破坏性酶对卵子进行细菌性化学侵蚀。这种透明质酸酶和胰蛋白酶不断破坏卵子的防线,当精子接近质膜时,卵子产生抗原——抗体反应。但精子从容淡定,阵脚不乱。无非交合而已,精子不能辜负一个“精”字,像留着哥萨克胡子的夏伯阳一样继续前进。当精子穿过卵子核心时,卵子发生剧烈的L。Cudm ore,有人译为“电抖动”。这种生理化学震动,使所有其他的精子都无法再次进入它,这时锁定,卵子的细胞质收缩,变成液体空间,一个混沌的鸡蛋黄样的海。故乡,这就是受精,即最初的“去”。这种“去”又仿佛是“归”,由****到子宫的艰难而诗意的迁徙。因此,人们听到“回家”的呼唤时,温暖恍然而生,精子的母亲是子宫——最初的温暖。从“电抖动”开始,人已暴露了自私的本性。这种“归”绝对是排他性的。七千万到一亿个精子,只有一个能进入卵子,其他将士一律阵亡。而得道的精子对同党也绝不仁慈。人从前人阶段就是你死我活的。在排他的化学组合中,细胞在“有”中扩展自己的“家”,而怕的亦是失去“家”,即一个精子的归宿。丧失,意味着与那些短命的精子同样的命运,在****的酸性黏膜内永劫不复。虽然细胞这时还不能叫“人”,所谓受精卵实际是两个卑微的单倍体遗传器的并合,形成一个双倍体细胞核。它在输卵管肌肉的蠕动和上鞭毛的震颤下进入子宫。子宫之路漫漫兮修远,它是圣地,是我们必须去的地方。在****中,女人喜欢偎在男人怀里,男人希望更多地进入女人,都是在前意识——这是我发明的概念,即细胞记忆——指导下对子宫的复忆与回归。卵子受精三十小时后,分裂为双细胞,五十小时后,分裂成四个细胞,六十小时,它变为八个细胞。受精后第四天,卵子的十六个细胞形成一堵小墙,胚胎学称之为“桑葚坯”,正式列队进入子宫海,在里面仰泳或蛙泳。第五天,所谓“人的形成”或日“细胞的分裂”以及“胚囊的形成”在一整套严密的化学及物理指令的驱使下,宛如一个肿瘤的形成。旧时说的“儿女冤家”亦把两代人之间的牵索称为前世的仇人。蝎子在出生时食母的情景,是生物学上精彩的现身说法。事实上,人就是一个可以被分裂出体外的癌。倘若不是“一朝分娩”的话,胎儿势必把母亲的血肉噬尽,所谓死而后已。

谁在上帝床头安装了窃听器?

开窗吧,懒洋洋的阳光罩在蜜蜂头上。光谱在七色之外特殊送给蜜蜂一束光,其波长是一种秘密。它提供了蜜蜂所有的能源与快乐,它是质量、感应、情绪、语言、旋律、血液、字母、分子式和气味。与蜜蜂相比,人在阳光中获得的东西太少了。能量的含义不在于阳光中存在什么,而是你在其中能够得到什么。牛仅仅吃草也可长得力大无比,因为它吃到了贮存在草里面的太阳的力量。光与热仅仅是人类对阳光的狭隘理解。阳光给了海水多少东西?给了牛羊多少东西?给了山峦的所谓矿藏多少东西?这是人类无法窥测的秘密。虽然这不过是上帝的小小的游戏——解码器就放在它的手边。何苦让人类知道得太多,他们的贪婪造成知识,使孩子们在所谓数学和物理之间养成愚蠢的习惯,使牛顿与爱因斯坦很难再次出现人间。牛顿和爱因斯坦在上帝的床头安上了窃听器。今天的人类把才智用在研究核武器、烟酒以及毒品的制造方面,这是二十世纪的谵妄。

蜜蜂一遍遍地传出天堂的消息,可惜人类无法解译。

记忆从精子时代开始

人们应该注意到下列现象:精子追逐卵子的种种作为以及后来的细胞裂变,具有绝对的不可逆性。一路走下去,汝非汝,吾非吾,谁也不知到哪里去,以及去干什么,只是一个“去”而已。这便有一个何为故乡的问题。在这种并无人文背景的“人”的从无到有的活剧里,空间是走向了有,还是走向了无?如果胚囊以形成人为目的,那么人则以出生以及死亡为目的。在这样精美的生物密码中,人怎么能选择死亡?或者说,死,只是人所去的另外一个地方。当然,这时的人也不能再叫“人”了。死亡的“去”是一种“归”。古人云视死如归,大有禅意。“归”的人生证明活着是一个圆,起点和终点在一个位置,归与不归,循环往复而已,变化的只是肉身,而肉亦不过是百分之七十水分的不太结实的软乎玩意,经不起轮回,所谓“人生如寄”也夫。

倘若不是上帝,是谁向精子这个六十微米长、头部为遗传库、中间为能量库、尾巴为鞭毛推进器的简约到极致的东西下达了指令,使它颠扑不破冲向卵子呢?它甚至无师自通地通过输卵管与子宫之间的宛如迷宫的秘密通道。而精子头部的遗传库竟包含着父亲的一切,譬如咳嗽的声音、走路姿势等全部遗传基因,超显微胚胎学所揭示的,绝非“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所能回答,除非“生殖唯物主义”诞生。

记忆从精子时代就开始了,即“前意识”。这种记忆恍然而超验,宛如我们依稀着前生的回忆。这种回忆随着“投胎”而迷失了。然而,我们痴迷于某人某事某地某景某色某味的依据是什么呢?前生。这就是我称之为“记忆”的那种记忆。

此生是什么?是寻找内心深处的某人某味的过程。寻找时,由于歧路丛生,蜕化为寻找某官某钱某女某臀。诗人为什么受到推崇?他们把自己的存在看做是一个伟大的偶然,并把它视为一种“爱”。他们无视现世的诱惑,回忆并记录着永生之路的转折点上一束明亮的光,光即诗。

我们为记忆而活着。

顺利的一生如某次****进入受精区的那几个精子之所为,所谓“此身难得今已得”。受精区如金銮殿,即两个输卵管之一靠近卵巢的地方,至此功德圆满。圆满之后开始寻找前生埋下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知识、技能、毅力、勇气、美德、手艺、相貌。这种寻找的过程,一般称之为“学习”,挺委婉。在寻找即学习中,人们得到的多是苦难、侮辱、沮丧、恶行、丑陋还有美和光荣。人如果为寻找所感,便是所谓“学坏”,迷路了,回不了家,丧失了那条金线索,即良知。当记忆被记忆所覆盖时,所谓人生苦旅,我们为清除这些鸡屎一般斑驳骚臭的记忆而留下尴尬、惶惑、紧张、混沌的记忆,以至发问(像傻子一样):

“我们是谁?”

找到了最初的记忆,就如同干净地踏人生命的故乡,佛家称之为“明心见性”,所谓“道”。

外骨骼

我又说到了蜜蜂。

蜜蜂的故乡在花蕊里吗?

抑或花蕊是它婚礼的毡房,它们被花蕊的香气迷醉了,舞蹈到屙蜜。

蜜蜂的骨骼长在身体外面(人的骨骼除牙之外悉藏体内),这非常好,像盔甲一样。它由一种名日几丁质的纤维组成,光滑透明,彼此可以窥视其心,所谓肝胆相照。当然,拥抱时则冰凉沁人,叮啷咣啷,没人类黏糊。即使如此,我也喜欢有一副外骨骼,哗啦哗啦地走在公安厅的走廊里。

蜜蜂没有眼睑,眼始终睁着。这一万多只复眼,眼睑长给哪只是好?

蜜蜂能看到紫外线。紫外线,我母亲对其短波过敏,即日光性皮炎。

当阳光足以使蜂房的蜡融化时,两组蜜蜂分别在蜂房内同时扇翅,速率四百秒,其回流迅速降温。

假如有一天,我伸出手,五指上面落了五只蜜蜂,会多么幸福。

蜜蜂告诉我们朴素之华美,劳动之艺术,分泌之芳香,眼花缭乱之舞,宛如莫扎特音乐甜美纯洁之天使性。它从来不碰脏东西,肝脑涂地蜇刺那些动手动脚的人。

倘若把蜜蜂环绕飞舞拍成幻灯,次第播放,会发现均衡妙曼之至,如同象形字一样包含不可言说之寓意,比脑电图强。

意义在意义之外

说到蜜蜂,我是把它作为焦虑与忧郁的反证来引入文中的。医学上称之为“神经症(Neurosis)”的东西,乃是人受思想之困不可解脱的伴生物。这再一次证明思考的愚蠢。一本药理学著作写道:“国际花典中的若干有效配方,均是数百万次试验的结果。其中最有效的配方均为科研计划之外的偶然发现。”对入来说,它是“偶然”的,对上帝来说则不是。火、字母、阿司匹林这些“偶然”的发现,改变着人类的历史。从另外的意义上说,我们毕生所为毫无意义,而有意义的都在意义之外或人生之外。我们用一种在知识背景下掩盖的虚无来消耗自己的生命,譬如读书、体育运动与办公。我们把事情分成“意义”与“非意义”来支付时间。放屁有意义吗?读到这里,绅士与淑女也许被激怒了。格罗迪克与弗洛伊德的通信就大量谈到屁。人的一生大约放十万多个屁。原始部落的巫师一闻屁味便知“季子平安否”,比中医的望闻(并非闻屁,而是听病人唠叨)问切还精微,如孔子说“闻其言也,观其行”。巫师可以通过屁来预卜成败。有些语言有几十种描写屁的词汇,希特勒一生都在连续不断地放屁。有人放屁必须摘手表。巴黎人罗米用屁来演奏流行歌曲。此事见于《无礼的历史》,有人曾郑重其事地检查放屁者的****有无销芯机关。放屁大师罗米后来同那些模仿他的人闹出法律纠纷,即真假屁下升降调之纠纷。我感到有些乐器(特别是铜管乐器)是在对屁进行模仿,如萨克斯风(港译昔士风、色士风)、英国圆号。笛子是模仿小孩放屁。这些关于屁的话是说:精神分析学中的****期的重要性。每人都有过对于拉裤兜子的恐惧。这种恐惧出于它的不可控制性。人之适应社会的艺术如同人之控制粪便的能力。****括约肌由光滑肌组成,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直肠壶腹一受刺激,****括约肌立即松弛。对儿童来说,文明就是不随地随时排便以及不许用粪便弄脏衣物。无法控制粪便所带来的惩罚则可以成为噩梦的来源,以至儿童以排便当成嘉华年。抵制排泄意味着虚伪的肇始。而放屁成为没有粪便的排泄,即对人类文明的嘲讽。空气对于括约肌的摩擦,比吸烟者之烟对肺的挤压更适意。它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吻。括约肌的松弛,是放任,是自由,是对童年所受压榨之反拨。越爱说谎的人屁越多,不关消化。人甚至想用屁声传达自己的思想,譬如尊严与深沉,但屁总是泄漏天机,轻薄佻达,不堪信任。屁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遗忘。屁与遗忘是同义词。

管弦组曲:从花蕊到天堂的道路

有时候,心情像夏季的松果一样,于某时悠然坠于未知的远方。在长长下落之际,松果的耳边灌满风声,心抱紧了。峡谷里也许是河水,也许是落叶,纷纷冒芽,绿茵茵的。如同听音乐之前的一种寂寞。

我把橱里的唱片分成许多种:春雨、白发的哲学家、有花的草地、平射炮队、儿童们、杂货市场、水晶神殿和酒吧等等。我像个乡村医生,每天早上给自己开音乐处方,根据情绪、天气和季节来疗治我的心情,使它不至于永远落呀落的。桑园里有棵银杏树,明晃晃的黄叶在秋天里战栗,晚风、雨、寒冰的霜,什么招都使过了,光秃秃的树们全都举手投降,银杏的叶子却凄美地呼呼招展,如挽留最后一件稀世珍宝。几天过去了,我每天早晨在窗前看它,屋里飘着软弱的词语。这时的处方是——巴赫音乐放出来后,秩序像小木楔子,把心里的每一样家具脚都垫稳,再去窗前看那棵树,已无神伤。

这时我又想到蜜蜂了,它身上带着先天性的音箱、功放和影碟机,一切随身听。这一切都是肉的,连CD都是,嗡嗡地快乐一生。一只蜜蜂甚至是一支乐队,边劳动边演奏复杂的无调性管弦组曲,题目如——从花蕊到天堂的道路。

快乐源

失去了至爱的人最先遇到的是精神上的困扰,即精神分裂的困扰。失去的带走一部分远逝逍遥,存留的另一部分形单影只,如同一堵裂纹的老墙。当他战胜了精神病之后,癌症也许在他体内慢慢驻扎了人马。

梅南格基金会的专家指出,癌症一般在不可替代的感情破裂的五年内发生。

班森在纽约科学院的讲座上指出,失去客体是癌症的主要形成原因。

罗切斯特的研究人员指出:癌症一般发生在“失去或感到失去一个满意的快乐源”的人身上。

上述研究者均来自国际顶尖研究机构。发人深省的定义是:快乐源的失去导致癌症。这项定义与人们的观察直接吻合。我以为“丧失感”是癌症的主要诱因。在某种意义上,精神病或神经症的发生亦与此有关。也许还可以说,精神病已经对癌症产生了免疫能力,如同神经症对精神病产生了免疫能力。我说过,丧失感源于精子找不到子宫的恐惧。恐惧什么?恐惧自身的迷失和物种链条的中断。在这个意义上,“快乐源”即“生殖源”。把握复制自己的可能性才是真正的快乐源。

在病理意义上,丧失的含义是广泛的,不止于生殖。辛弃疾“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打电报一般的紧急,让他寝食无安,甚至“醉里挑灯看剑”,魔怔了。后人看着豪迈、壮美。二战结束后,******请罗斯福说情,要求谈判香港问题。丘吉尔闻此捎话来:“我作为首相,不能清算大英帝国的江山。”******,这个刚愎自用的、百折不挠的、领着一个干疮百孔的国家打了八年仗的国家元首,哭了。屈辱感足以让最刚强的人低下头来。倘若一位领袖不能收拾河山,势必死不瞑目。******在晚年的时候,几次提到******——这位几欲诛他九族的委员长——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不送美国人一寸国土。毛说这番话时,正当中美建交、中苏关系恶化到极点的时候。他也许是独语,而被接见的田中角荣这位侵华老兵、新潟的乡下人却惊呆得不知所措。

抚摸

老人喜欢抚摸,他的眼睛长在手上。摸儿女的脸、头发,摸自己的胳膊和腿。这与孩子相同。我女儿小时甚至要摸我的眼睛,她可能以为它是玻璃的。抚摸的另一个含义是“据有”,老人和孩子一样,想抓住一切。

人老了,就是说,已经把头发的黑色素都消耗尽了,那还不叫老?白头翁。更不要谈其他。都说叶落归根,回乡只能伤感。当故乡的孩子问“你是谁”的时候,我们的心已经碎了。原来,故乡旱已遗弃了你。而故乡的变化又令人黯然神伤。你几乎不能容忍河流的改道、乱盖房子以及那些像野种一样的孩子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闲逛。想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在故乡竟然是一个多余的人。多余的人?为此,泪腺连酸一下的能力也失去了,酸不上来。

不如在异乡的午后揣摸童年的故里,让它在歌声中慢慢复原——

“西北天边起了乌云,可能又要大雨倾盆。我一阵阵地闹心扒拉,莫非要和达古拉分开。”

这是丹森尼玛唱的,他是达古拉的情人。

顺爱情之藤,找故乡之瓜,或顺故乡之藤摸爱情之瓜,藤乃音乐。爱情也是一种神经症,只是比较容易治愈,或者说自行痊愈。

每一个失去爱情的人,喜欢把自己当做流浪儿看待,以至沉郁,瘦骨支离。

“精神病”的定义之一是“梦的中毒症”。人无法摆脱梦,这是睡眠的理由之一。反过来,气功家所谓“神满不眠”,其义也是指无须用梦来代谢疲劳。我们不得不经历身边的一切事情,浸满了琐碎的现象。这些事情或现象如果不被代谢,就意味着精神上的“中毒症”。这是与“丧失感”相对的另一种疾病的来源,特别是精神病的致病原因。蒙田和帕斯卡均怀疑醒境的存在价值。有人甚至认为,爱因斯坦的晚年一直在睡眠——睁着眼睛睡眠,边睡边研究物理学。这与坐禅极为相似。大人欺骗孩子说:“天黑了,睡觉吧。”难道睡觉的理由是天黑吗?人在羊水里却不困。睡眠的理由之一是活得不耐烦了,或者说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新鲜感,对自己老是这一套感到厌恶,睡一觉醒来,又喜欢上自己了。赖此皮囊又骗了一天。梦是神经的肾,过滤情绪的血液,将不良之物——自卑、恐惧、懊丧——过滤成神智之尿,即梦,浮现并放掉。不做梦的人,距神经症近矣,因为精神淤塞。

舞者

有时候一想,蜜蜂、蚂蚁这些昆虫仿佛不应该与人和野兽等物种共存于同一星球上。我说的人是成年人,一种什么都吃的心事重重的人,而不是孩子。孩子当然与蜜蜂、花朵还有溪水是相契的生物。野兽是熊啊、土狼、狐狸等虎视眈眈的以吃为中心的凶猛动物。

蜜蜂和天使属同一形态。它的所作所为和吃无关,不为填饱肚子;和性也无关,蜜蜂不负责生儿育女的事,当然更不去过跟生儿育女无关的性生活,让人笑话。蜜蜂似乎为劳动而生,这种劳动庶几近于舞者,旋转缭绕毕生。音乐声一直都没有断,虽然人的幼稚的耳朵不见得听明白,什么多少赫兹、多少比特。有点像弦乐,大提琴的中高音。总之,它们和“食色”均无关,此事由老蜂王独自承担下来。而人,由于性的原因离不开别的人即异性。由于食又排斥其他人。因此,人的处境糟糕到《孙子兵法》所说的如何治人,又如何不受治于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等。人类高尚的灵魂与美妙的面庞像飘在空中的气球,下面却坠着饮食男女的大石头。你不能想象人像蜜蜂一样无功利、无私欲地竟日舞蹈,乃至一生。人只能在大型团体操里坚持一小会儿。

什么物种一旦“食色”,就洁净不到哪去。天堂之路对他们来说比针眼还略小一点。

老姚家媳妇

稍稍说一下尿。

至少在两个方面,应该提起对尿的注意。

人在子宫的羊水里生长的岁月里,实际上是在尿里生长。

饮尿者的胜利消息不断传来:喝尿可以治很多病;实验证明,尿中的染色黄酐可以阻止肿瘤的血管网的“桥”的形成。

尿在由血管小球组成的四百万单位的小管中每天过滤一千八百升血液,由肾小球高强度过滤出一百八十升初尿,通过输尿管经膀胱经尿道排出体外,约一到两升。泌尿功能是:产生新的体液,吸取盐,维持电解质中断。

东北的土话把能力称之为“尿”,与肾功能一致,控制血液的酸碱平衡,渗透压清除脏物。这就是“尿”及“有尿”的含义。神经系统的睡眠亦复如此。

在童年,我和伙伴们常在红砖的公共厕所里玩,那里干净无味。一天,猴皮筋(人名)说滋尿比赛——厕所的隔墙未封顶,约两米高,另一端是女厕所——往那边滋,谁要滋不过去,就证明跑马(遗精)了,是大流氓。猴皮筋话音未落,我就担心自己滋不过去,虽然没有跑马。憋气,一、二、三!银光弧线,墙那边有老娘们骂:谁这么缺德?——跑,边系裤子边跑,那边也蹬蹬往外跑——你个小兔——我们已经跑出厕所,上墙,回头看——妈的!是老姚家媳妇。老姚是空军,她媳妇给他生俩丫头。她在墙底下骂,倘若她也上墙,我们就跳到穆日根巴特尔家的向日葵地里。“小兔崽子,下来!”猴皮筋扭腚:“你上来!”我们沿着墙头跑……,当时没弄清谁尿得最高,但我察觉到,猴皮筋说比赛规则的时候,老姚媳妇在那边屏息听着呢,阴险。倘若她撅个白腚听“跑马”什么的,就更阴险了,空军咋的?

不知“我”为何物

人的孔窍的生物功能是互换的。一九七五年,赤峰二中的男学生中有一句流行语,把撒尿称之为哭,上厕所称之为“哭去了”。今天的生物学已经证明,小便可以减缓悲伤,如哭。这么说像骂人,但的确如此。又如,有人在来月经前流鼻血、口唇生疮等。

假如地球缩小到台球一般大,它比台球还光滑坚硬。此际,所谓喜马拉雅山,所谓科罗拉多大峡谷,已成谎言,刚才说过,如果地球缩小到台球那么大,它将非常光滑,用手摸不出泰山在哪里。

在电子显微镜下,皮肤充满了漏洞,坑洼不平,它用这种起伏来保持与外界的接触,感受、挥发、分泌、保护等等。它为什么不流汤呢?是由于渗透压、平衡压和地心引力的互相作用。如此说,我们并不了解自己。你觉得自己是个东西,实际不是。在高能物理的观点下面,物质几乎不存在,佛教反而说对了——万法唯识。人们在这一切面前屁滚尿流,不知“我”为何物,如何回家?

蜜蜂的翅膀上有一幅天堂的地图

天使如果一定要有翅膀,必如蜜蜂的翅膀,而不是乌鸦的翅膀。蜜蜂的翅膀是一幅美丽的地图,标明天堂的省份和高速公路。它又是贮存幸福的电脑芯片,可惜在人间无法上网。

孩子的许多梦想从睡眠中飘出,落在蜜蜂的翅膀上,源源不断地传送到上帝的耳边,使它对人类仍然抱有希望。作为一种存在的方式,蜜蜂已经暗示了神的思路。人间没有没见过蜜蜂的人,它甚至漫天遍野。但人们见不到蜜蜂的尸体。如果说,蜜蜂也“去了”,为什么看不见它的消失呢?

也许,它真的飞到天堂报信去了。

婴儿的远古记忆

有人估计,世界上有几百棵树是松鼠无意中种下的——它们到处埋藏坚果,有一些被遗忘,长成了树。

这里的问题是:遗忘,偶然,埋藏。

松鼠的埋藏出于什么动机呢?

饥饿的恐慌。它把这种恐慌变成了广泛的游戏。许多人搞不明白的一件事是:为什么婴儿每天早上醒来必须哭一场,不关悲喜,与憋尿无关。

每天早上大哭是每个孩子的功课,它代表了另一种记忆方式——我称之为“胃肠记忆”的早期记忆方式——的表达:饥饿恐惧。虽然孩子并不饿,但他的胃肠中仍然保留着人类早期最常见的状态——饥饿。人的进化历史显然还很短暂,许多记忆以本能的方式贮存在婴儿的身体里,饥饿以及由饥饿引起的下意识动作——攫取,吾乡将婴儿的攫取行为称之为“呀好挠”。远古的人类在每天早上忧虑的事情是食物的不足,虽然他一马双跨,又吃肉(蛋白质)又吃草(纤维),还饿,并成为其他动物腹中的蛋白质。他要抓什么?婴儿表达的姿势代表了人类的深层恐慌——抓住可以吃的一切东西,也包括抓住矛,抓住树干。在今天,有人仍然把手持鸡腿撕咬当做幸福来演示。

虽然多数人喜欢歌颂自己,用科技与艺术上的成就表明自己的成熟,而我的习惯是通过观察自己来体会人类的种种狭促。从婴儿的啼哭就已证明人类进化的时间还太短。而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战争则表明人类嗜血的本性丝毫未减,这还算成熟吗?

梦中过滤遗忘记忆

与记忆同样重要的另一种机制是遗忘。

有人认为,人如果不善忘,此生苦矣。但忘什么记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安排。人一生干的乱七八糟的事太多,如果每日每分每秒地累积记忆,人早疯了。人最希望记住知识并记住了某些知识。假如记忆靠的是所谓“努力”,而遗忘靠的又是什么呢?遗忘的完成方式是做梦,它以过滤的方式在梦中埋葬不需要的记忆。其中某些被遗弃的记忆又能招之即来,譬如你童年学会骑自行车,三十年未骑,一骑仍有旧时风采,甚至姿势与童年一点不差。这种记忆是怎样保留的呢?换言之,它为什么不会被忘记呢?

佛理认为,此技已入阿赖耶识,即人之第八识,太极阴阳鱼中阴的一面包含一些种子。倘如此,这便不是一个简单的记忆与遗忘的问题。

那么,我们为什么忘不了苦痛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记忆呢?梦为什么不过滤它们?为什么许多受苦最多的人养成最慈悲的心怀?

在遗忘与记忆中,我们离自己近了还是远了?假如记忆之中悉为善良,遗忘之中全是冷酷,我们早已达到了幸福。事实上,美最容易被遗忘,如同丑最容易被记忆。无论神经症还是癌症,都是丑恶在记忆中的堆积,拼命梦也梦不到它们。但愿有一天发清净心,万缘放下,空掉所有,心灵坐落到自己家里。就像那只松鼠,记忆埋下的坚果,喜悦于大树的茁壮。

转世灵童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一定是蜜蜂的转世灵童,我唱着他的《野蜂飞舞》走入黑森林。

我想给蜜蜂涂上红嘴唇,请它们戴上白手套,向朋友介绍:“我亲戚,从乡下来的蜜蜂。”蜜蜂咧大嘴笑了,因为不习惯唇膏,又赶紧闭上嘴。

我不领它逛蜂蜜商店,虽然我常常去中医学院边上的一家商店买蜂蜜、花粉和蜂王浆。那里有比****还臭的荞麦蜜。卖蜂蜜的人说他们从来不便秘。

我和蜜蜂在楼顶看落日。蜜蜂说,我把落日蜇死得了。我假装害怕它真把落日蜇死,说:别!

蜜蜂告诉我:蜂王的刺像军刀一样,因此可以重复使用。工蜂只能蜇一次——带倒须钩刺的——防止老蜇。但蜂王不蜇人,只蜇别的蜂王。

我领它看扭秧歌,四处吹口哨闲逛。蜜蜂说它以后送我一件蜂皮大衣,穿上“嗡嗡”响。

后来,我在胡四台的傍晚看到西天铺陈一条金橙的光带,美丽得让人哽咽,今早想起这件事又恍惚了,问自己:这是一条蜜蜂的河流吗?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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