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时,扬州灯火是千万星辰垂于荒野,恢宏喧嚣。待到夜半时分,又变成了秋日夜空一般的轻柔寂寥,悄无声息。
林深枕着手臂靠在窗边,竟是少见的难以入睡。
“林深。”黑暗中突然听见一声轻唤,是胭脂。这倒叫林深有些意外,往常这个时候,她应当已然睡熟了才对。
“怎么了?”
“你家在何处啊?”胭脂轻轻问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林深疑惑道。
“我好奇便问了,你若不愿说,那就算了。”胭脂道。
“没什么不能说的,白日里不是已然告诉了你吗?我所用的是巫术,那我自然便是巫族人!”林深似乎回忆起什么,神情之中带着几分悲戚,缓缓地补充道:“我是,这天下最后的南荒巫族人!”
南荒!胭脂吃了一惊,莫非是那个神州第一的险地,晴时处处烟瘴,否则便是时时阴雨不断地南荒吗?
林深他……竟是在那里长大的?是巫族人,那个传说之中的古老民族!
“很奇怪对吧?是不是没想过那穷山恶水的,还能有人家。”林深笑得有些复杂,在中土各方眼里,南荒是蛮野之地,偏僻之所,是根本无法住人的!可偏偏,那里是他的故乡啊!
“不是的……”胭脂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双手抱膝靠在床头:“不论哪里,生养自己的土地之于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吧,他人眼中怎么看,终究到了自己这里还是显得可爱。”
“嗯?”为什么她会突然有此感慨?林深心中暗暗疑惑。胭脂一看便是自小不曾经历什么磨砺的样子,怎么竟也说得如此惆怅,仿佛她也与林深一般无家可归。
“没想到吧,我也并非江南人氏,而是蜀地生人,只是来的比你早了许多年。”胭脂淡淡地笑着道,林深这才后知后觉她亦是背井离乡来到此间。
可终究他们不一样啊,林深轻轻叹息。胭脂看上去早已融入了此间烟水之畔的繁华,一颦一笑都仿佛来自江南的水墨丹青之中。不似他自己,就算凝望着眼前这春江花月,脑海中浮现的却仍是南荒大雨之中湿漉漉的苍茫群山。
那时候天际清冷的月色催人入梦,而今扬州月亮,却叫人孤灯挑尽也未能成眠。
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愁绪,是否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起千里之外梦乡之中的蜀地呢?
面对林深的疑问,胭脂却是轻叹一声,摇摇头告诉他蜀地已经不再有自己的家了,如今便是回去,亦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
华灯初上,夜色微明之中满城灯火渐渐弱去几分,不知不觉间床上胭脂轻轻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林深却仍旧没有睡意。
直至今日他方才知道胭脂生在巴蜀,本应一生一世都与他全无交集,却因为一场兵祸,毁去了她的家园,夺去了她父母亲人的性命,只余她一人活着。
远在江南的舅舅派人找到她,带她到了此间,那时她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却已然经历了许多。
“从前只在下雨天会哭,因为很冷,却又无处可去。四处奔波的那些年,被人欺负,挨打挨骂都太平常,时至今日仍觉得这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梦一般。”胭脂如是说道。
所以有了春风楼,她在此处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教她们琴棋书画、歌舞女红,从未对她们做何逼迫,只希望能让她们也有一个家,也有追寻幸福的权利。
她所经历过的自觉太苦,故而只盼着天下这些飘零的姑娘啊,都有所依,寻得归宿。
所以如今她不再思念蜀地,因为春风楼、扬州便是她的家,是可以安然睡去的地方。
这是她的过往,她将之说与林深听。谁能想到呢?最终那些自认是不堪回首的一切苦痛都变成了后来可以笑着说出的事情,人生从来是这般无常。
“我没有家啊,阿爹已经把我丢了,大丘也没有了……”林深自言自语道。
迄今为止只要闭上眼,大雨之中尸横遍野的场景便会再度浮现在他面前,天地之间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理会他淹没在大雨中的哭声,那些会安慰他的人,全都不在了。
回想曾经巫族的人们虽然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温饱,但终究大家是快乐的,可那一切却都没有,林深甚至有时会觉得自己只在梦中去过南荒。
江南的繁华不属于他,他只愿自己还是那个高山密林中的野孩子,哪怕胭脂只能是一个他憧憬之中的美丽姑娘,永不会相遇!
……
杨文轩没有睡,夜间小二送来的消息太过震撼,他必须传书回宗门,人间各州府如今的情况似乎开始失去控制,在情况未明之际,他不敢做任何贸然的决断。
……
夜色如水,未眠的人是心中有所挂念,入梦的人嘴角有笑意,应当是个好梦。
……
“你猜我今日听到了什么。”次日午饭时候,胭脂突然眨巴着眼睛对林深道。
“没兴趣……”林深面无表情地摇头。
“有兴趣!问!”胭脂眼神不善。
“好好好,什么大事,求求姐姐你告诉我吧。?”林深立刻识趣地改口。
“这还差不多……”胭脂顿时眉开眼笑,十分神秘地对他说道:“大瘟疫!”
“瘟疫?”林深不自觉地变了脸色,瞳孔微缩。
“是啊,瘟疫!”胭脂点点头。
今日红叶那个远在京都府的相好突然来了,满嘴说着些什么可怕至极的大瘟疫,自西而始,已然祸及神州大半的州府,他是匆忙逃将出来的。
“你们男人是不是总爱夸大这些小事,显得自己经历丰富些好哄骗姑娘?依我看,不过是寻常小病罢了,否则怎么扬州至今都没收到什么风声。”胭脂不以为然道,全然没注意到林深眼中的异色。
“或许不是谣传!”林深慢慢开口道。
“哪有这个道理?神州各府镇间都有传信之法,若果真如此严重,扬州早早便要戒严,怎可能准许外人再入城?”胭脂笑道。
不!林深缓缓摇头,想到昨日杨文轩所说,当即抬头问道:“那人在何处?待我去看看!”
“就在楼下,怎么……”胭脂没想到林深竟会是这般反应,顿时也有些愣神,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已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吵闹,似乎还有着女子尖叫之声。
“怎么了?”胭脂大惊,还以为有人闹事,正想前去察看却被林深拉住了。
“不要出去!”胭脂仍旧有些疑惑之时,林深便隐隐感觉出事了,当下来不及解释,只好一手将胭脂拉到桌边,独自一人走下楼去察看。
“林深!”看他脸色不对,胭脂哪里肯听他的,当即便要追下去,却发现房门被林深锁了,任她如何拍打也无济于事。
“公子,您……”还未下楼,林深便遇见了匆忙而来的小青,后者满脸焦急,应当是要去寻胭脂。
“若我猜的不错,你应当是城主府的人,受命保护她的吧。楼下的事我来处理,你只需守在胭脂门口,不许任何人接近便是。”
林深神情凝重,一时间也无法多说,好在小青亦是明事理的,当即点点头,上楼去了。
匆匆来到楼下,林深只看到平日里歌舞升平的大堂之中一片混乱,惊恐的人群战战兢兢地缩在两旁,眼睁睁看着大堂之中一名年轻男子痛苦地挣扎着,浑身血痕,极为恐怖。
“六郎!六郎!”男子身旁一名红衣的姑娘虽然也受了惊吓,却不肯如众人一般远远避开,而是紧紧地将男子抱在怀中,不知所措地大哭。
不用说,林深也知道这便是那位红叶姑娘和她京都府来的情郎。
“放下他,否则你也可能会有危险!”
在众人慌乱的目光中,林深大步走上前去,在红叶姑娘茫然的眼神中抬手将两人分开,吩咐四下招呼好她。自己却拖着那浑身是血的男子扔进一旁的琴房之中,抬手将琴房尽数封锁。
房中男子痛苦的嘶吼敲打着众人心弦,在场人人皆心中恐惧,两股战战。有几名客人惊恐之下正待往外逃去之时,却只见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将他们全部掀翻。
“今日在场所有人,谁也不能擅自离开此处!否则莫怪我无情!”混乱之中,人们发现林深已然闪身出现在庭院门前,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只见这少年不过微微抬手,前院那株粗及成人合抱的花树立刻被拦腰斩断,散落了一地的枝叶。
威慑之下众人吓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许多,生怕稍有异动惹怒了对方,丢了性命。
无声的沉默!
林深仍旧不能确定具体的情况,但这些人不能离开,他隐隐之间这样觉得……
冥冥中,一场难以预测的风暴似乎已经悄然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