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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句句拷问

雍帝凝视令狐团圆,意味深长地问:“喜欢吗?”

令狐团圆端详片刻,答:“是好剑。我再看看。”

雍帝神秘地一笑,令狐父子均悬起了心。

令狐团圆收起明河在天,台上景象变回寻常。

她放剑回托盘,捧起那把三尺三寸的剑。这是一把分量更重的剑,令狐团圆再不抱着早点儿看过剑早点儿完事的心态,而是慎重地拉开剑鞘,殿堂上骤然鸦雀无声。

毫无光泽、透体发黑的剑,看似就像一块废铜烂铁。可是雍帝如何会送把破剑给令狐团圆?按着这个思维,众人都等待着万福解说。

“玄铁所铸,剑不开锋……”令狐团圆低声道,“好一把强剑!”她握着它,仿佛感受到了剑本身的气势,所向披靡,横扫千军,要锋芒只是多此一举。

万福微微笑道:“此剑名为千人斩,乃拓及大将军的佩剑!”

闻言,令狐团圆不禁心潮起伏。在那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统帅千军万马、攻城掠地的大杲名将拓及的剑,不知浸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千人斩上,拓及孤军深入不幸战死,昌帝雪藏此剑时曾放言:天下再无拓及,亦再无人能配此剑!而雍帝竟取出此剑作为令狐团圆十七岁生辰的礼物之一,雍帝对令狐团圆的宠爱不言而喻。即便令狐父子,此刻也恍惚了一下。

“喜欢吗?”雍帝依然不疾不徐地问。

令狐团圆的指头滑过千人斩剑身,名剑啸出一声,传递百年的悲恸。众所周知,拓及死后,其妻以此剑自刎。

低叹一声,令狐团圆收剑,“这剑很沉。”她一手放下千人斩,一手拿起了最后一把剑。

伴随一声清响,一把泛着冰蓝色光芒的宝剑,映亮了碧丽堂皇的殿宇。异常漂亮的外观,比寻常宝剑轻薄的剑身,而蓝光则由剑身中铸熔的特殊材质发出。如若不是雍帝所赠,这样的宝剑令狐团圆必然爱不释手。不知是迷惑还是惊叹,令狐团圆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殿上众人又议论纷纷。这是一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剑,但它与令狐团圆极其相配,清丽而锋利,华贵而冰质。远远望着,剑与令狐团圆似天成绝配。

令狐父子的心同时沉到了谷底。他们两人最清楚不过,这是雍帝命剑匠为令狐团圆特制的。剑身中的蓝光源自西秦西疆蓝石矿,而蓝石则是由令狐家采办的,当日令狐约还以为要用于阆夕宫的重修上。

众人没有听到万福开口,只见雍帝笑容逐渐明朗,“喜欢吗?”

虽然并不知晓蓝石矿一事,但令狐团圆能体会到她父兄的心情。雍帝赠的剑,其实一把比一把沉,他的每一句“喜欢吗”都在拷问她,何所思?何所忆?她能那么快喜欢吗?她真的喜欢吗?她可以不喜欢吗?

三把剑各具用意。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明河在天说的是她娘亲在天上看着,看着她择地而蹈、飞鸿踏雪。千人斩意指她身为女武者,真的能挺起脊梁欺霜傲雪,还是壮志未酬赍志而殁?而最后一把剑没有任何说明却是最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她曾经的佩剑是帝后之剑,现在她眼前的三把剑,一把是君王之剑,一把是猛将之剑,而手中的这把冰光幽蓝的剑,相信意义也不会距另外两把宝剑太远。

言辞都是表面的,凶险都是伏藏的,但给予和掠夺却是明明白白的。雍帝剥夺她的婚嫁权力,给予她他能出手的最大限度。

明远郡主的封号她不稀罕,但身为武者剑客的她,无法不对这三把宝剑动容,那也是西日皇族的一抹淡淡温情。可是,她能开口道“喜欢”吗?

无缺的话回响在她耳畔,不要与任何人说,因为喜欢是极珍贵的心情。

令狐团圆定了定神,刚想开口说“不喜欢”,却见到潘静初脸上喜欢的表情。是啊,只要是女孩子,谁都抵挡不了她手中这把剑的魅力。

雍帝将两位少女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柔声问:“静初,你喜欢吗?”

潘静初心中咯噔一下,她与令狐团圆对望,后者略微点头,似乎把选择权交给了她。可是好友的眼神那般复杂,并不傻的潘静初立刻察觉到事有玄机。

万福对她笑道:“潘小姐上前来看看。”他的话就是雍帝的意思。

潘静初起身,对雍帝弯弯腰,转身提裙走向了令狐团圆。这下子,连潘家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两位盛装少女并肩而立,同时凝眉的一幕永远留在了很多人心里。一个圆脸一个脸有点儿“饼”,同样大大的眼睛,两个小姑娘微微发愁的模样,唤醒了无数人心底遗忘的少年时光。她们是多么可爱,她们的样貌与许多人年少时的姐妹、女伴相叠。关于明远郡主负面的谣言逐渐粉碎于阆夕宫,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和潘太医的孙女无甚两样。

令狐团圆将手中的剑递给了潘静初,“大饼脸”又惊又喜地拿在手里把玩。

“真好看……”

“嗯……”

潘静初在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闪闪亮亮的。

令狐团圆瞥了雍帝一眼,那双极狭的丹凤眼仿佛成了两弯细月,她的目光再回到潘静初脸上,她已然想通了。不就是一把剑吗?要也缠一剑,不要也缠一剑,横竖都缠,想那么多只会自扰。

潘静初又掂量起另外两把剑,千人斩她不喜欢,但明河在天她喜欢,特别是那把子河剑,小巧玲珑又锋利无比。

现在轮到潘静初难以决断了,她一手捏着明,一手拿着河,左看右看,目光最终停留在明上。明明、明远,都有“明”字。越过万福的肩膀,潘静初远远地望向了明明,一时间百感交集。

西日玄苠正在凝视她,他似乎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

正是这细微的动作,叫潘静初作出了选择。她奋力插回河剑,喀的一声响后,将明河在天交到令狐团圆手上。

潘静初鼓起全部勇气道:“虽然它不是最好看的,它不是最好的……但我只喜欢它!明河在天!”

令狐团圆双手捧剑,这就是喜欢的心情。无论旁人怎么看,不管结局会如何,喜欢就是喜欢了。

西日玄苠垂首。

潘静初转面对雍帝一笑,后者微微的诧异被“大饼脸”的一句话打破,“陛下,我能替郡主全收了吗?我看每把剑都好呢!”

殿堂上响起参差不齐的低笑声,潘太医的孙女真有趣!

雍帝也笑出了声,一个令狐团圆就很有趣,再加一个潘静初,似乎更有趣了!

令狐父子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两位少女嘻嘻哈哈地提着三把剑回到了坐席,瞧在他们眼里,这一局雍帝失算了。他分明叫她们只选一把,但两人把三把都拿了回来。作为帝皇,他不会计较地说,只给你们一把,所以令狐团圆实则一把都没有选。

“喜欢就都拿着吧!”雍帝大度地笑道。

“多谢陛下。”两人齐声道。

万福呆了一会儿,才端着空盘退到了一旁。

歌舞开始,珍肴异馔传上。雍帝对两位少女轻语:“还有几把剑,都是旁人送的。”

令狐团圆笑道:“那定然比起陛下的要差一些。”

雍帝微笑,“送礼送的是心意,送你剑的人都有眼光。”

令狐团圆点头称是。

乐曲悠扬,舞女姿态曼妙,殿堂上一片歌舞升平。雍帝的话语声一直很轻,到了此刻,只有令狐团圆一人能听见,而一旁的潘静初只会抱着明河在天傻笑了。

“第三把剑叫天音。”雍帝轻描淡写地道。

“哦,好名字。”令狐团圆顺口答上。

雍帝的眸光闪动了一下。令狐团圆略微疑惑地望着他,一个剑名,似乎雍帝想做做文章。

雍帝的眸光很快一黯,他亲手为令狐团圆捧起酒樽,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臣子也跟着起身端起酒樽,随之歌舞停息。

令狐团圆起身恭敬行礼,掩袖一口饮尽酒樽中酒。

不知谁喊了声,“祝明远郡主芳年永驻!”随后一片祝贺声相叠而起。

面对雍帝温和的笑脸,令狐团圆真心感激地对他道:“陛下,今天,我会永远记住的。”这就是喜欢啊,只要真诚地喜欢过了,往后喜不喜欢、往后会如何,都不去想,至少这一刻,雍帝真心地宠爱了她。

雍帝很长一段时间再说不出话来。有些人,注定失去,有些人,总是把握不住,还有些人,生来就是叫人看不透的。

令狐团圆不知被劝进去多少酒,首先醉倒的却是潘静初。潘静初没有令狐团圆的修为,化不了酒劲,三杯下去似蛇一般东扭西歪,再下两杯,便软如稀泥。万福笑着先抱她下去了,她死活不放下明河在天,在万福怀中还叫唤:“我没有醉,我只是有点儿晕……”

雍帝忍不住又笑。他失算于潘静初,却没有失策。他看不懂令狐团圆如何?他把握不住她又如何?她的闺中密友很可爱。

明河在天?雍帝的目光轻飘飘地投向他的皇子们,九皇子那时候借住潘怡和家,似乎就叫明明吧?

西日玄苠坐于诸王之中,毫不起眼。

雍帝收回目光,与令狐团圆轻声交谈起来。不多时,回来的万福接过宫人的酒壶,为两人另斟了新酒。

令狐团圆吃了新酒,绵长甘甜,不知不觉中,竟渐渐上了头。

“这酒后劲大,”雍帝柔声道,“不比火烧云,叫女子一口也吃不得。但它吃多了,就会比火烧云的劲更大。”

“哦,这是什么酒?”

“桃花源。”

令狐团圆噗地一口酒喷出,险些喷湿了万福。

雍帝莞尔,“没有那胡乱的配料,只是酒。”

令狐团圆这才放下心来。

“人若其酒,眼见为虚,亲历为实。”雍帝微有感叹,但须臾后就换了笑颜,“换换口味也不错。”

令狐团圆只知道,换了酒后她就醉了,任她暗运内力,吐纳调息,酒力都化不去。

“落英缤纷,世外桃源,怡然忘怀。难得一醉,不复重来。”雍帝的淡淡言语,仿佛带着蛊惑和催眠。

令狐团圆最后趴在他膝上睡着了。

令狐约眼见雍帝横抱起令狐团圆步入内殿,耳闻他的三子轻声叹息,他不由得紧张起来。雍帝灌醉令狐团圆,意欲何为?

众臣礼送雍帝离席。

令狐约咬了咬牙,起身步出正殿,由外迂回,去寻雍帝。

听着从阆夕宫传来的乐曲声,潘亦心来回地踱步,然而踱步并不能踱去她的烦恼,只令她越来越难受。最后她停步于铜镜前顾影自怜,她比令狐团圆美貌,潘静初给她提鞋都不配,可是她们一个成了雍帝最宠爱的郡主,一个跟着一道走红。听宫女说雍帝一手搀着一个,亲自带她们走入了新修的宫殿。

潘亦心凝望着镜中娇艳如花的面容,悲从心生,一滴泪打在镜面上,散开一摊水渍,又迅速下流,拉出一条水痕。

淡雅的香味儿在房中飘起,一个女声幽幽地问:“很不服是吧?”

潘亦心猛地转过身,惊诧地见到一位妖娆女子站在自己面前。入宫以来潘亦心一直自诩,她即便不算皇宫中最美艳的女子,也是首屈一指的妩媚,但与眼前的女子相比,她就如同一枚青涩的果子。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同样一身六品的女官服饰,金尚仪端庄秀丽,桃夭却风情万种,她束手伫立道:“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得清楚你自己是谁?”

潘亦心无力地跌坐椅上。她是谁?她是陈留潘家的姑娘,她是宫中无人问津的潘才人。

“你想对我说什么?”

桃夭微微一笑,“有一点我同你是一样的,我讨厌令狐团圆。”

潘亦心惊讶地抬起头。

“你说她的命未免也太好了吧?什么好处都轮到了她的头上。”桃夭句句说出她的心声,“明摆着出身不正,来路有问题,她的父亲待她一如己出,优渥公子唯她马首是瞻,陛下更是为她重修阆夕宫,隆办生辰。她凭什么到处春风得意?同样是来自南越名门氏族的你,却沦落到只比寻常宫女好那么一丁点儿的地步。”

潘亦心咬着唇道:“不要说了!”

桃夭反问道:“我不说你就不想了吗?还有,她从小有名师指点剑道,与梁王关系暧昧……”

“住口!”潘亦心喝道。她心中的那根刺名为“梁王”,生生被桃夭拔起,痛苦难当之下,她竟似有泪夺眶。她已经认命了,不能待在西日玄浩身畔,留在宫廷与三千佳丽一较高下,可结果却那么凄惨。

桃夭神秘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搁在铜镜旁。

“我能令你成为陛下的宠妃,不过代价是你要帮我一个忙,这也是帮你自己。”

“这是什么东西?”

“此物名为幽欢,以指尖挑一点儿混入香粉里,便叫人意乱情迷,若把一整盒都用了,就是夺人神智、丧其五感的毒药。”桃夭盯着她道,“可叫人逐渐痛失所有感官,痛苦地死于无边孤独和黑暗天地里。”

潘亦心夺过盒子奋力朝她掷去,盒子打到她身上跌落在地,盒盖翻开,却是空空如也。

在潘亦心惊愕的目光中,桃夭嘲笑道:“你若不肯,此生就如同此盒,一无所有!”

潘亦心紧锁眉头,对方早知她会丢弃,故意先给了一个空盒。桃夭又说了一番话,她听后目瞪口呆。

“我还会来的,你自己思量。”桃夭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盒子,含笑步出九华宫。下次来,想必她能带上真正的幽欢了吧?

令狐约站在阆夕寝宫门前,等了许久才被万福领了进去。

两位少女并排躺在床上,雍帝背对着他,凝神望着少女们熟睡的脸。

令狐约叩首,雍帝挥了挥衣袖,令狐约起身覆手而立。

雍帝轻叹道:“就让朕安静地多看几眼,你都舍不得吗?”

令狐约低声道:“臣担忧小女酒醉,无心触怒龙颜。”

雍帝回身,坐下后悠悠地道:“你呀,什么事儿都小心翼翼,可是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又比谁都野!”

令狐约仿佛在证实雍帝的评价,紧接着道:“有句话臣憋在心里多年,始终不敢与陛下说。”

“今儿终于想说了?”雍帝好笑地反问。

令狐约正色道:“是。”

雍帝瞅着他,和气的神色被他一言激怒。

“令狐团圆千真万确是臣的骨血!”

寝宫里顿时杀气密布,强大的内力吹鼓起令狐约的衣袖,拂动少女的床帷。

雍帝强自压下杀气,又听他一字一字地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你这是找死!”雍帝双眉拧起,比起梁王不知要凶多少倍。

令狐约在他的内力下勉力支撑,但闻雍帝冷冷地斥问:“你为何不说以身家性命、以你令狐全族的性命担保呢?”

令狐约扑通跪倒在地。

“说不出了吧?令狐约!”雍帝缓慢地收回内力,吐出一口浊气道,“难为你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可是,只要是朕想要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令狐约额间冒汗,他拼了自己的性命都换不来令狐团圆。刚才的话确实是他憋了多年、一直在按捺、希望永远不会对雍帝说的话。可是他到底说了,却只换回雍帝的震怒,毫无用处。

“你给朕记住,小团圆只可能是朕的骨肉,她是朕一个人的!”

床上一贯睡不安稳的令狐团圆翻了个身,压住了潘静初,后者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娇嗔。

雍帝的神情随之平复,他淡然微笑,“你是位称职的好父亲。如果小团圆是儿子该多好呢……”

令狐约清楚,帝皇的话不可轻信,在朝堂上他都能睁眼说瞎话,何况此刻只对他一人。

“令狐郡公啊,你说如果小团圆是个男孩,朕立他为太子,朕的大杲江山日后会如何呢?”

听他前一句话,令狐约已然猜到了下面是这一句,所以令狐约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更不吭声。雍帝起身离去。令狐约不仅谨慎胆大,而且老狐狸吃得很准,他不会杀了他,相反目前他需要他。

令狐团圆一早醒来的时候,潘静初还在睡。她没有唤醒她,摸着自己的脑袋轻手轻脚地下床。

桌上醒目地平放着三把剑,令狐团圆头更晕了,雍帝还真全给了她。她一把把掂量着,不是做梦,这的确是属于她的三把绝世之剑。潘静初醒来的时候,就见着她傻笑的一幕。潘静初也一下傻了,起床下地后险些撞到床架。

“你醒了?”

潘静初回过神,只见令狐团圆正递给她明河在天。

潘静初呆愣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她该做什么去了,“我要剑不是糟蹋了剑?我该回去继续研学医术了!”她嘟嘟囔囔地开始穿外衣,宫廷礼服、宫廷礼仪被她数落了个遍。

令狐团圆笑了,“我跟你一起走。”

“陛下不是要你多留一阵吗?”

令狐团圆正色道:“我爹说,得了便宜别卖乖,拿了好处还不赶紧走?”

潘静初扑哧一乐。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番,并肩走出寝宫。一位宝林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正是令狐团圆宫廷秋选一别后未见的潘亦心。

“亦心姐姐!”潘静初见到远方堂姐,惊讶地喊了声。

潘亦心酸涩地笑了。两位少女身穿的虽不是昨晚的盛装,但雍帝使人准备的衣裳一样瑰丽华贵。

“你好,潘……才人。”令狐团圆琢磨了一下还是喊了这个称谓。

潘亦心就更酸楚了,可她能计较吗,人家现在是郡主。

“你怎么来了?你在宫里当才人好不好?有什么要我转告潘爷爷的吗?”潘静初连珠炮似的发问。

“我就是得空了来看望你们一下。你们也知道,我在宫里轻易出不得……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挺想爷爷的。”潘亦心不禁盈盈落泪。她楚楚动人的模样叫令狐团圆感叹,一入宫门深似海,能顺手帮衬的她便帮了。

“那往后我来阆夕宫就找你说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别客气。”

潘亦心谢了她,她与潘静初就不急着走了。三人在阆夕宫说上话后,听到动静的宫女便端茶送水来伺候。令狐团圆请潘亦心一同用了早饭后,才与潘静初告辞离去。

潘亦心捏着帕子目送两人远去,她们多潇洒啊,对宫人颐指气使,在宫廷里来去自如,为什么她的命就这么苦呢?

一位宫廷乐师信步而来,打断了潘亦心的哀叹。

宫廷的男乐师不仅屈指可数,而且极少露面,只因皇宫的男女之防远胜其他。潘亦心垂下头,想从对方身前走过,对方却喊住了她,“潘才人且留步!”

潘亦心只得停步,微微抬首,瞧见了黑衣金钟袖的乐师。这人就是宫女们闲言碎语时提过的十一月大人吧?雍帝宠信的乐师十一月,据说是在某年十一月被雍帝捡回宫的。不少宫女幻想往后出了宫,能寻一个像十一月一样的夫君。但潘亦心见到他,除了觉着他容貌清秀,并无特别之处。宫廷里可怜的女子太多……

“乐师大人有何吩咐?”

十一月拢袖道:“才人请随我往昌华宫!”

潘亦心中一惊,被桃夭说中了!她说只要她见了令狐团圆,雍帝必然会召见她。

十一月微微颔首后,引她往昌华宫。

她一路惴惴不安,马上就要见到雍帝,那么桃夭会不会又说中了?桃夭说,宫廷美女无数,雍帝早看烦了,唯有特殊的女子才能被雍帝惦记上。凭什么应淑妃那么丑却得宠几十年?这就是原因。

潘亦心被十一月带入了昌华别院。穿过肃穆庄严的昌华宫她便知道,这将是扭转她命运的一次赌博。昌华别院岂是寻常宫人能涉足的?那是整座大杲皇宫最神秘的所在。雍帝临幸妃嫔从不在昌华别院,宫廷中曾踏入过别院的妃嫔唯有应淑妃一人。

昌华别院的侧厅,横匾上书有三个丑陋的金字——日遐迈。

十一月命她在此恭候,她独自站了片刻,望见那三字后,目光便再不能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轻的少女会变成少妇,少妇很快会憔悴了容颜,人老珠黄后,女子还剩什么?倘若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膝下无子又举目无亲,最后只能凄凉地老死。

当雍帝退朝后,迈入别院侧厅,所见的就是潘才人脸挂珠泪、幽怨哀伤的模样。

“陛下!”潘亦心等他走近才回过神来,急忙下跪。

雍帝从她面前走过,她只看到玄衣的衣摆上金龙浮动。

潘亦心忐忑不安地伏在地上,久久听不到雍帝言语。雍帝似乎坐了下来,雍帝仿佛接过了宦官递上的茶水。雍帝在看她?还是没有看她?

令狐团圆送潘静初至太医府,并没有急着走。她怀抱三把宝剑,模样滑稽地去见了潘微之。

“怎么不找人替你拿着?”院子里的潘微之停下了手中活计,好笑地问她。

令狐团圆瞥了潘平等人一眼,潘微之略一诧异后,挥退了众人。

“你想与我说什么?”

令狐团圆将天音剑递给他,“给!”

潘微之双手接过,但闻令狐团圆道:“昨儿陛下不是劝我酒吗?那酒居然是桃花源!他说里面没乱放配料,但我吃着还是上头。我趁他不注意,借着酒醉把酒洒到了这剑上。你给我瞅瞅,到底是什么酒?”

潘微之慎重地应下,桃夭那档子迷毒的事他还记忆犹新。当日那盅酒众人吃过后,他拿余酒回来研究,可惜酒液混杂的配料太多,一直没有头绪。如今令狐团圆又给他一个样品,正合他意。

令狐团圆眨了一下眼睛,又道:“剑鞘里封着,不过我估摸酒水还是消失了,着实没办法保存下来。”

“给我些时日,我尽量试下,到底什么酒——”他微微笑道,“能叫你吃醉了。”

令狐团圆笑道:“就送你也无妨!放心弄着,弄坏也无关紧要!我走了,不用送了!”

潘微之手捧天音剑,目送她走了。这个看似糊涂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糊涂。

桃夭,他们迟早还会碰上。

潘微之紧握手中的剑,很多事无须言明。

潘亦心跪了一炷香后,雍帝才轻声细语道:“你起来回话!”

潘亦心起身后,宦官退走。雍帝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片刻后问:“你在陈留见过小团圆?”

“是的。”

雍帝又问:“那时候你没处置好,叫小团圆走错了,去了梁王的房间?”

潘亦心只觉腿脚发软,勉强答道:“回陛下,是奴婢的过错。”

雍帝轻飘飘地再问:“你还想继续留在宫里吗?”

潘亦心喉间堵塞,说不出一个字,泪珠不停地滚落,昨晚桃夭最后的话响彻她的心扉。

“你见了令狐团圆后,陛下必然见你,陛下问过你与她相识,便会放你出宫。这既是陛下不要你了,也是陛下爱屋及乌地怜悯你。你若寻常答是或默不做声,出宫后就等着青灯伴老,陛下碰过的女人岂能再嫁?但你若依着我的话去做,保管你一步登天。”

一切都在桃夭的预料中。接下来,她只要小女儿态、酸溜溜地说“陛下既然不要我了,我走便是了”,再哭个不休,男人就会心软。桃夭还说,男人吃多了温顺腻味,偶尔换点儿酸的就能吃出甜味。宫廷里又有几个女子敢在雍帝面前忸怩作态?撒点儿寻常人家的女儿娇气?现今大杲皇宫里少的就是这一味。

“想好了吗?”雍帝凝神望着。南越女子的娇柔,确实别有风味。

潘亦心泪眼模糊,吸吸鼻子后,她终于作出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她又跪伏在地,战栗着道:“启禀陛下,昨夜曾有一位女官对奴婢这样说……”

雍帝不发一语,静静地听她说完。她已停止了落泪,然而梨花带雨,更显姿色出群。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那位女官居心不良,奴婢即便孤老于后宫,终身不受圣眷,也不耻于在陛下面前惺惺作态……”潘亦心说到此句,再也控制不住发颤的身子,竟歪倒在地。

冰凉的宫廷地面,或许就是她此生的归宿。嫉妒也好,自哀也罢,她终究是潘家的女儿,陈留潘家的女儿,是有尊严和矜贵的。

潘亦心没有感到太长的冰冷,很快就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雍帝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旁,将她搂入怀中,抱上了黄梨木椅。这一刻,潘亦心终于哭出了声,她的不甘,她的苦痛,只换他这一下的拥抱,也值了。

雍帝轻抚她的后背,使眼色给不知何时来到的万福,万福点头。

潘亦心晕了过去,她做对了她这一生最重要的选择。

令狐团圆回到了家,令狐约未归,早朝后他被雍帝留下对付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去了。

在房里等她的无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早肯定走人。”

令狐团圆将两把剑一搁,斜看他道:“也不到宫门前接我,害我坐着宫廷的马车,一路招摇过市!”

无缺微笑,“那不正是旁人乐见的吗?我去接你,只会惹人不高兴。”

令狐团圆无语。雍帝将宠爱她的心意昭告群臣还嫌不够,还将再持续下去。

“怎么只拿回两把?”

令狐团圆坐到椅子上,没好气地答:“我把天音剑留在太医府了!”

无缺怔了怔,“你再说下剑的名字。”

“天音剑啊!”令狐团圆从无缺脸上寻不到任何表情,而他的眼眸又雾蒙蒙了。

“天音什么意思?”令狐团圆确定她的兄长必然知情。

无缺低喃:“天籁之音,天空幻音,天琴绝音。”

令狐团圆猛地意识到,这剑名与她的娘亲有关。但是剑她交给了潘微之,一时无法验证天音剑究竟有何异常。

无缺沉默了一会儿,却说起他昨日的收获,“我终于查到了桃夭的底细。”

桃夭的身世一如无缺先前猜测,极其可怜。她原姓方,方家早年追随西日皇族,为大杲立下了汗马功劳,那出名的迷香之役正是方家先祖集族人之力共同完成的。可是鸟尽弓藏,昌帝一统天下后,不容方家再存活于世。迷毒在特定战场上能发挥巨大威效,任何一位有头脑的帝皇都不会允许它日迷毒倒戈相向,而昌帝从来不缺头脑。

方家灭族,只有一人逃出。由于此人并不擅长迷毒,几代西日帝皇都没把他的后人当一回事。但他的后人毕竟姓方,传到桃夭的父辈竟重现了迷毒。雍帝察觉后,命“七月”斩草除根,却不知何故,雍帝最后留下了年仅六岁的小女孩桃子,这个女孩后来就成了青丝台第一美女桃夭。

无缺叹道:“我无法相信,桃夭甘愿为雍帝卖命,血海深仇她竟能忍了。”

令狐团圆只问:“陛下为何没有杀她?”

“恐怕只有他二人心中清楚。”无缺正色道,“桃夭现在肯定逃到宫廷了,你若再入宫,一定要小心提防。”

“哦。”令狐团圆心想,怎么提防?桃夭是用迷毒的。

无缺又释怀地道:“不过在宫里,处处都有隐卫,她要害你也没那么容易,陛下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我想她得死在后宫了。”

令狐团圆没兴趣再说下去了。

去衣杖刑一向更重在羞辱,两位宦官分别按住了桃夭手脚,一个相貌猥琐的宦官一杖杖卖力地打着,雍帝在一旁冷眼看着。

二十杖打完,皮开肉绽,桃夭低声道:“谢陛下恩德。”

宦官帮她穿裙,被她一手推开。雍帝悠闲地呷了口茶,宦官离去。

“宫里没有朕不知道的事。小桃,你在外面怎么鬼混朕都不管,但在宫里,你最好安分点儿!”

桃夭提起衣裙,勉强走向雍帝。

“潘才人比你纯良,朕原本想依着你的算计把她打发出宫了事。”雍帝凝视着她,衣裳不整倒更具诱惑。他突然说不下去,丹凤眼射出冷冷的鄙夷。

桃夭被踢倒在地。

雍帝走出房,还能听到她在里面癫狂的笑声。他感到了遗憾,这个女人到底懂不懂?他心底萌生了四字——怒其不争!她又一次辜负了他,只是雍帝再一次忍下了,他对万福摇头,“不杀!”

这一年的大杲冬季,注定属于南越氏族。

令狐郡公深蒙雍帝器重,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举家北迁到盛京后,几乎每日都被雍帝留宫派用。虽然他的官职一直未升,郡公之位且有得当,但众所周知,郡公养了一位了不得的郡主。雍帝对令狐团圆的宠爱,舐犊拳拳之情历历可见。明远郡主隔三差五就会被召入宫廷,殿前御赐之物数不胜数。

雍帝的爱屋及乌还落实于明远郡主身旁的每一人,她的三位兄长平步青云。远在西秦的长兄令狐无忧一跃成为西秦腹地的新权贵,距封疆大吏只一步之遥;次兄令狐无伤获得了同昳丽公子一样的官位,七品恩骑尉;而令狐约的嫡子、与令狐团圆关系最亲密的优渥公子,更叫诸多氏族子弟艳羡,官封正四品的御林军卫尉,不仅是协理宫廷护卫的实权武官,并且官位还在其父之上。

令狐家备受恩宠,冲淡了先前雍帝削弱氏族势力的影响,优渥公子的飞黄腾达则叫诸氏族心怀期冀——名门望族还是有机会获得爵位的,而只要拥有爵位,便能享有封地或食邑、置官属。

而同出南越的另一大世家,也趁着令狐家的体面,焕发出引人注目的光彩。“娶妻当潘”的潘家,终于在雍帝朝得偿所愿。本来被众人遗忘、不受待见的潘才人绝地反击,成了雍帝的新宠。潘亦心也同令狐家的优渥一样,一夕之间扶摇直上,由才人跃升为潘妃。

潘妃很叫人看不懂,她乃雍帝并不喜欢的柔弱女子,甚至她的姓氏曾一度为雍帝厌恶,但她竟成为近十年间唯一一位被册立为妃的后宫佳丽。雍帝的正宫四妃名额已满,潘妃挤不上正一品皇妃的席位,却被优待一切用度,排场依正宫四妃的规格办。

潘妃的得宠同样恩泽族人,只是这份恩典只落到一人头上。玉公子紧随优渥公子的晋升,荣升为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玉树临风的五品御医很快取代了十一月,成为大多数宫女心中新的理想夫婿标准。

潘御医并非寻常妃嫔能请动的,他仅走动于两位妃子的宫殿,一位是纳兰贵妃,另一位就是他的亲妹子。对于前者,潘微之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纳兰贵妃才是真正貌冠后宫的女子,她的容貌比之昳丽公子还胜一筹。纤质无匹是她的美,更是她的悲哀。这样的美女只怕一碰就坏了,一揉就碎了,风能将她吹倒,水可令她漂浮。长年受冷遇的纳兰贵妃如若不是性平之人,恐早就郁结而亡。尽管如此,她每年还得靠着无数珍贵药材补身延命。潘微之探过她的脉相,先天之弱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

“生死由命。”纳兰贵妃细声道,“清净无扰未必不是福。”

潘微之称是,或许雍帝的冷遇正是对她的最佳圣眷。他续用了潘太医的方子,只是不知纳兰贵妃还能活多久,是否能活着看到纳兰家转运?他只确定一条,只要这位贵妃不倒,纳兰家就还有机会。无论如何,纳兰贵妃才是后宫诸妃中品级最高的。

潘微之上午拜见了贵妃,下午就去了庄妍宫,见他那命运多舛的妹妹。

潘妃见到亲人,又抹一番眼泪。她心里清楚,若非从小受爷爷和这位兄长的教诲,昌华别院里她一步走错,这一生就完了。

潘微之好言宽慰,潘妃止泪,她的泪水似流尽了。往后只要她安分行事不出纰漏,即便到死还是潘妃,也该知足了。

两人说够了家常后,潘微之做起正事,为她把脉。当他的指头按在潘妃腕上,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了?”潘妃紧张起来,“哥,我到底怎么了?”

潘微之放开手不答,反叫宫人把潘妃用的饮食送上来,送不上来的抱上名来。

潘妃焦虑,难道有人害她?她忽然想起一事,心便提到了嗓子口。

潘微之查问了后屏退宫人,慎重地问:“你还吃过什么药?”潘妃欲言又止的样子叫潘微之气恼,“亦心,这天底下的人你大可一个不信,但我说的话你若不信你就糟了!”

潘妃咬着一口银牙,道:“哥,我已经明白了,你别问了!”

潘微之蹙眉,能叫她绝口不提的人只有两个,一是潘太医,另一个就是雍帝。

“我能承受。”潘妃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你说吧,我怎么了?”

潘微之凝视她,极低声地道:“怕是你以后很难生养了……”

潘妃身子一颤,握拳竭力控制住情绪,费力地道:“我知道了!”

“亦心……”潘微之唤道。

只见她勉强笑道:“凡事都有代价,有得必有失,我不求了!”

最痛苦的日子和打击她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忍?

潘微之当即断定,此事必与雍帝有关!再联想起之前宋淑媛一事,他得出一个可怕的推论,雍帝不想再要子嗣了。雍帝百年之后,亦心尚且存活于世,无子可依的皇妃下场将会多么凄惨!

望着潘妃欲哭无泪的样子,潘微之正色道:“太多事我无能为力,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亦心,你等着。”

潘妃再次一颤,终于绽开笑脸。令狐团圆有一位极好的兄长,她何尝没有?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是平等的。

当晚,潘微之回到太医府,与潘太医两人钻入了书房,久久没有出来。

“爷爷!”潘微之一开口,老太医即知他要问什么。

“你都瞧出来了?”潘怡和由衷地感慨。这便是微之的医学天赋,他若早几年跟随他,肯定把他的老底都学全了。

潘微之点头。

老太医叹息一声,说出了实情,“其实陛下早年前就这样做了,他只准他认可的女子为他诞下皇子。亦心无论出身还是年岁,他都不会叫她生养的。”

潘微之关心的不是这些,他问:“可以挽回吗?如何挽救?”

“那药名为九花六虫丹。”老太医沉吟着将配料逐一说明,“也不是不可能。好比杀一个人很容易,一刀就完事了,可将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治到痊愈却很难,也很漫长。”

潘微之定神道:“请爷爷告之。”

老太医捋须,他的天命无几,但微之绝对有时间。

书房外的令狐团圆悄悄对离得更远的潘静初打了个手势,两人摸出了书房前的院子。

“他们都说什么了?怎么不许人进去?”

令狐团圆犯难,该怎么说呢?

原来今日无缺说修武得有张有弛,逼她来太医府放风。不想她来了后,被潘静初拉去找爷爷和微之,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见令狐团圆说不出口,潘静初自以为是地笑道:“肯定在说医药,把你说晕了说跑了,哈哈!”

令狐团圆连忙点头,他们确实在论医药。转念她又想到,得堵住潘静初的嘴。

“我其实什么都没听见,我哥说偷听人说话不是君子所为。”说完后令狐团圆扑哧一笑,她不是君子也罢,她是小女子,但她的三哥肯定不是君子。

“哦!”潘静初信以为真,“难怪你哥和我哥关系好,原来他们是一号人啊!”

令狐团圆笑弯了腰,“是啊是啊!”

潘静初捶了她一记,“看你这么傻笑,就知道不是!小骗子,看我不揪了你的皮!”

两人一番打闹,令狐团圆一直让着,若不让着,潘静初一下都打不着她。

潘静初没有看见,她的好友出了太医府上了马车后,面色顿时黯然。

令狐团圆的黯然,是因为她发觉雍帝真的算对她好。是药三分毒,何况夺人生育的猛药?而雍帝只在她臂上点了一颗砂。相形之下,那些后宫妃嫔何其不幸?还要怀揣一颗感恩的心,吞服下损伤肌体、剥夺女子生养之权的毒药。雍帝也真的是帝皇无情,能在温情脉脉宠爱潘亦心的同时,喂她一丸裹着甜蜜外衣的毒丹。

令狐团圆踏入令狐府邸,身后四条黑影现身。飘香阁之事后,令狐团圆似已习惯身边多了四人。他们步入了令狐团圆的院子,无缺在令狐团圆房内等她。

“没拿回天音剑?”

令狐团圆道:“去得不巧,两位潘医师在论医药,半日没出书房。”

迟疑了一下,令狐团圆说起了他们谈论的“药”。

无缺却说了番全不搭界的话,“晚间我请几位同僚用饭,扯了些闲话,他们说近年来后宫很平静,人死的极少。”

令狐团圆听不懂,“后宫死的人多才正常?”

四月道:“早十几年前,宫廷每年都莫名其妙死上十几二十人。确实,近年死的少。”

无缺脸上浮起淡薄的嘲讽,说起了应淑妃,“膝下三子,高居宫廷,那些年轻妃嫔还真不在她眼里。”

令狐团圆明白了,生养不出儿子的年轻妃嫔凭什么与她争?现在应淑妃关注的重心已转至皇储之争上头了。

宫廷琴房里,十一月在听桃夭抚琴。琴声很响,不像一个女子所弹,琴音很爆,就像六月里的暴雨。咔的一声,琴弦断了,桃夭望着染血的指头,清冷地道:“我尽力了!”

十一月苦笑一声,何止尽力,简直拼尽了全力。她的琴技是他手把手教的,他自己没能学到叶凤瑶的琴艺,而她却连他的琴技都学不好,一晃十年,琴技还是一如当年。

“你喜爱琴吗?”十一月一手轻抚过他的琴。

桃夭答:“就是太喜爱了,所以弹不好。”

“太强太猛的乐音,唯有一种乐师能奏好。”

桃夭目光灼灼,“哪一种?”

“心念最强大的乐师。”十一月仿佛在叹息,“在逆境之中,坚韧地保有一分柔软,或是对光亮的向往。纵使百折千伤,始终不变最初的追求,历经千锤百炼之后,天音当成。”

桃夭眼眸黯然,他说的何止是琴艺?

“你为什么不与我早几年说?”

十一月无奈,这亦是他最近才想明白的。

桃夭冷冷地道:“太迟了,有些事已然发生!”

在十一月担忧的眼眸里,宫廷进入了寒冬。

将近年末,令狐团圆再次奉诏入宫。她已然察觉到了,无缺和西日玄浩两人虽然不合,但在对她入宫见驾一事上,却出奇地合拍。

令狐卫尉只要有空,就亲自陪她同行,若在当差,同游宫廷的人便换了梁王。而这两人的行径,雍帝显然默许了。此次,便轮到西日玄浩板着脸送她往昌华宫而去。

“你与我哥有约定?”

西日玄浩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令狐团圆袖笼里捏着的是无缺给的手炉,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从袖笼里摸索出一个香囊,“这个给你!”西日玄浩接过,只听她道,“微之放了些药粉,带在身上辟邪除秽!”

西日玄浩面色立时难看,但到底没把香囊丢还给她。

与无缺不同,梁王是能与令狐团圆同进共出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踏入了昌华宫,雍帝看得很有意味,只是这乐趣里隐含着一丝罪孽的担忧。

玄浩从来都是那样不近人情,小团圆又总是粗枝大叶,浑然不当他是回事,反倒是令狐家的小狐狸拿捏准了,此两人的关系才是真正联系梁王与令狐家的纽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好在这两人又不蠢……这样想着,雍帝抛开了那丝忧思,笑吟吟地望着。

万福又跑了。对万福而言,他是不高兴令狐团圆入宫的,特别是有梁王陪伴的日子。那两人就是一对小祖宗,每次见完雍帝,便联手寻他麻烦,还美其名曰:公公是熟人,咱们更要亲近亲近。无论找他切磋武技还是扯淡,万福都不乐意。在南越时,他拣着两人能学的传了两人三招,但他的武学——说白了,一个太监的功夫,岂是两人能学的?何况小女娃还好忽悠,与梁王说漏嘴就不美了。

明远郡主一离开雍帝身边,皇宫的隐卫就开始跟着她鸡飞狗跳。郡主出事了,他们担待不起;郡主找到了万福,他们回头也消受不了。

西日玄浩每每嘲笑她无聊,但每次都从头到尾地奉陪。他在她身后,注意着她的轻功身法和细微小节处显露的武技。他从来都没放弃过来日再与她打斗时如何能破她身法、轻而易举地擒下她的念头。人生总得有一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西日玄浩就不信了,他会输给一个比他小七八岁、满脑子糨糊的浑球。

他恶意地贬低着,却不得不承认,令狐团圆要比他见过的绝大多数女子都聪明,只因他很快便发现,令狐团圆真正寻的人不是万福,令狐团圆在找十一月。

无缺及四月说,“七月”里,十一月和十二月冯尚宫的地位特殊,尤其是十一月,他几乎掌握着宫廷中的所有耳目。令狐团圆很清楚,无论她娘亲的过往还是桃夭的事,十一月必然了如指掌。万福公公不好套话,十一月却好说多了。

这一日在清华汤旁的木屋前,令狐团圆终于寻到了琴师十一月。但是,她似乎来得太巧,正赶上“七月”之中最后两月的对决。她与梁王冲入战场,骇然所见的就是十一月拼死护着桃夭。

擅长迷毒的桃夭此刻已不省人事,十一月将她扛在左肩一手按着,另一手与冯尚宫交战,行动多处受制,身上则多处挂彩。

冯尚宫身后不远处,面无表情伫立的是应淑妃,她带着侍女静待结果。以她的身份和修为还不屑亲自下场,可令狐团圆与梁王的到来却令她出了手。应淑妃散发出磅礴的气场,远非令狐团圆的女剑气场可比拟,竟将木屋前所有人都拢于气场之中。

眼见气场铺天盖地而来,西日玄浩本能地迈前一步,将令狐团圆拉往他身后。令狐团圆如何肯落他之后,两人相持不下便并肩了。

十一月与冯尚宫的交手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的修为本在冯尚宫之上,无奈要护着桃夭,捉襟见肘之下形势对他极其不利。

冯尚宫见应淑妃出手,以气场控制了全局,便放心大胆地狠下杀招。她指套金甲拉出的金色弧线在日光下清晰可见,十条金线的尾端瞬间合拢变成拇指般的粗索。说时迟那时快,她的金甲击向十一月,金甲拖出的粗索却往桃夭身上扑去。

危急关头,十一月移形错位,替桃夭生生吃下了这一击。冯尚宫手一扬,金光闪烁后,十一月的肩头便多出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

令狐团圆看得气愤,却被西日玄浩紧紧拉住。武圣对决,她冲上去找死不成?更何况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应淑妃。

“把桃夭丢给我,你放手一搏!”令狐团圆身子被拉住,嘴巴没被封住。

令狐团圆既已发话,西日玄浩便冷冷地注视着应淑妃。

应淑妃问令狐团圆,“这女人曾与你作对,你却要救她?”

令狐团圆扬声道:“我不是救她,我是看不惯不公平!”

应淑妃难得微笑地道:“不是救她就好,此事与你无关,你与殿下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

令狐团圆粉着脸斥问:“不就是算计了你儿子一回吗?非要她死不可?”

应淑妃变色,西日玄浩蹙眉望着令狐团圆,浑球说话真是大胆。

十一月适时地将桃夭抛给了令狐团圆,在应淑妃的气场里,桃夭飞在空中的速度很缓慢,妖娆的姿色沉淀后,轻轻飘扬的青丝说不出的悲凉。

十一月抛开桃夭,身形就灵活了三分,他反搭冯尚宫手肘,喝道:“绝无可能,我徒儿性子虽劣,但却不是淫邪之徒!”

应淑妃望着空中的桃夭,若有所思。秦王说,一近她身便神智尽丧,之后醒来,妖女已披衣笑对令狐一行人,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并无佐证。再说妖女长年待在青丝台,若要勾引她的儿子,就不会躲着沛王。

令狐团圆双手接过桃夭紧紧抱住。原来她的琴技学自十一月,难怪那么糟糕。而十一月为徒儿洗刷罪名,恰与雍帝那日对她说的话一致——眼见为虚,亲历为实。雍帝早吃准了桃夭吗?

西日玄浩听得刺耳,无视伦常……说的是他的父皇吧?这女子是他父皇的,所以不可能伺候完老的再迎合小的,若是那样,父皇早把她杀了,哪里轮得到应淑妃动手?只是浑球不会扯谎,这女子铁定与秦王扯不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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