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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纠缠不休

潘亦心和丫鬟则认出了令狐团圆,“姑娘,那不就是……”

令狐团圆一身红服,身无装扮地跪坐在戚夫人身旁,潘亦心只道她是个大丫鬟。潘姑子垂首,陪坐在潘亦心身后。

令狐无缺和潘微之靠站在门口,望着外头的瓢泼大雨,各自忧虑。

对商队的疑虑之心,无缺已经放下,取而代之的是花爽之死。他侧首望了一眼令狐团圆,她是不知晓的,花家与叶家的关系就好比潘与令狐。从陈妈妈之死开始,每件事情都与叶氏有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鬼魅般地操控了这一系列的事情。

“这天阴沉沉的。”潘微之道,“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

“还真巧哪,我们一到就下了……”

两人看了很久的雨,期间只有这么一句对话。

一旁,令狐团圆问戚夫人:“娘,花大人是何许人?”

戚夫人忧愁道:“他是你父亲的故交,也是南越一等一的大员。”

令狐海岚道:“母亲不用担忧,父亲会处置好的。”

戚夫人左右拍了拍一双女儿的手,惆怅半晌,没了话语。

令狐约的两位姨娘与陶氏坐在戚夫人身后,窃窃私语,而令狐约的次子与令狐立秋比肩站着。

潘微之忽然“咦”了声,令狐团圆竖起耳朵,雨中来人了。

无缺远远看见一团模糊的灰影,正快速地往社庙而来。以无缺的修为,他能感应到来人身手很厉害。无缺一手在背后打个手势,令狐家的人立刻包围住女眷。潘家的反应不算慢,跟着警戒。没有人迟钝,镖局和商队也各自小心。

来人停在无缺眼前,雨珠儿砸到他身上,尽数反溅形成一个水圈,而他的衣衫竟是干的。

“这么多人?”那人盯着无缺问。

“阁下好身手!”无缺将潘微之拉到身后。

令狐团圆蹙眉,她想起身却被海岚拉住。

“让开呗!”那人笑了笑,身影一灰,无缺只觉一阵风从身边刮过,眼前的人影就消失了,待他回身,那人已伫立庙堂正中。

这一身轻功震慑全场,令狐立秋问:“你是何人?来此避雨吗?”

那人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最后回到无缺身上,“看起来,你才是这里能说上话的。啧啧,年轻的贵族子弟吗?你叫什么?”

无缺抱拳道:“南越令狐无缺!”

那人本来戏谑的神情一收,立现几分江湖人物的味儿,“令狐家的啊,哦,还是优渥公子。看来我的运气不够好,多少要给令狐家族点儿面子。”

“请教阁下所为何来?”

那人看着无缺,手却指向四个商人中的长者,“为他!”

镖师们立刻拉开了与商人的距离。

“你们真叫我好找,跑得也太快了,害我一直追到桐山,还碰上南越的优渥。”

长者起身,沉声道:“洪甫仁,你到底要纠缠到何时?”

庙中顿时鸦雀无声,只要是南越人,都听过洪甫仁的名字。铁砂掌洪甫仁,几乎是武圣之下的第一人,只是洪甫仁声名不佳,铁砂掌下死过不少人。

被喊出名号的洪甫仁不以为然地道:“你把东西交出来,不就结了?”

长者愤恨道:“我若有,早就交出来了,岂会连累我胞弟一家丢了性命?”

洪甫仁望着无缺道:“今儿本来是要连你性命一并取的,看在优渥公子的面子上,留你一条老命。把东西交了!”

令狐团圆和无缺此时明白了,商人是有古怪,他们是在逃命。

少年从长者身后突然探出头来,叱道:“说没有就没有,杀了我们也没有!”

长者连忙捂住他的嘴,一旁的汉子悲凉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洪甫仁,你也是我们洪家的一支,为何要赶尽杀绝?放我们一条活路吧!”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是惊愕。这四人居然和洪甫仁沾亲带故,洪甫仁连亲戚都下得了狠手!究竟为了什么东西,让铁砂掌六亲都不认了?

洪甫仁不语,心中盘算,他武功高强,杀人夺物并不难,只是南越大族令狐在场,他若惊吓了女眷,就会和令狐结下梁子。一个优渥他没放在心上,但若惹毛了令狐世家齐力对付他,他也忌惮。

几方各怀心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是镖局,不愿惹是生非的是潘家,没有出面调解立场的是令狐。一时间,场面倒冷了下来,只有外头的雨声狂暴不停。

砰的一声,长者突然跪倒的声音,伴随着暴雨敲在人心头。

“爷爷……”少年想拉起爷爷,却见爷爷对着洪甫仁磕头求饶。

“甫仁,我这做叔叔的求你了,放过我这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你已经杀了乃备一家,我们洪家本族只剩下了三个男丁,我朽木之年死不足惜,可是他们还年轻。我们真的没那东西,你若不解气就杀了我吧,放他们三人一条活路吧!”

洪老爷子的哀求让人听着心酸,令狐团圆瞪圆了眼睛,这就是弱者吗?弱者只能向强者低头乞怜吗?

洪老爷子的两个儿子压着少年一同跪下了,潘微之心生恻隐,提高声音道:“洪先生,今日你就给我们南越潘家与令狐一个面子,放过他们吧!”

洪甫仁一怔,潘家也在?之前潘微之一直被无缺挡着,此刻洪甫仁才看到他。得,又是一位氏族贵子,气质不逊于令狐家的优渥。

洪家四人感激地望着潘微之,玉公子也出面了,想来洪甫仁会卖个面子。

令狐团圆暗自点头,潘微之从来都是好人,难怪无缺看重他。可潘迟等潘家人却忧愁了,本来这事优渥出面挺好的,玉公子这么一挺身而出,潘家就不能视若无睹。

“潘家玉公子?”洪甫仁试探着问。

“正是,还请洪先生手下留情!”

无缺跟着一句:“是啊,洪先生松下手,皆大欢喜。”

洪甫仁面色难看起来,潘与令狐等同半个南越。他瞪了眼洪家四人,那四人也太能跑了,居然跑到两把好伞下头了。

洪老爷子又苦声哀求,少年不甘却只能低头。镖师们本对两大世家不满,这当口却流露出几分敬意。

洪甫仁在南越两位公子的注视下,沉吟道:“我越郡翻岭追了他们多日,好不容易逮到了,你们却叫我空手而归。面子给了你们,我就没面子了,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

无缺一笑,洪甫仁在找台阶。

“依洪先生意思,该当如何?”潘微之问。

“我可不能白跑一趟。”

令狐团圆听得窝火,好人公子还真好欺负!戚夫人按着她的手低语:“团圆啊,大白不见了!”

令狐团圆反问:“什么时候的事?”

戚夫人道:“前头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它不在。我看了一圈,我们家的人谁都没抱着它。”

这时候,想出了主意的洪甫仁道:“面子可以给你们,但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得。都说天下四大家族南越占二,可谓人才济济,你们两族之中,只要有人能接下我十招,今天的事情就算了结,我洪甫仁没有二话,掉头就走。可若没有人接得住,嘿嘿,那就抱歉了,四个人我就带走,他们是死是活与你们两家无关,嘿嘿,本来也无关。”

无缺和潘微之对视一眼,谁能接下洪甫仁十招?潘家首先就可以排除了。潘家之中修为最高的是潘迟,而潘迟的修为只比潘微之高那么一丁点儿。

无缺寻思只有从令狐家选人了,团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用的,她的内伤还未痊愈。再说在场的令狐家的护卫众多,没有派女孩子上场的理儿。

洪甫仁眼睛一眨,又道:“两位公子身份尊贵,洪某可不想与两位交手,万一伤着碰着,洪某担待不起。看你们人头不少,随便找个人便是。”

令狐立秋上前一步,无缺却摇头。

“嘿嘿,没有人吗?”洪甫仁得意地笑。为了那东西他绝不罢手,两大家族的面子过得去就成了。他画下道,只为令他们知难而退。

令狐团圆抽不出手来,戚夫人死死地抓住了她,一脸不肯。戚夫人身后的陶氏小声道:“没我们女人家的事。”

令狐团圆白她一眼。陶氏说起女人家,令狐团圆又突然想到,洪老爷子只带了男丁逃命,那女人呢?恐怕都被抛弃了吧……

庙外大雨倾盆,一小团白影突然从雨幕钻入了庙堂。消失的大白赏雨而归,在场中留下一条湿漉漉的足迹。

“喵呜……”大白打破了场中的寂静。

“哪儿来的野猫?”洪甫仁嘲讽,“没有人下场,来只野猫陪洪某过招吗?”

无缺刚想抱起落魄的大白,却被洪甫仁手快一步。

“喵!”大白被陌生人提起,湿毛倒竖,叫声也变了。

“大白,不要!”令狐团圆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可还是迟了一步,大白张牙舞爪,被洪甫仁一把摔到地上。铁砂掌之力,洪甫仁随手之举,寻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一只猫。令狐团圆眼看大白落到地上弹了一下,而后四脚朝天再不动弹。

“大白……”无缺弯腰,伸向大白的双手微微颤抖。

洪甫仁这才知道猫是令狐家的,他干笑一声,“不就是一只猫吗?”

众人只见一道红光划过庙堂,待定睛一看,却是令狐团圆。她站在洪甫仁五尺开外,单掌一翻,冷冷道:“令狐团圆来领教阁下的高招!”

无缺抱起大白,大白已经死了。令狐团圆的愤恨他无法阻止,因为连他自己都想杀人。深吸一口气,无缺沉声道:“洪先生,十招为限!我妹子是用剑的,想必你不会介意。”

洪甫仁皱眉,他起初打量众人,没往女眷那里看,适才令狐团圆的轻功却显露了,她才是庙堂中修为最高的人。女子习武若能大成,都是不好惹的,何况她还是优渥的妹子。

潘亦心也颇感惊讶,一点儿都看不出她是令狐家的姑娘。令狐团圆?贵族女子会武?潘亦心看向她的兄长,潘微之正一脸忧色地望着场中少女。

“令狐家没男人了吗?”洪甫仁不愿与令狐家的小姐交手。

令狐团圆又翻手,一道银光乍现,细水耀目,折射出晶莹的剑光。洪甫仁不由得眯眼,眯不住贪婪的光芒,“好剑!”

无缺退后,众人皆让出场地。

“对付你,用不上我家的男人。”令狐团圆静下心来,她的一腔激愤并未冲昏头脑,对手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洪甫仁,武圣之下的第一人。

“哼,伶牙俐齿!”洪甫仁恼怒。

潘微之退到场外,喊了句:“令狐小姐,且小心应对!”

令狐团圆略微点头。潘亦心听得不舒服,南越贵族极讲究称谓,庶出之女喊“姑娘”,只有嫡出才称“小姐”,令狐约没有嫡出之女,凭什么那野丫头被称为小姐?

洪甫仁如何听不懂潘微之的弦外之音,那是在提醒他,令狐团圆的千金之身。他有些悔恨,捉那只猫做什么?弄死只猫,引来的却是比优渥更碰不得的丫头。

细水一闪,令狐团圆揉身上前,“第一招!”

洪甫仁脚踏八卦宫步,单掌迎敌。只见少女轻盈而至,剑风飘逸,在光线昏黄的庙堂中,宛如世外清风。洪甫仁对战经验丰富,不急不缓的一掌打在半空,封锁住令狐团圆远攻的剑路。他的内力一吐,令狐团圆就改了剑式,硬碰硬比内力那是找死。她手腕一抖,细水轻吟,软剑在空中弯曲似一道月牙,月牙急落回旋,与洪甫仁的掌风交错,嚓的一声,两人过了第一招。

这令狐家的小姐确实有些能耐,洪甫仁思索,他该如何退敌而不伤?令狐团圆落地后,第二招立出。她的身法一变,洪甫仁便停止了思索,原来第一招只是这丫头在试探。

庙中众人均看直了眼睛,令狐团圆出场的轻功出类拔萃,此刻身法一变,更叫人赞叹。如果隔壁州府的梁王在场,定会骂道:浑球!令狐团圆第二招的身法将滴溜溜、圆滚滚发挥到了极致,但见一团红影不见人身,而红团之中不时迸发出道道银光。

“好!”洪甫仁赞了一声,虽然对他来说这种身法并不占优,徒具观赏价值罢了。

令狐团圆的第二招仍是虚晃,她很清楚,她的身法再好,面对铁砂掌的内力,恰是花哨对上了硬朗,她凭借身法接近洪甫仁,只为后面的八招作准备。红影夹杂剑光,穿梭于洪甫仁左右,铁砂掌连拍,声响不绝于耳。一连串砰砰声后,两人分开身形,令狐团圆退了一步,持剑的手腕轻颤。

“不够啊!”洪甫仁笑道,“再来!”给两大家族面子让她几招,再周旋几招,他就可定了胜负。

令狐团圆抖直了软剑,似笑非笑地道:“好,看我寂灭七剑!”

洪甫仁见她神秘一笑后,神色突变,一股世外的清冷气息流露了出来,周遭的气场也随之改变,雨声仿佛被阻隔,庙堂瞬间变得神圣。难道这就是寂灭的剑气吗?洪甫仁暗自小心起来。家族子弟习武,多有名师指导,寂灭之剑未出,令狐团圆授业之师的风格已现。

剑如其名,细水似一条来自青山黛石间的清流,写意自如。剑式不温不火,剑的走势恰到好处,令人赏心悦目的同时,又不得不分神以对。洪甫仁越发肯定,令狐团圆师出名门,只是以他多年行走江湖的老辣眼光,竟看不出她师出何处。

铁砂掌更加沉稳以对,洪甫仁人品不佳,掌上功夫却了得。在令狐团圆的潇洒剑式下,他的双掌如同江畔的磐石,任她飘然出尘,他只作中流砥柱。清流流经岸石,撞碰闷响,银光四溅,端得好景致,旁观的几位热血镖师最先忍不住,赞了声“好”。

令狐团圆的寂灭第一式“初写黄庭”对上洪甫仁没讨着便宜,除非她师傅施展这一招,才能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当日令狐团圆练习七剑时,最难精熟的就是这第一剑。这其中缘故很简单,与令狐团圆的性子有关,中规中矩恰到好处的事,她做着却很辛苦。

寂灭第二式却是令狐团圆最上手的剑式。只见少女微微一笑,清丽之貌、清丽之剑,细水上挑,横过眼前,道不尽的娟秀,说不出的雅致。庙中无数男子为之眼前一亮,这是难得见到的精妙女剑。洪甫仁亦是初次见到,他心中暗道,假以时日,此女必定剑睨群雄,只是眼下对不住了,铁砂掌从来不是怜香惜玉之术,即便是从仙境走出的美女,挡他前路也照劈不误。

洪甫仁双掌迎上,裹挟内力的掌风在上三路来回呼啸,刚硬雄强与女剑的曼妙多变又是一鲜明对比。细水在上空剑花如舞,每每触及掌风便落下一地银光,看得家族中人都为令狐团圆暗捏了一把汗。

两人又过一招,令狐团圆半条手臂连颤数下,她心想,“美女簪花”对上铁砂掌真是牡丹对公牛。洪甫仁不讲究武境,一味强横,难怪多年止步于武圣之下。

“剑是好剑,剑法是好法,令狐小姐的人才也是好人才,不过,就到这里为止吧!”语毕,趁令狐团圆臂软,洪甫仁突发强势,掌色骤深,内力倍增,直逼少女而来。无缺等人悬起心来,铁砂掌变势,意味着洪甫仁真正发力了。

“能对我四招,你已然……”洪甫仁话到半途,就被令狐团圆的寂灭第三式截断了。

细水再次高高挑起,女风却荡然无存。细水灵动犹如银鸟展翅高飞,又似激流澎湃而来,令狐团圆的气韵也由最初的写意、之后的多秀变换到临空的飒爽,海阔天空凤翔鸾舞,尽显她的性情。即便内力弱于对方,即便武力低于对方,即便手臂麻软,即便还余些许内伤,但令狐团圆拥有远胜对方的武境,更有一颗灼热的剑心,心为意指,情为剑出,手上就有了力量,心中就生了信念。

其实寂灭七剑的剑意、真谛就在这第三式的名上——“鸾翔凤翥”。剑式之名都是令狐团圆自己起的,冠以寂灭之名纯属敬师和眼下的糊弄误导对手。

洪甫仁一时乱了阵法,他起先只道令狐团圆的剑技多灵动、多轻妙,没想到此时少女剑风大变,大开大合又连接契合,出的是率性之剑,走的却是精妙剑式。洪甫仁应接不暇,连退三步,不由得老脸变黑,他给令狐颜面,令狐却丢他颜面。铁砂掌颜色立黑,场中空气顿时凝滞起来,潘与令狐两家的护卫连忙成排,齐齐挡在女眷身前。潘姑子在人群间隙盯看令狐团圆,潘亦心疑惑地看她一眼,潘姑子轻声道:“她的剑技精进了!”

令狐团圆的寂灭第三式打出了洪甫仁的火气,她却并不好受。寂灭伪意谢幕,铁砂掌却凌厉起来,内力之强,根本不是她目前的修为可匹敌。洪甫仁被她击退三步,可“鸾翔凤翥”也因此被化解,继而洪甫仁翻手覆掌之势,打出了阵阵黑气。令狐团圆心知,只要被他的黑掌打中,这场过招就结束了。

无缺看得面色一沉,潘微之看无缺表情就知情况不妙,他的脸便也跟着沉了下来。令狐无伤和立秋都走上前来,无缺却依然摇头。这是令狐团圆的战场,这也是她身为剑客必经的成长之路。无缺还清楚,令狐团圆最坏的结局是伤而不是死,那还有比铁砂掌更具价值的奠基石吗?

一共十招,还有一半。令狐团圆一咬牙,第四式剑出。“龙飞凤舞”紧追“鸾翔凤翥”的剑风,却更灵活巧妙,细水宛如一条银色游龙,又似百鸟朝凤的王者,与那铁砂掌争鸣,黑风银光,却是黑风更胜一筹。一个夯实一个精妙,令狐团圆吃亏在年少上,她的剑法超凡绝伦,可应战经验不如洪甫仁,修为也差一级,即便她无伤在身,正常应对也只能做到如斯地步。

众人耳闻尖利和沉闷声交替,眼见红团银影纠缠黑风,能看明两人战况的却不多。潘迟感叹了一声,“令狐之女……”

洪甫仁也在感叹,不过碧玉年华的令狐团圆,剑技上的造诣竟逼他出铁砂掌。原本以为随便应付几招即可轻易拿下,哪知她越出剑越妙。他对上“龙飞凤舞”后切实地感受到了令狐团圆的剑风,那是女武者中罕见的大气从容,想来今日他不伤她,难以了结十招之约。

令狐团圆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龙飞凤舞”招式未尽,第五式“龙蛇飞动”就击出了。与前两式相同的是秉承了整套剑法的灵活多变、机敏之精。而不同的是,第五式充斥了苍劲蛮狠,运剑歹毒又凶猛无比。那是令狐团圆的狠劲爆发,弱者的剑道即全力以赴不惜性命。

洪甫仁第一次真正赞道:“好!”女人家的剑他不感兴趣,精妙绝伦的剑他也不感兴趣,他认同的是那股蛮狠。打架就是要往狠里打,杀出凶气,这也是他洪甫仁的武道。

细水狂吐银焰,铁砂掌刮起汹涌黑潮,两人竟斗得不分胜负。可惜的是令狐团圆始终吃亏于内力,硬碰硬的结果是她彻底手软。“龙蛇飞动”出完,她竟连退七步,才化去了铁砂掌的内力。

“令狐小姐,你不是我的对手。”洪甫仁难得诚恳地道,“能接下我七招,你已足够骄傲。再打下去,洪某很难保证不伤及你。”

令狐团圆静默,她的一条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庙堂中众人欷歔一片,洪家四人面如死灰,他们还能请求家族援手吗?令狐家的小姐已经尽力了。

洪甫仁的掌色恢复如初,他对无缺抱拳道:“南越两族,我洪某有话在前,现在前约已了,那就依约行事了。他们四人洪某带走,后会有期!”

令狐团圆望向无缺,见到他怀里的大白。大白死了,她却连对方十招都接不住,还要看着对方带走四人。那带走的不是四人,而是四条性命啊!

洪甫仁举步,但闻身后少女喝道:“等等,还有三招。”

洪甫仁转身,见令狐团圆换了一手持细水。她这一换手,旁人不知底细,只以为她还要逞强,可无缺却知,为了大白为了那四条人命,令狐团圆终于使上了左手剑。她的左手剑比右手剑更强,梨迦穆严令过她,不到危急关头,不得轻易使用左手剑。

令狐团圆尽量平淡地道:“能逼我使全寂灭七剑,你也足够骄傲了。”

不管旁人听了如何想,潘微之确定,这一刻的令狐团圆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

洪甫仁又怒,眉宇凝集黑气。他对令狐家一再忍让,却不是真的怕了令狐,既然令狐团圆找打,他奉陪到底便是。

令狐团圆左手一挥剑,看似无意义的举动,却叫洪甫仁收敛了怒火,令狐团圆暗道可惜!她的左手挥剑是必须的,她还未达到梨迦穆的境界,梨迦穆无论什么剑在手,都如同挥舞了几十年,可她这一挥剑,倒叫洪甫仁冷静了头脑。

洪甫仁慎重地问:“谁授你的剑法?寂灭七剑,洪某生平闻所未闻,剩下的两剑是什么?”抛开最初的两剑,从寂灭第一式开始直到第五式,令狐团圆施展的剑式变化多端,每一式剑意都不同,写意之剑、女剑、洒脱之剑、奔放之剑和凶狠之剑,若非亲身经历,洪甫仁很难想象,同一个人的剑风居然可以一变再变。

令狐团圆当然不会答他,即便答了,他也未必能体会。这一套剑法的名字,是令狐团圆取自书法,当日她见到梨迦穆剑刻木牌的字迹艰涩,就琢磨出了这七剑之名。初写黄庭,乃小楷的端庄内秀,不张扬却难写意境,放眼天下武林,能以此剑幻化世外仙境的,恐怕只有梨迦穆一人;美女簪花,所指的是书法风格的隽秀多姿;鸾翔凤翥,比喻的是书法笔势飞动的姿态,剑境若出,那便能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九州四海任君翱翔;龙飞凤舞,是指处于巅峰的剑势应如龙飞腾凤飞舞,气势奔放雄壮,剑锋才能所向披靡;龙蛇飞动,则是在第三、四剑的基础上,着重于凶悍,剑势强健生猛。

令狐团圆徐步上前,她右手无法施展出的剑意,在左手上却未必,只是她的左手显然不喜欢细水。梨迦穆具备剑术宗师的实力,关于世事他有些偏激的看法,但对于剑道却是见解深刻。细水正如他所言,不适合令狐团圆,它太柔了,分量也偏轻。

洪甫仁掌色又深,令狐团圆走得慢,步子却有力度。庙堂中有眼力的人都看出来了,寂灭第六剑肯定与前五剑又有不同。潘家人群里突然爆起一声道:“令狐小姐,加油啊!”

潘微之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小厮潘平,紧跟着令狐家的护卫也喊了起来。一群人中,就属洪家少年叫得最凶,他们四人命悬一线,那线就在令狐团圆手上。

洪甫仁听着刺耳刺心,双掌就全黑了。所谓接他十招,前面多半是他让令狐团圆先出招,这一次他抢先出手,一大片一尺范围的黑色气场立现。铁砂掌运用到极致会形成气场,气场的大小取决于洪甫仁所使出的气力。他若全力而为,那么围绕对手的气场便可达到方圆三尺左右,且气场内饱含一团杀气,所有黑气都能变为实体的黑砂,这也是铁砂掌名号的由来。

面对洪甫仁黑沉沉的气场,令狐团圆的寂灭第六式“入木三分”直刺而入。没有任何花哨,没有前面五剑的灵动精妙,有的是世间剑法最简单的刺,同时更是世间剑法最深邃的刺。

刺的精髓不在于一往直前,而在于刺的韵。对于寻常剑客而言,韵就是刺留有的后手,全力刺出后需防备对手的反击。而身为梨迦穆的弟子,“入木三分”的韵是在刺的过程中变化无常的剑式,以世间最简单的剑式变化施展出最繁复的剑式。

细水穿入了黑砂气场,发出尖细的惊魂镇魄的高音,庙堂中大多数人都捂住了耳朵。洪甫仁再次惊诧,这少女的剑风第六次变了,如果说充斥了凶恶剑风的寂灭第五剑好像是一个男人,那么这第六剑就是男人中的男人,凶险叫嚣强横中正气洋溢阳刚,若非亲身经历,实在无法想象这居然是一个女子所出的剑。

黑砂气场被切割,洪甫仁以不变应万变,再次鼓起更强大的黑砂风。“入木三分”奋然挺入,令狐团圆感觉她就像在刺铁,黑砂气场坚硬难入,她贯以全力的左臂开始发麻发热,而细水也发生了变化。若非细水乃世间罕有利器,她刺不入黑砂,可正是细水的软剑属性,令“入木三分”减了几分刚劲强势。她只能因势利导,在未刺穿黑砂前,先划出那三分剑意。

细水银光飞溅,一道道散射,穿出黑砂气场。庙堂外雨声大作,只作了两人伴奏。一连串镇人心魄的声响过后,细水连破数层,止在最后一层黑砂前。

洪甫仁大笑,“痛快!令狐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令狐团圆虽未能引他使出全力,但对剑之中,他连拍数十掌,拍得也是分外尽兴。强横霸道的剑,精妙其后的剑,又如何?小姑娘还嫩着!

令狐团圆也不接话,第七式悄然而出。见识了前六剑的精妙,第七剑却叫人目瞪口呆。众人只见令狐团圆手抖剑颤,细水倾斜,剑式走得是乱七八糟,剑势也毫无气势,似乎强弩之末,黔驴技穷。

潘迟惋惜道:“太勉强了!”

令狐无缺、无伤及立秋却凝神细看,令狐家的重要人物都清楚,令狐团圆学自梨迦穆的剑法不简单,而令狐团圆本人更是从不惧敌。

洪甫仁也不觉剑式粗陋,反感剑风古怪。他没有轻敌,领教了寂灭前六剑,一剑胜过一剑,剑剑不同,他肯定这第七剑还会再变。观令狐团圆气定神闲,完全没有落败的颓丧。黑砂掌再次磅礴而起,黑砂气场扩大至两尺范围,洪甫仁铁了心要在第九招中拿下令狐团圆。

令狐团圆持剑的左手指尖轻动。梨迦穆曾说,她是天生的剑客。只有天生的剑客,持剑的手甚至身心,才会主动地生就剑意。此刻她的左手剑意已生,那是压抑数年未能释放的隐忍剑意。她不能像寻常贵族女子一般生活,不能像寻常女儿一样儿女情长,不能像一个江湖剑客时刻握剑,甚至不能用最擅长的左手在对敌中触摸剑柄。

寂灭最后一式“春蚯秋蛇”的剑式非常粗陋,就像一个初学字的书法者,用力不均,笔位不当,字迹扭曲弯斜。它是梨迦穆授剑授到最后的心情写照,艰巨而无法轻盈,累重而处处克制,也是令狐团圆左手剑的剑意,深藏久忍,不外乎于形。

在铁砂掌的包围圈中,细水的东一划西一挑竟游刃有余,分明是避无可避的包围式攻击,令狐团圆却凭借难看的剑式一次次挡下了。她浑身都是破绽,可洪甫仁若变掌去找她一处破绽,那破绽就没了,反成了优势。这亦是“春蚯秋蛇”本身的剑意,将引蛇出洞与天罗地网的诱杀遮掩在鄙陋的剑式下。

雨狂而社庙寂,所有人心底都萌生出同一个念头,令狐团圆能行,她能撑过这十招!令狐团圆一定行,她一定能过了这十招!

只有洪甫仁勃然大怒,他成名已久,今日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纠缠至此,早知如此,刚开始他就该强横,一招击退了她。如此想来,洪甫仁恍然明了,令狐团圆从一开始就设计了他。由弱转强,逐渐走到了第九招。

铁砂的气场急速往三尺范围扩增,身处其中的令狐团圆很快深陷险境。无缺想喊停,洪家四人死就死了,洪甫仁得逞就得逞了,再打下去,令狐团圆若受重创,那将超出他所能承受的底线。潘微之浑身战栗,一只手无意识地碰到了无缺。无缺狠下心来,沉声道:“她行的!”潘微之勉强点头。

令狐团圆已将身法、剑技发挥到极限,她的左手臂内热血奔流,就是这一股热血支撑她艰难地扛过了第九招。当两人身形再度分开,她的左手虎口已经开裂,细水镀上了一丝艳光。

“令狐小姐!”洪家少年泪光盈盈。这本就是场高下分明的对决,令狐团圆以令狐家族的千金之躯,仗剑不平战到此刻,对洪家已是莫大的恩惠,洪家凭什么让她血战到底呢?

“我儿……”戚夫人见不到场中战况,听到洪家少年的叫喊,急得晕了过去。无伤立刻扒开人群,钻到她身旁照料。

这当头,令狐团圆眉一挑,喝道:“最后一剑,看招!”

洪甫仁看她剑式稀松平常,想她寂灭七剑已过,七剑几乎将时下剑风全部展遍,哪里还有第八剑,也就到此终结。

众人一片缄默,铁砂掌功力深厚,令狐团圆以一介女儿身,能战到这地步,虽败犹荣。看这最后一剑,中规中矩,如何能胜?

无缺紧锁眉头,第一次感到了他的武道不及令狐团圆。这最后一剑只有他看懂了,倒不是他修为高于旁人,而是这剑路他见过,那是梨迦穆在翡翠玦与万福交手的剑路。

紧接着,身处局中的洪甫仁也感到了,这竟是他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剑。厉害的不在内力修为,也不在剑技精妙,而在于一双眼睛的可怕。令狐团圆的眼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眼睛背后的那一双,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沧桑,洞穿世间武道。令狐团圆通过那双眼睛的指引,平剑而出,落位却匪夷所思,剑锋所指皆是洪甫仁最难防范只能仓促应对的方位。他的铁砂掌已施出了最大范围,却依然无法防御剑势。

虽然洪甫仁还有必杀技,虽然洪甫仁只用足了气场并未提升浑身内力,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再出招了。令狐团圆的最后一剑扭转了劣势,由被动化主动,控制了战局。三尺范围的黑砂气场,现在是她的剑之领域。

细节之处微妙的不同,令剑客的剑技有着天壤之别,同样是平剑直走,最顶尖的剑术宗师能化腐朽为神奇。这细微的不同,需要剑客长年累月地锤炼磨砺,更需要剑客的天赋奇才,梨迦穆无疑就是这样的剑术宗师。

令狐团圆强行记下梨迦穆对战万福的剑式,心中揣摩过无数遍,也只能领悟其中的三分剑意,所以她达不到剑境,却出了剑之领域。

武力上令狐团圆不及洪甫仁,但剑技所呈现的武道却胜过洪甫仁,内力修为的不足则被剑之领域完全弥补。洪甫仁老脸黑红,黑的是他的煞气,红的是他的憋气,他空有一身雄厚内力,却无用武之地。一双铁砂掌忙于左挡右格、上拍下切,就是难以扭转局面。细水的每次变化都叫他难受,看得难受,接得更难受。黑砂气场在道道银光下,零落黯淡。

随着令狐立秋大喝一声,“好!”洪甫仁突然抽离了战场,老脸丢尽的他一刻都不想停留。

他的身形在门口一晃,随即消失于雨幕中,留下一句咬牙切齿的言语飘荡在雨中,“好一个令狐家族,好一个令狐团圆,洪某领受了!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令狐小姐!令狐小姐……”强敌远去,洪家少年欣喜地奔向令狐团圆,感激的话却说不出来。四周一片赞声,只有潘亦心仍然觉得不舒服,又是“小姐”,一口一个“小姐”。

在众人的赞赏声中,令狐团圆却喷出一口鲜血。无缺与潘微之连忙箭步跑到她身旁,但见她一手抹去唇边血迹,干笑道:“只有这最后一剑对了名——寂灭!”

“什么对了?”洪家少年懵懂地问。

令狐团圆很少见地叹息道:“抛开世间万般烦扰,心冷神寂,这才能看穿了、想透了……”

潘微之若有所思,无缺明了那是梨迦穆的剑境。

洪家少年抛开了他听不明白的话,感激道:“谢谢你,令狐小姐,多亏了你,才把恶人赶跑!”

令狐团圆面色一红,却是潮红,无缺看情形不对,立刻抓她手腕。潘微之伸出的手却接住了大白,他只见令狐团圆软软地倚向无缺,后者双手扶住了她。

原来她的内伤早已复发,那日只是看梨迦穆与万福交手,她与无缺就逆了气血,适才她施展出那一剑,体内气血更是咆哮狂涌。她与洪家少年说话间就在压制内伤,可到底压不下去,此刻浑身发软,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在无缺怀里,令狐团圆又吐了口血,吐完后面色骤白。洪家少年害怕地僵直了身子,潘微之则握紧了拳头。无缺沉色搭了搭她的脉搏,而后他一连下了七道禁忌,封闭她体内逆流的血脉。

“她怎么了?”潘微之的声音有些失常。

无缺看了一眼立秋道:“秋叔,她气脉紊乱,你我合力先帮她疏通。”

庙堂中潘迟等人纷纷交头接耳,优渥称呼一位管家为秋叔,令狐家的水到底有多浑呢?

立秋也搭了搭令狐团圆的脉象,却摇头道:“你我出手,只怕她伤上加伤。”

无缺焦急,洪家少年盯着令狐团圆垂泪,所有人都料不到她竟为四个陌生人战到伤重。

潘微之唤了潘家家医诊断,也是如此结果,“公子,令狐小姐本来内伤好了八分,还余两分需些时日调理,刚才一战却新伤旧疾一并发作,体内气血逆反。现在若要医治,唯有找高人先平稳疏通了她的气脉才可!”

这时候,一直在照料昏迷的戚夫人的令狐无伤道:“三弟,带上四妹去州府!”

潘迟立刻接话,道:“不错,梁王有两个侍卫的修为不比洪甫仁差多少,当日在我们潘府,我与他们对过几句话,不难相求。”

无缺向无伤点点头,转而对潘迟道:“如此,有劳潘管事引见了!”

潘迟凝视他怀中的令狐团圆道:“都是自己人,令狐公子不用客气。”

沉静下来的无缺横抱起令狐团圆,回头望了无伤和戚夫人一眼,无伤已经低下头,专心地照看着令狐主母。

潘迟跟上无缺前,问了洪家那四人一句:“究竟为了何物,铁砂掌要追杀你们?”

洪老爷子一时说不清楚,潘迟不禁皱眉。

令狐立秋对潘迟道:“我留在这儿照看,麻烦你了!”

“太客气了!”

潘微之手抱大白,目视无缺抱着团圆飞身而去,夏季阴霾的天空,南方的暴雨铺天盖地,是那么的压抑。

无缺很快跑入了州府,他的红衣被雨水打湿,怀中的令狐团圆被雨淋后头脑稍许清醒,低低道:“下次……我要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无缺冷冷道:“不会有下次!”

潘迟跟在后面听着,只听两个少年言语轻狂。

三人知会了州府衙役,不久,梁王的一位侍卫赶到。侍卫自称姓顾,来助令狐团圆疏通气脉。顾侍卫果然修为甚高,他手贴令狐团圆后背,只一炷香的工夫,少女便有了起色,青白的双颊恢复红润。

令狐团圆的修为距顾侍卫和洪甫仁只差一级,但武功修为越往上,一级之间的差距就越大。初学武,练就内力只要一条主脉,向上一级变为两条,而后四条、十二条,到了顾侍卫的级数,还得打通最难的任督两脉,而要达到武圣,则得在十四条主脉全通的基础上,融通周身所有大小脉络,一气贯通。以令狐团圆十六岁的年纪,打通了十二条主脉,在武者中可算天才,而且还是下过苦功的天才。她的内力乃秘门罗玄门的《弥天诀》,修炼至十二经脉,底子厚实,故此顾侍卫没耗费太多内力就平和了她体内紊乱的气脉。

顾侍卫收了内力后,刚想赞令狐团圆年少有为,令狐团圆却睡着了。

“我妹子就这么一个人。”无缺放了心,轻声道。

顾侍卫一笑,三人出了侧厅,在走道上交谈。从顾侍卫口中无缺与潘迟得知,花爽死于封闭的小书房,小书房是他处理私务的地儿。仵作初检说是毒亡,现在仍在尸检中。梁王正与潘和令狐家两位族长,留在小书房里寻觅蛛丝马迹。

顾侍卫交代完了,无缺与潘迟向他拜谢,他却瞥眼看侧厅,意味深长道:“这是令狐小姐的福分,我只是举手之劳。”

无缺神色不变,只拱手相送。潘迟联想到在令狐府,梁王与令狐团圆的惊骇之语,暗思族长真有先见之明,令狐此女风头太劲,非自家公子良偶。

顾侍卫归队,在小书房门前守卫,听到书房里西日玄浩发问:“如此说来,两位什么都没发现吗?”

潘岳答:“老臣无能,还请殿下宽宥。”

令狐约不语,只盯着桌案。书房里最多的就是书,除了书柜外,就是桌案和太师椅。桌案上摆放着书写工具、散落的书籍、一杯凉茶、一盒云片糕和两小盒蜜饯。食物已取样,同花爽尸体一起交由仵作,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

西日玄浩拿起一盒蜜饯,问:“令狐大人还是觉得蜜饯有问题?可你也知道,这两盒蜜饯在本王发现花爽尸体前并没有开封,本王只是叫人顺便一起检查罢了。”

小书房外平镇赶回,“殿下,结果出来了!”平镇喘着气在书房门前道,“花大人确实是中毒而亡,茶水和糕点没问题,一盒蜜饯有毒。”

西日玄浩顿时觉得手中的蜜饯烫手,跟着,花爽的儿子花辰回来了。事发前,花辰奉父之命过江前往浔阳置办杲南特产,花辰没料到,他这一去竟与父亲诀别。花爽只有花辰一子,花辰到了小书房,双眼红肿,看来大哭过。他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父亲往年一年半载难得来小书房几回,只是最近半月一直往这里跑……不想就……”

这话一出,西日玄浩的眉头又是紧锁,半月,不正是他在南越逗留的时日吗?

令狐约还是在盯看桌案,他先前只是觉得糕点和蜜饯不该出现在此,却没料到蜜饯有毒。花爽被发现时伏于桌案,看似是坐着坐着便毒发身亡。可桌案就这么大的地方,桌案上的毒枣他也没有食用,而小书房门窗未动,全是在里面封闭,早上侍从没找到花爽,敲不开小书房的门,这才找护卫撞门而入,门上也只留有这一道撞痕。

潘岳在一旁自言自语,“若是被杀,那杀花爽为何?”

令狐约沉了脸,潘岳的话并没有问错,杀人动机何在?潘岳是知些旧事的老人,清楚花叶两家的关系,他定是往叶凤瑶的事上想了。而令狐约完全清楚那些陈年往事,可他不能说。

小书房里气氛又变得沉闷,外头大雨仍在暴响。

有毒的枣没吃,怎么毒死?门窗紧闭,怎么进房下毒?令狐约不是神探,他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个头绪。他只清楚一点,花爽之死不能武断,不能直接归咎到叶氏身上。

西日玄浩下令,州府里的每个人都盘问一遍,问明他们昨天晚上在哪里都干什么了?平镇又奉命而去。

花辰留在小书房,由梁王亲自询问。

“半月前,州府可有异常之事?”

花辰想了片刻后答:“没有。若说有,就是堂叔花野擢升为参军,州府办过一次庆宴。”

“花野?”参军不是显赫的官位,西日玄浩也没听过花野的名号。

“花叔就任的正是桐山城的州府参军,庆宴后,他被父亲派往蛮申江治理水事了。”花辰悲伤地说,“父亲出了这事,花叔还不知道,他若知道一定会赶回来。”

令狐约倒是见过花野,许多年前的花野还是一位文弱的少年。

西日玄浩又问了几句,最后问道:“你去杲南采办什么了?”

花辰悲戚地答:“祭品。再过几日就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母亲是杲南人,每年这段时日,父亲都会为母亲跑一趟杲南,今年换了我去。若知会出这样的事,我死也不离开桐山!”

西日玄浩最讨厌男人这副德行,他对潘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接过话头。潘岳问的多是家长里短,令狐约都知晓。花爽的原配夫人王氏出身杲南的名门望族,王氏在花辰年幼时病故,花爽的续弦是王氏的亲妹妹。令狐约还知晓潘岳和梁王所不知的,花爽曾与叶凤瑶有过婚约,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了。

雨声转常,雨豆化为了雨线,笔直地溅在地面上。令狐团圆感到身上一暖,睁开眼后却是位陌生妇人。

王氏尴尬地放下了手中丝被,她身后的丫鬟道:“小姐醒啦?夫人生怕你着凉,你就这么躺在侧厅怕也睡不安稳。”

令狐团圆从躺椅上起身,不见无缺和潘迟,“我哥呢?”

王氏答:“令狐公子与潘管家被平大人唤去,说是他们两位精干,能帮上忙。”

丫鬟补充道:“令狐公子担心你一人留在这里,平大人就请夫人来照料了。”

令狐团圆答谢。她仔细看那王氏,见妇人三十出头,容色俏丽,眉宇幽幽,令狐团圆的心中不禁产生了疑问。

王氏心事重重,与令狐家的千金无话可谈,多是丫鬟在说,说的亦都是废话。

“南越地界夏季雨多,这雨得下好几日。每年这个季节蛮申江就水涨,治水一个不好,老百姓就遭殃了。令狐小姐你说呢?”

令狐团圆道:“我只知夏季我们那儿的香江水高。”

“是啊,但逢雨季,越往北水势越猛。”

侧厅外侍从走动,却没有一个步入侧厅,令狐团圆不禁觉得烦闷。

大雨下到傍晚,还不见停。小书房里的人又多了一位,州府师爷费腾祥。花爽出事后,桐山城的政务就落在了他的肩头。费腾祥年过五十,身形肥胖,眼小而厉,他说的话更叫梁王心沉。

“殿下明鉴,眼下是州府最吃紧的时候,左右郡也一并繁忙。花大人之事是头等大事,蛮申江水祸也是头等大事。小臣在州府任职多年,据小臣的经验来看,但凡这样的豪雨,都会引发洪暴。花参军率部奔去了恐怕还远远不够,请殿下暂替花知州行事,统调人手,奔赴各方要害地点。”

西日玄浩听得明白,费腾祥的意思就是说州府现在人手不够,请他暂缓逐一核查众人,先处理水事。他又如何不知,每年夏季的蛮申江都叫他父皇操心,花爽虽非封疆大吏,却掌有三千军士的缘故就在此。

“好你个师爷,没本王在此,你就不能拿主意了吗?”

“小臣不敢。”费腾祥连忙跪下道。

西日玄浩只狠了句嘴,却依了费腾祥的话。他吩咐潘岳两人继续细查,自己则带着费腾祥去了州府正堂,顾侍卫等人尾随而去。

潘岳叹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午的令狐约这时候却问起花辰来,“这些年你父亲可有弹琴?”

潘岳顿时凝神细听。

“父亲已有多年不抚琴弄曲,琴棋书画里头,父亲一直喜欢的还是书法。”

令狐约再次看了一眼桌案,颔首后又道:“我看这桌上书卷手笺多是婉约之言、悱恻之词,可早年你父亲喜欢的却是日月重光、酌古御今之句。”

花辰一怔,道:“令狐世伯没有说错,且让我一看。”他翻看了桌案上的书笺,放下后道,“我也不解,或许是父亲为母亲感伤。”

梁王不在,令狐约将疑问一一托出,“我看此间布设物品不凡,就连文房四宝也是极品,按理说,都该珍藏而非平日常用,你可知其中缘由?”

花辰道:“确实是。父亲一生酷爱珍品古籍,他的收藏都放在这里,而桌上的文房四宝也各有来头。”

他先举了几本珍品旧书,又详细地解释了一番文房四宝。砚是圆石歙砚,墨与歙砚是一套花家百年传代的南越旧物;套笔福禄寿是十年前花爽任桐山知州之时,雍帝御赐,一套三支笔,大中小笔杆粗细分明;纸笺则是十余年前流行的景飞白。

这些东西寻常人一般都不会用,令狐约愈加疑惑,花爽用家传砚墨、持雍帝御笔书在景飞白上的就是情缠意绕吗?要说花爽追忆叶凤瑶,他打死也不信,追忆亡妻王氏都有些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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