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避开官道,向洛城以南走上二十里,有一条修在山林间的羊肠小路。一队人马手持火把,急急地踏过泥泞,马蹄杂乱,污泥四溅。
“快!趁着蹄印还在,追!”申仲叫嚷着,缺了牙的嘴频频漏风。他一抖缰绳,整支队伍紧随其后,重重火光在林间穿梭。
待这一行人走远后,树林的阴影中传来了窸窣声。一片枯叶堆“哗啦”一声凸了起来,青莲子冒出个头,睁着大眼睛左右看了看。
“哇,追得真够紧的。”他爬起身,抬头向上看去,“你怎么知道他们追上来了?”
“听见的。”
江沉沙从树顶上一跃而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眯起眼向远处看了看,火把的光点已经没入了夜色之中。
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不敢放松警惕。按照青莲子的地图来看,这片山林虽然大,但只有这一条能走马的道,追兵再少,也不至于只有十来个。
他们一定还有后手。江沉沙有些懊恼。是自己低估了对手,以为用一匹马就能应付过去;现在敌情不明,已经错失了先机,很可能被偷袭。
与其冒进,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等他们露出马脚。
“总算是逃过去了。”青莲子松了口气,又说,“哎?你的肩膀,真就没事了?”
“小伤而已,不打紧。”江沉沙取出地图,借着微弱的月光又看了一遍。在还给青莲子之前,他想尽量多地记住地形。
雨已经停了,云开见月,四周寂静无声。枯叶散发出一种酸涩的气味,这味道在北方可不常有。
“青兄,多谢你仗义出手。救命之恩,请容我来日再报。”江沉沙恭敬地把图递了过去,不料却被青莲子一把捏住了手腕。他猛地一挣脱,眼里满是戒备。
青莲子也不解释,乐呵呵地从书笈里取出一个纸包,把一颗丹药扔了过来。
“这……是?”
“怎么,怕我害你?”青莲子撑腰道,“你堂堂兵家血术的传人,连流血都能止住,就算我这药里有毒,被你逼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见江沉沙仍旧不为所动,青莲子的笑容逐渐消失:“你这人,也挺没劲的!我刚才试了你的脉,看你血气虚亏,才好心把这独门秘制的大力丹给你,你倒好叻,看我跟看害虫一样!”
大,大力丹?江沉沙愣了。这名字,不像是什么良药啊。
“你吃不吃,不吃还我。”青莲子颇为不满。
这小子,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倒还真有几分本事……江沉沙虽然看起来无恙,但他心里清楚,为了一刀劈开南城门,自己消耗了太多的血气,加上那一箭伤得不浅,现在连指尖都有些发麻了。若是再迎敌,很难全身而退。
冷汗浸透了背衫,在夜风吹拂下格外难受。在青莲子的注视下,江沉沙把大力丹往嘴里一送,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里散开。
“味道好吧?”
“不太好。”
“那看来还有改进的必……”青莲子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江沉沙捂住了嘴。抬头看去,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月亮前面飞了过去。
明明已经入夜,却还有鸟被惊飞,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来了。江沉沙警惕地环顾四周,低声道:“听我指挥。”
“啥?”
江沉沙侧耳听着,四下静得出奇,唯有青莲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屏息之间,一声“嗤啦”声忽然划破夜空,火光炸开,把黑夜映得如白昼一般。
“走!”江沉沙一声断喝,只听几声风响从耳旁划过,短箭从后方飞射而来。
“哇啊!走走走走哪儿去啊!”青莲子慌不择路,撒开腿四处乱跑。
江沉沙“啧”了一声,一把扛起这个小家伙。他从小就在尸横遍野的沙场中长大,这点小阵仗还奈何不了他。
看着树林间人影绰绰,江沉沙一笑,在手上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血壳:“怎么,都不敢上?你们就只会暗箭伤人吗?”
话音刚落,寒光骤然四起,短箭呼啸而过。青莲子抱着头哀嚎一声:“你干嘛挑衅他们?”
江沉沙没有回话,一边打落飞箭,一边侧耳聆听。“到我背上去。”他把手一托,青莲子立马蹿上了背,把大大的书笈护在身后。
用来照明的火药弹已经摇摇欲灭,整片树林慢慢浸入黑暗。
“叛贼江沉沙,罪无可赦!”有人喊道,“但是青莲子,你还情有可原!归我大嵬,保你荣华富贵、名垂青史!”
听见“名垂青史”三个字,青莲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他紧紧抱住江沉沙的脖子,破口骂道:“你们的主子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信你们才有鬼叻!”
“说得好!”江沉沙大笑一声,猛然回身,一手拨开箭雨。他目光如炬,盯准了一个追兵,俯下身飞快地冲了过去。
覆了血的手硬得就像一把铁锤,狠狠砸在了那人的下巴上,牙齿立刻飞了出去。江沉沙夺过短弩,向黑暗中盲射几箭,倒地声接连传来。
“五个,六个……”青莲子闷着头,越数越起劲。
原本寂静的树林,逐渐被一片惨叫声填满。江沉沙动作极快,他和夜色浑然一体,自如穿梭在复杂的林地中,不断地夺弩、连射、再夺弩。
到后来,青莲子不数了。他把眼睛抬起来,耳旁的箭声已经慢慢消停。
月光斜斜地落下,照进江沉沙的眼里,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少年没有停下脚步,他四下望了望,提起一口气:“青兄,你那书笈里装的是什么?”
“符箓、丹药,还有些书。”青莲子不解,“你问这个做啥?”
“那些符……”江沉沙问,“遇到火应该不会爆炸吧?”
“啥?”
青莲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火光落在了不远处,“嘭”的一声炸了开,泥土溅起老高,引燃了一片枯枝。
“火、火雷箭?”青莲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抬头一望,夜空中的无数火点像是坠落的繁星,直端端地朝树林砸了下来。
“刚刚那群人是来活捉你的。看样子,他们现在不想要你了。”
“师父……我想回家……”青莲子放声大哭。
啧,这么大阵仗,小皇帝还真是舍得啊。看着纷繁坠落的火雨,江沉沙下意识地回过头:“父亲,当心……”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轰——”爆炸声在耳边响起,火舌凶猛蹿起,一如烧尽江府的大火。被禁军围杀的那一夜,也是在如此炽烈的火光之中,江怀远耗尽全身血气筑成一道血墙,在墙的另一侧对着儿子无声地笑了笑。
江沉沙咧开嘴角,像是一只对敌人露出獠牙的狼,把混乱的心绪强压了下去。在这深林中,没有江怀远,没有北雁军,只有他自己。
“青兄,抓紧了!”他笑道。
“你还笑得出来!师父,救我……”
火光肆虐,热浪涌动。江沉沙在心里默了一遍地图,向远离马道的深山跑去,一路上火雨如注,爆裂声不绝于耳。
为了杀一人,焚尽一座山,这就是大嵬当今的王。江沉沙冷笑一声,像风一样穿过烈火,掀起的火星漫天飞舞,向深空飘去。
“嗡——”箭羽破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抬眼一看,一束火光已经逼至眼前。
大仇未报,我绝不能死在这种地方!他咬紧牙关,飞快催动起掌中的鲜血,在火雷箭落地的瞬间,一面血盾喷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