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感觉，除了疼痛以外，便是尴尬。
周慕云此时十分尴尬，他刚刚似是做得太过了。十步成诗就十步成诗，那些假的玉环木牌何必拿出来呢？
莫非是柳欣欣觉得自己太过张狂，不留余地？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有些事就像调味，盐少了，尝一口，觉得不够，尚可补加。盐多了，这一盘菜就毁了，无力回天。
做得不够，尚能弥补，做得太过，却无可挽回。
又或是觉得自己欺骗了她，明明是父亲在京都做官的浪荡贵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兵部官员。
所以，先前一位周先生说得好：“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这句话用在这男女交往上更是无比贴切，周慕云掩面叹息，定是这几日尝到甜头，平日的冷静怯懦不见踪影。
柳欣欣携父亲回到家中，柳父见女儿面露愁容，不知如何开口。
季蒙乃是宣州小主，柳欣欣嫁给他固然是不错的。
那青年虽然年纪轻轻，官至侍郎，且是兵部侍郎，一表人才，才气逼人。但是这等人，应该是来这宣州找民间女子消遣消遣罢了。
只是这年轻人自己倒无所谓，但确确实实惹怒了季蒙，我们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窗外响起一串滴答之声，先是悉悉簌簌，不时便大雨连珠。
柳欣欣心想，此时骤雨，不知周雾明是否仍在街中。
周慕云眼见下雨，避也不避，就自在街中走着。
他不怕淋雨，甚至觉得雨中漫步甚是意趣横生，但无端在下雨的街中行走乃是怪人行径，而此时半个商州的人都对周慕云侧目而视，此时淋雨而行心中竟丝毫没有负担。周慕云惊讶地发现这个事实，原来自己的心是如此脆弱，需要外部地虚荣来保护。
而周慕云不擅长道歉似乎也同这个关系巨大。
女人总是喜欢无事生非，季蒙对我贴脸怒骂，难不成我还笑脸相迎？她爹也是，恨不得把女儿马上送给季蒙压寨，但柳欣欣却也对此事不太抗拒，她竟受得了这大腹便便州牧。
越想越气，此时突然间觉得世界离自己而去，季蒙也好，柳父也好，柳欣欣也好，都在自己的对立面。
即便是自己想要与柳欣欣靠近，命运之神并未将二人相连。
整个商州好像自成一体，在自己来之前，柳父，季蒙，柳欣欣，他们之间隐隐约约已经有了微妙的关系，而自己的到来却无法对这一既定事实造成改变，虽然这只船在自己掀起的波浪中摇晃不定，而片刻之后又会恢复原来风平浪静的样子。
说到底，自己不是这条船上的人，上船观光一会儿已经是不错了，被踢下去也怪不得别人。
不，他们凭什么踢我下去，就算我不属于这条船他们也没有资格踢我下船。我取季蒙人头如探囊取物，柳欣欣本就该是我的女人。
这样兴许不太对，但我不管对或不对，我为山庄做事，砍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早就不分什么对错了。他们兴许不无辜，皇天后土，为朝廷办事，何错之有。
我马上就去把季蒙砍了。
不行，若是季蒙一死，我铁定被治罪。
柳欣欣又怎么办？我不知哪里惹怒了她，女人就是如此，自恃娇弱，便时常发怒，他娘的，老子不管了。
要我认错，不可能。
况且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我也没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雨声阵阵，不时四下一闪，天空打雷。
周慕云已经全然不觉自己正在淋雨，沉浸在思绪中的他鼻息急促，他很气愤，但尽管如此，要制住这股火气是必须的。
周慕云回到旅舍，洗一通热水澡，胸中闷气消解了一半。
若说消气，周慕云诗句一出，该当是出了一口恶气。但是柳欣欣一转身让他又返回了愤怒的深渊。
在浴室的雾气中，周慕云又想起了柳欣欣。
洗浴出来，唤店家取来了笔墨，口头道歉周慕云不会，一纸歉书周慕云还是写得。
不知柳姑娘今日别去，是为何故。
莫非是周某人形状乖张，大折季蒙面子，没恪守这仁人之心。
还是骗了姑娘我是京都的放浪子弟。
不过姑娘请恕罪，周某有意隐瞒乃是出于好意，其中缘由姑娘想想应当是知晓的。
数月前在下来到商州，总对姑娘难以忘怀，今日这番便来了。
与姑娘酒家一晚甚是欢喜，今日这首诗便写于此纸，在下虽不才，但还是想将此赠与姑娘。若姑娘已原谅周某人，请明日正午来华苑一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长袖抚清风。
醒时交欢，醉后分散。江流石不转。
商州欣欣翠柳，长存湖屏云梦。
登临金陵王地，却念梨园春音。
转马回瞻，寻影倩倩。
萧萧长歌，红袖绿檐。
遥夜月圆筷子花，共剪西窗灵犀蜡。
骤雨阻，佳人转，月已缺，缺无妨，终时圆。
周慕云让小二送到柳欣欣住处，心满意足，转身上楼要睡。突然被人撞了个满怀，此人力道不小，周慕云直被撞倒在楼梯上。
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邱城。
周慕云料他如此慌张定是有故，邱城呼吸急促道：“你怎在此处？”
“我如何不能在此处？”
“快带我进屋，掌柜的，待会有人来不要出声。过后必有重谢。”
那掌柜知道周慕云是兵部官吏，不敢违谢，点头默许。
周慕云带邱城进屋，邱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口喘气。
周慕云调笑道：“邱帮主，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知道屠龙会么？”
“自然知道，有楚龙帮，那就会有屠龙会。”
“这屠龙会乃是先前被我并掉帮会的帮主组成，我留他们一命，就料到会有今日。”
“七大帮的帮主？”
“不，只有四位。这三位你应该也认得，巨鲸，虎啸，金钟，飞鸿。”
“刘振海，房樽浩，龚坚，罗昊。”
“正是，他们四位如今都在这小小商州。”
“那你快出门去，我可帮不了你。”周慕云指指门的方向，起身欲给邱城开门。
邱城拦住周慕云：“诶诶，我知道你们白灵山庄的功夫不错，前些日子我也才领教过，那四个手下败将虽然看起来凶狠，但其实不过是几个草包，凭我们二人是绝对没有问题。”
“前些日子领教过，你如何领教的？”
“这就不方便透露了，但鄙人心里明白你们是有这个能耐，况且白衫鬼也决计不希望我死，当年你们帮我夺位，就是为了最终时刻能用到我。”
“最终时刻？”
“你不要多问了，你在此处与我并肩一战，危及性命的时刻你尽管撤退，对你们是有利无害。”
楼下声音嘈杂，周慕云料想是不是邱城的仇家来了，在门缝中打望，果然是那四人，这四人原是一帮帮主，武艺自是不必多说，虽然单打独斗不是邱城对手，但四人齐上邱城是双拳难敌四手。加上自己，不知能否勉强保命。
房樽浩道：“店家，可见一个背上背了一根棍子的人来过么？”
店家摇摇头。
龚坚道：“管他娘的，我们上去把房门一个一个敲开便是。”
刘振海道：“就是，难保这店家与那厮串通一气。”
龚坚与刘振海上楼敲门，周慕云大觉不妙，回头对邱城道：“他们一个一个来敲门，在这里跟他们打？”
邱城道：“我藏在床板之下。”
随即翻开床板，蹑手蹑脚躺进去。周慕云把棍子递给邱城，让他把紫金镔铁棍也藏起来。
周慕云此时对邱城好感倍增，混江湖的，大多数都死要一张脸面，要他们往床板底下钻，比要了他们命还难受，邱城不同，自觉地就往里面藏去了。
周慕云心想，但是外面的几位不都是死要面子的人么，单打独斗邱城毫不畏惧，即便是车轮战也不在话下，只是这些败过一次的人，可能真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这时敲门声骤然响起，周慕云起身开门，门一打开，便是龚坚那张凶恶的脸。
“什么事？”
龚坚探头往屋内望了一望，“让我进来看看。”正待要往里面走。
周慕云一把拍住他的肩膀：“你看个屁，我允许你进去看了么？”
龚坚一把掀开周慕云的手：“小伙子，脾气倒是不小，老子今天就要进去，你阻拦的话，小心性命不保。”
房樽浩拉住龚坚道：“小兄弟，今日我们奉官府之命，确有要事，烦请让我一人进去看看。”
周慕云见他说得谦逊，况且邱城已然藏好，放他进来也无妨。
“刚刚那个莽子滚下楼去，这位先生可以进来。”
龚坚气急，一拍房门。
木屑纷飞，门框一震。周慕云心道，此人掌力倒是不弱。
房樽浩道：“龚师傅，你先下去罢，这里有我。”
周慕云发现这四人确也缜密，刘振海和罗昊二人在楼下，龚坚和房樽浩在楼上，以防邱城逃走。
房樽浩走进屋内，这件屋子很小几乎不可能有藏人之所，房樽浩象征性地到处摸了摸，发现并无异常。
房樽浩道：“小兄弟，有所打扰。只是当年我还在虎啸帮的时候，有一日一个叫邱城的人带人闯进我的居所，将我帮兄弟全部打倒，我怕他对我儿子下杀手，便让儿子藏在床板底下。今日想起，倒没这个必要，邱城留我一命，自然会留我儿子一命。只是他将我半生大业毁于一旦，此仇不得不报。”
房樽浩走近藏有邱城的床，手放上床沿。
周慕云却抢先坐在床上，装得饶有兴致：“兄弟可把你的故事再多说与我听？我自小生在官宦之家，难以远足江河湖海，但是最喜欢打听江湖轶事，先生多说说罢？”
房樽浩听他这句话，心下疑窦。
此人说他生于官宦之家，莫非是朝中官员子嗣，他这坐在床上，我也不便叫他起身。
“陈年旧事，不便提起，在下先行离开了，兄弟好梦。”
三人见他下楼，刘振海道：“其他屋子还没看完，怎么就下来了？”
罗昊道：“你料定是在此间？”
房樽浩道：“是也，我方才暗示我要翻开床板，那人不知何时就坐在床上，说是什么官宦子弟。”
刘振海道：“所以你暗示他干啥呢？”
房樽浩道：“只能静观其变，改日再谈。”
龚坚道：“老子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今天我必砍他！”
龚坚抄起朴刀就往楼上赶，一刀子将房门砍出个大窟窿。又哗哗两刀，肩膀一撞，但这时撞了个空，周慕云同时将房门打开，那龚坚就扑到在地。
“莽子真的是莽子，你搞什么？想死么？”
龚坚一拍地板跳站起身，不答话就往床边走。
周慕云见龚坚生得矮小，一脚就往他脑袋上踹。
龚坚埋头避过，一把掀开床板，只见床板刚刚掀开，龚坚便倒飞出去，栽在另外一头的墙上。久久不能起身。
邱城拍拍灰尘出来。“周兄，此时我们不必怕他们，这个矮子已经被我戳中玉堂穴，七天之内，动弹不得。”
周慕云见那龚坚模样，何止七天，只怕刚刚那下已经要了他的性命。
三人飞奔上楼。见龚坚倒在地上。看邱城好端端立在那里。
“邱帮主，找得我们好苦！”
邱城道：“三位有些日子不见了，不知是来取我性命，还是来取我性命？”
“废话少说，几年前，你效强秦之策，远交近攻，一一打败我们七大帮。今日你孤掌难鸣，可有遗言？”
邱城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尔等夸赞，鄙人谢过。只是今日我可不是孤掌难鸣。”
三人齐齐看向邱城旁边戴着面具的青衫人。
邱城道：“白灵山庄。”
刘振海道：“想不到你邱城倚仗白灵山庄篡位，今日之际还要与白灵山庄的人做交易。”
邱城听到他说“篡位”二字，面色赤红，仿佛喝了三十斤烈酒的阿修罗，不再答话，一棍子向刘振海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