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红砖被细密激烈的雨滴反复敲击,汇聚的雨水自屋檐而下,又涌上这条并不宽敞的青石街道。
置身于这场浩大的雨幕中,谷中小村就宛若蝼蚁般微末渺小,如海面上一艘漂泊流浪的小舟,顷刻间便会被汹涌的海浪吞噬。
青衣女子立于这条青石小路已良久,风雨加身,面不改色。
女子平眉,望着远方那条破江而出,一路狂放奔腾的“黄龙”。它似从天上来,不知往何处去,势若千军万马,声如战鼓雷霆,浩浩荡荡一路奔走,横扫着诸遭事物,似清洗,也似诸敌。
无人知其何时罢休,只知所过之地,入目皆苍凉。
她目睹着繁荣秀美的诸多美好被一点点侵蚀覆没,最后只剩下一片萧条的景象。
她有能力做些什么的,却只是站着,她被尊为天下女祖,如今却什么也没做。
单看着……始终不曾动容的女子忽的伸手擦了擦自眼角溢下的雨珠,随后转身,望向那静若假眠的柳姓文士。
她看着他,眸眼些许波动,流露出的恶色就如这场连绵不绝的秋雨一般。
女子身躯如修竹般挺拔,任凭风雨击打,不动如山。
柳姓文士伏在地上,脸面青石与雨水,无人看清他的面容,往时游戏江湖似的不羁姿态,今时,倒好若一条淋雨的狗……凄怂且狼狈。
不堪至极!
文士双眸微闭,垂面不语,静伏在地面,若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对女子的注视并无丝毫反应,好若真就死了一般。
见他如此,青衣女子心知肚明,并不觉得奇怪。
圣人手段何其多也,众所周知的便是出窍神游之法,古籍上就曾以神行千里四字一言冠之。
作为圣人境最为出名的神通法术,此术奥妙当然并非仅四字便可概全,真正精髓所在是神游天地间,感物体已,窥探大势,规则,以及道法,也是圣人融合道的重要神通。
青衣姑娘性子素来细心谨慎,柳知节露出圣人底子之后,她就曾细致查阅过前人留下的有关圣人神通的古籍手札,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她但凡下手,自然是有所准备的。
出窍神通是每位圣人必备神通,其破解之法并不复杂,古往今来广为流传的就是寻其肉身。
此乃出窍神通大忌,只要得其肉身,便可控其生死。若是得有心之人手中,轻者身死道消,更重者被炼制为傀儡之物也犹有过之。
不过此忌讳对游离于生死之外的神通大能者却并无效用。
柳知节曾露出过化死复生的跟脚手段,像极了古籍中描述的跳脱生死。
跳脱生死之人,不受大道约束,不受规则管控,免疫万千法术,不死不灭,与天同寿,乃无限接近于道的存在,也是历来修炼之士毕生追求的终点。
这也是青衣姑娘一开始心中猜忌所在,若柳知节真是跳脱生死,向来只活于传言中的人物,未免就太过不幸。
须知三千世界中,此方天地不过是其间不起眼的一小颗而已,就算真是选中了这里,偏生又与她做了对局人,女子不敢想,想也只觉得荒缪。
能起死回生的手段世间虽流传的极少,但也并非绝迹,即便柳知节润物无声而活的手段太过匪夷所思,在女子眼中也极可能只是一只披虎衣的狐狸。
这亦是青衣姑娘胆敢破釜沉舟的缘由。
青衣姑娘可以把可能想的很远很远,甚至将文士的虎衣想的无比大,但也仅是想……想就是为行动做准备的。
女子做事就如度日,循序渐进,从不后退,自然没有服输的道理。
如今柳知节的肉身就在当前,女子不敢言他是否自大,也不知是否真金不怕火炼,但动手总归是敢的。
女子从袖中翻出一只早早备好的瓷瓶,此物通透,其内卧居一只通体红黑,模样俏蚁的虫子,它额生两触,嘴爆獠牙,性残暴,嗜血,惧光惧水,发掘于腐朽之地,能吞噬神魂,故前人以噬魂蚁称之。
此物是女子特意托姑苏无敌从九渊寻来的,就算柳知节真是免疫法术神通的天地大圣人,亦可破其出窍之法。
“砰!!”
瓷瓶摔落在地,入耳闷沉,应声而碎。
漫天大雨之下,一只全身修长,通体红黑的虫子避无可避,一暴露在空气中,就赶忙钻入柳知节的衣物之中。
……
少年作的是江湖侠客的模样打扮,青衣姐姐不在,他便随心所欲了许多。
三叔管他宽松,但有一点却让少年极为郁闷,就是不许喝酒。
“三叔。”
少年托着下巴,杵在窗边,无神的看着这场瓢泼大雨,欲言又止,似有些惆怅。
花白老人坐的稍远些,身旁放了盆炭火,坐在凳上,正认真的擦拭着随身携带的那把无鞘刀。
“嗯~”心里藏着事的老人,听少年唤他,这才微微回了回神,轻轻的应了声。
少年回头认真的看着老人,有三四息的功夫,期间目不转睛,憋着脸,微动了下嘴,终是什么也没问,暗自却叹息了一两声。
随即又回了神,就那般盯着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雨,看着看着,悄无声息间就熄灭了少年郎内心的温热。
他透过窗外,望着被雨幕不断洗刷的大地……明明似变的干净了些,又好似变的模糊不清。
少年望的很远,透过雨水,盯着天际的黑和白,虚幻不清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这场急促的大雨才是那般真实。
“咳咳~”
寒风自窗外骤然袭来,老人不堪忍受,长长咳嗦了一声。
少年一惊,赶忙将窗户关上,而后心有愧疚的望了一眼老人,却发现性子向来直率的三叔,如今却漠然着脸色,静静地盯着手中那把寒光凛冽的无鞘刀。
仅一眼看过去,原还不知的少年突觉气氛很是沉重,他有些惧怕的看了一眼老人,以往亲近无比的三叔,如今却好似一把破敌的兵刃,肃且冷。
“三叔~”
少年架不住心中的惧怕,悄悄后退几步,声音软而恐。
花白老人闻声一惊,从心境中醒悟过来,眼内淡漠杀伐之气顿消几分,勾着嘴皮勉强笑了笑,冲着少年摆了摆手,声音仍带着几丝未消的默意:
“别怕!三叔没事,只是犯了些老毛病,歇一歇就好了,你可先去李庄屋里玩会儿。”
说完就再度沉下双眸,就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迟暮老人一般,腐而枯。
少年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老人口辞里的言外之意,因此不再作声,默默点头,便往屋外走去……
待出屋闭门后,少年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才陡然一松,额冒冷汗。
李庄所住的房间就在隔壁,少年敲了敲门,无人回声后,便自顾自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采光极好,自窗外望去,就能入眼小半个镇子的景色,更往远处看则是一重接着一重的青山。
窗边有个汉子坐定,对摆放有一张案台,案台上放着文房四物。
仅不过小几天未见面,如今的汉子却已褪去了粗裤布衣,换上了儒雅的长衫,挽了稽,插了簪,当真就成了读书人一般模样。
少年厌书,心底对那些文人雅士也实打实的厌恶,看着昔日的农耕大叔如今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气度不俗的书生郎,心底滋味实在复杂。
见汉子盯着案首,并没有功夫理会自己,少年凑上前,张望着小脑袋,原以为李叔是在看什么“好玩”的东西,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不过一张白纸罢了。
少年皱了皱眉头,心底疑惑渐起,怎的今天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刚想发问……
不成想此前还一直看的入神的汉子突然抬头,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盯着少年郎,随后咧嘴一笑,紧接着一双大手就盖在了他的肩头。
少年身子猛地沉了沉,尽管心底不断腹诽着眼前这个黑脸大汉,但面上还是得讨个笑脸,且小心翼翼的将汉子放在肩上的两只粗手给拨开。
“哈哈!!”
汉子眯着眼,似乎极满意少年的小动作,爽朗的笑了笑。
看着汉子挤眉弄眼的模样,少年也挤弄着眼睛,将半个身子俯在案台上,将脑袋凑的近近的,满是不解的看着以往性子极为闷沉的李叔。
只是少年如此不雅的行为,却直让李庄瞪着眼,他屈指弹了一下少年的脑袋,没好气的道了一句:“起开!读书人的东西,糟蹋不得!”
说着就一把将江佑疾拎了下来,而后拿起铺在案台上的宣纸,一脸肉疼。
本是极小的事儿,少年却宛若折了天大的面儿一般,只见他横着脸,斜着眼睛,张嘴欲骂,抬头间就瞅见了汉子似笑非笑的模样。
内里神色皆似极了某个无良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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