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梨花峰后山仰望,四周都是高风峻骨的巍峨山峰,如天柱一样撑住青天。正午的游云,在山巅徘徊,自由自在。
低头望去,山坡上荒草丛生,兀自生气蓬勃。六十四根木桩稳稳地直插在地上,最边上的那根木桩上坐了个小人,正低头捧着几十张纸。
纸厚厚的,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中间画了许多小人在比划着招式。字体工整,但犹显稚嫩,是梨花这些天来一笔一划临摹而来。
扉页,是十三句诗。
桃花落尽无春思。
紫菊初生朱槿坠。
落尽梨花月又西。
荷尽已无擎雨盖。
……
这十三句诗,写了十三种不同的花,皆描述花瓣凋零的情景,是“落英十三式”每一式的名字。
梨花犹豫了片刻,将“落尽梨花月又西”这一张纸放在了最上面,觉得和它十分有缘。
她素来聪颖,过目不忘,这些她抄写过的文字早已深刻在了脑海里,但其中的剑理博大精深,每读一遍都有不同体会。页末的几幅小人画栩栩如生,是作者于篇末列举的例子,望读者能从中举一反三。
由梨花临摹画来,招式、剑意皆生涩。
她坐在木桩上认真读着,身后背着一柄木剑,心无旁骛,细心钻研。她是群山之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不起眼地安静着。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世间万物似是独处,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你在看风景的同时,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一件白衣在上空盘旋着,“凝望”着梨花的身影,和她身后的木剑,不知在想着什么,似乎正在低头看纸的梨花是此刻天底下最能打动她的事物。
时间慢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梨花将纸放进储物戒指,从木桩上稳稳起身,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
片刻之后,她心底一片宁静,再无杂念。
梨花缓缓伸出右手,取出背在身后的木剑,紧紧握在手中。
“咦?”白衣轻呼一声,十分惊奇,兴趣更浓了。细细看来,木剑无论材质、长度、重量,各个方面都与梨花十分契合,如量体裁衣一般为她特意打造。
梨花闭上眼睛,用心感受手中木剑、脚下木桩,山间的风,周遭天地元气,等等。
“呼。”她突出一口气来,睁开双眼,双目澄澈,感觉身体似已与山间万物融为一体。
起式,是落尽梨花月又西篇末的一招“把酒问天”,她斜跨上另一根木桩,横着刺出一剑,剑势尽时,撩向天空。她身形在空中旋转,招式急速变换,七次剑刺苍穹之后,一个空翻坠向地面。
此时,她想起来自己正在木桩阵中,而落脚之处并无木桩,再想横移至木桩上已经来不及了,更遑论接上下一招“落日长河”。
把酒问天、落日长河并非是这一式的具体招式。“落尽梨花月又西”是篇剑理,作者于篇末列举了数招江湖上常见的招式以举例,讲述如何在招式用尽之时,衍生出新的剑招,突出一个“又”字。
她从两年前开始,便在木桩上学习步法,早已如履平地了,但她第一次在木桩上习剑,只坚持了一招半式。
“唉。”漂浮的白衣有意指点,出声叹息以引起她的注意。
“谁?”梨花闻言大吃一惊,四下张望,只见荒山之中空空荡荡,哪里有人的踪迹,不由问道:“谁在叹气?”
那声音说道:“在上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梨花抬头看去,只看见青天白云之下,一件白色的衣服悬在空中,像风筝一样静静飘着,却看不到牵着它的线。
梨花好奇地问道:“你在风筝上面吗?”
那件白衣服从天上缓缓飞下来,“坐”在了木桩上,说道:“哪里有风筝?”
梨花见白衣竟在木桩上翘了个二郎腿,诧异道:“你会隐身么?”她以为是一个人隐了身,但未隐去衣服。
白衣从木桩上跃下,笑道:“你摸摸试试,看我是不是隐身。”它说着,半蹲在了地上。
梨花走上前去,伸手朝白衣领口上摸去,那本该是隐身人头部的位置,竟空空如也。
只听见白衣笑道:“我就是一件衣服。”
梨花大惊叫道:“衣服成精啦?”
“哈哈哈!”白衣放声大笑,声音爽朗。
“姐姐,你别耍我了,快现身吧。”
白衣笑道:“我一直在你面前呀。”
梨花确认了一下,确实是衣服在说话,诧异道:“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我不是人,也不是妖怪。我是鬼。”那声音故作阴森骇人。
“哦。”梨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白衣问道:“我是鬼耶,你不怕我么?”
梨花摇头,无邪地道:“我又没做亏心事,才不怕鬼哩!再说,哪有鬼能白天出来?”
“可能我比较厉害吧。”白衣轻笑一声,真是个天真纯粹的小姑娘。
梨花歪着脑袋,微微皱着眉头,说道:“你真的是鬼么?你为什么不投胎转世呢?”
白衣淡淡地道:“做鬼多好!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
梨花听后想了想,认真地道:“其实只要不害人,做人做鬼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开心?白衣听见这两个字,有些惘然。自从三万年前哥哥死后,她曾有一刻钟开心过么?
梨花问道:“对了,你刚才为什么叹气?是我练得不对么?”
白衣摇头叹气道:“岂止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
梨花躬身道:“还请鬼前辈指点一二。”
白衣一愣,默默凝视着自己的末代徒孙,问道:“你师父呢?她怎么不来教你?”
梨花神色黯然,说道:“我未曾见过师父,听师姐说,师父她老人家已经仙逝一百余年了。”
“怎么死的?”
“被仇家追杀而死。”
白衣沉默半晌,问道:“你们这一脉,仇家很多么?”
梨花笑道:“岂止很多?全世界都是我们的仇家哩!”
绵延三万年之久的仇恨,到如今还未消泯,做了三万年孤魂野鬼的白衣伸出衣袖,轻抚着梨花的额头,问道:“怕不怕?”
梨花笑着摇头,神色坚毅,说到哦:“不怕。”
白衣见她只有六七岁的年纪,问道:“你师姐是代师收徒么?”
梨花点了点头。
“那你师姐人呢?她怎么也不来教你?”
梨花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姐她,现在大概在喝酒吧。”
白衣闻言,恨铁不成钢,怒道:“喝酒?不争气的东西。她若在我门下,早将她三刀六洞逐出师门了。”
梨花讪讪笑了笑,不作言语。
白衣缓缓说道:“好,那我就指点一二。你刚才第一招把酒问天,剑招走尽之时为何没踏上木桩?又为何没接上下一招长河落日?”
“我……”梨花想了想,不知如何言传。
白衣指着木桩阵外的空地,说道:“你且在平地上使出这两招我看看。”
梨花听话地于平地上舞着“把酒问天”,终了从天翻飞而降,如同谪仙人。她心念着下一招“长河落日”,双脚甫一沾地,立即续上剑势,招式大开大合,雄浑开阔。
白衣却摇了摇头,指着木桩上的白纸说道:“两招虽然接上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不如你画笔来的行云流水。”
“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次学这两招,还不太熟练。”
白衣笑了笑,并不赞同,说道:“熟练?以你的资质,大概明日你会对这两招熟能生巧,五日后在木桩上可如在地面一般。可你想过没有,你熟悉的是这个木桩阵,若换一下木桩的摆放位置,你还能立刻适应么?日后与敌人对垒,对方会和你在木桩阵上决斗么?”
梨花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道:“自然不会。”
白衣问道:“那你为什么在木桩阵上练剑?”
“我也不知道。姐姐让我在木桩阵上练,我就这样练了。”
“练了多久了?”
梨花毫无防备,和盘托出道:“从两年前开始,我便一直在木桩阵上学习步法。练剑,则是刚刚开始。”
白衣感叹一声,她的传承历经三万年之久,早已本末倒置了。她正色道:“其实木桩阵是方法,而不是目的。”
“方法?”
“是。在木桩上练功,其实是磨练你的意念,学习以意念控制体内的真气。”
梨花想起师姐曾提起过,喃喃道:“以意御气。”
“是的,初始时意守丹田,则丹田便如大海一般,接纳江河百川汇聚而来的真气。进而以意御气,熟稔之后,体内真气随意念而走,你的步法、招式、身形便随着意念而动,无论木桩如何变幻,都如履平地;无论招式如何天差地别,都能连贯使出,行云流水。”
梨花不解道:“意念?意念真的可以控制真气么?”
“意念者,虚拟也。但,并非虚假,因为虚能变实,无能变有。其实以意御气的法门,才是你们祖师爷的看家本领。看来传到你和你师姐这一代,已经失传了。”
梨花一愣,好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也是师父的徒弟吗?”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任祉妍。”
白衣笑着胡诌道:“原来是她。按辈分,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叔祖。”
“师叔祖?”
“对呀,其实我的岁数已经很大了。”
梨花乖巧地问道:“师叔祖,你真的是鬼吗?”
白衣点了点头,说道:“我是鬼,你害怕么?你可以叫我鬼先生。以后,我可以教你以意御气的法门,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将我传给你的法诀私传给其他人。”
梨花笑道:“好,我自然不会说。不过若是你功夫不到家,被梨花峰上的师哥们发现后,当作小鬼给除掉了,可不许怪我。”
白衣笑而不语,轻声说道:“收心。”
梨花收拾起笑容,屏气凝神。
“德化情,情生意,意恒动。意恒动,识中择念,动机出矣……”白衣一口气念出五百余字的口诀,问道,“记住了多少?”
梨花得意一笑,滚瓜烂熟地将这口诀背诵了一遍,竟然一字不差。
白衣并没夸奖她,只是仰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这《心意诀》你先硬记下来,其中的道理,我日后再慢慢教给你。”
“你要走了么?”
白衣轻轻点头。
梨花不舍地问道:“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白衣笑了笑,说道:“不必刻意找我,我自会现身见你。”她话刚刚说完,梨花觉得眼前一花,木桩阵上空空荡荡,哪里有白衣的身影?
鬼先生?梨花在木桩上默立良久,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