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汉开国起,汉人大地主的力量便一直强势。这些名门望族传承数百年,至东晋之时,南方已是士族与君主共享天下。而在北方,虽说拓跋鲜卑统一黄河流域后,汉人势弱,大地主也不像以前那般公然割据一方,但鲜卑贵族崛起于东北白山黑水之间,此后百余年游牧于草原,全然不解如何管理农耕之事,故而只得任命大地主为宗主,切实管理农人。
到太和年间,宗主督护制已行了六十余年,大魏国土上已成数家大士族并立之势。卢氏在范阳;王氏在太原;郑氏在荥阳;崔氏分为两支,一支在清河,一支在博陵;李氏亦分为两支,一支在陇西,一支在赵郡。这些大士族横行州郡,力折公侯。各家之间更是互结婚姻,同气连枝,与中央皇权一手合作,一手对抗。
把俸禄制的事情一敲定,李冲就带着冯羽的吩咐离开平城,一路走走停停,在民间打探这些大士族的动静。
走了两个月,来到范阳地界。反正他的行踪也瞒不了耳目灵通的宗主,李冲干脆便住进了卢氏族长卢渊的府邸。
卢渊和李冲算是老相识了,听说他要探一探士族对俸禄制的态度,稍一沉吟便笑了:“你来的巧。明天有人在城北做曲水流觞诗会,颇多名流都会出席。你可以和他们谈谈。哦对了,还有你赵郡李氏的本家也有几人在的。”
李冲微微一顿,摇摇头:“这倒无所谓。这些年,我和本族中人几乎没有来往,也不太想和他们交际。”
卢渊不禁叹口气,沉默一会儿才道:“当年你父亲坏了事,赵郡李氏确实从此一蹶不振。不过看你如今的位置,说不定家族复起的希望就在你身上。”
“伯源兄太高抬我。我这个内秘书令不过是得太皇太后偶一垂怜罢了。满朝士子都是不服的。如何能再说家族复起一类的话?”含着丝浅淡笑意,李冲低下头,“再者,太皇太后不喜士族过于壮大,声名煊赫遍地膏腴,恐是惹祸的根源。”
卢渊哼笑一声,“所以啊,我倒是盼着太皇太后一道圣旨下来,废掉宗主督护之制,也免得我总是在炉火上炙烤。”
“即使太皇太后还没有旨意,伯源兄也可以主动请辞嘛。”李冲如有所指的笑起来。
卢渊立时会意,“啊,你是说小王爷吧?想当年他一口气把家中数十万亩良田七千余户农人都上缴给官府,当真是令人震惊不已。可后来如何?听说,那些农人又都主动投回他门下去了!甚至,他现在名下的包荫户比从前还多出一半来!这也就是他,和太皇太后相知极深。若是换了其他任意一人,如此得民心,还不犯了太皇太后的大忌?早就寻个由头解决掉了!”
李冲顿时记起那天陪着拓跋宏去找冯可,却遇到一个农妇给王睿歌功颂德!
拓跋宏当时那个表情啊.......
那一刻,他全然不记得王睿是冯可的养父,当然更不记得那是他皇祖母的心上人,他只是在忧虑这位大宗主会不会威胁到他的皇权。
琢磨着那一幕,李冲唇角轻轻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卢渊却突然道:“哦,说起小王爷,明天的诗会他也会去的。他还有个姿色才艺奇佳的义女,你这次也有福得以一见了。那小姑娘,真是绝妙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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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冲才不在意冯可在曲水流觞诗会上是如何风头出尽!
旁敲侧击的和几个大家长聊了聊宗主督护的事,他心中已经有了数。此后便一直默默的坐在角落里,眼睛盯在王睿身上。
闻名不如见面,李冲终于见识了这位小王爷的风采。
他已有四十余岁,可便是处身一群轩朗飞扬的青年之中还是卓然出众!
姿容之美才情之秀自不必说,让李冲深觉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眸子里几乎没有岁月沉淀的污浊,那么多跌宕起伏生离死别过去后,竟然还更显得高澈明透了!
通达和澄净并存,让人看见便想亲近。
没见到他之前,李冲一直不自主的郁闷不平,甚至存了些比较争衡之意。可当真见了,他便只剩下赞叹和自伤。
这样的男人..........难怪冯羽会如此执迷。
冯羽对他的不在意,现在他可以理解了。理解,却也无力改变。
这人的美好没人可以替代!
甚至,李冲觉得只有这个人才真正配的上冯羽!
遥想当年这对风华绝代的璧人,会有多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李冲看着王睿,竟像听神话传说般生出些渴慕向往.......
正出神,他忽然发现王睿向他这边看过来。
那两道轻快愉悦目光转到他脸上只一瞬,便定住了!迅速化作惊愕......隐隐的还有些本能的戒惧憎恨!
一边的冯可也看见他了,愣了下,在父亲耳边说了句什么。
王睿立刻转头和她对话几句,脸色便松动缓和下来。默默一瞬,带着些释然微微一笑,向他举杯。
李冲也向他举起杯。
身边便有人笑了,轻轻一拉李冲的衣袖,“公子低头。”
李冲茫然低头一看,才知王睿看向他这个角落,又向他举杯,并非有意邀酒,而是因为酒杯顺水漂到他面前,该他饮酒作诗。
叫声惭愧,李冲赶紧探身从水渠中执起酒杯,向四方致意,一饮而尽。早已有人挪过文房四宝,李冲随意写了几句便罢了。
有人高声诵读出来。
在场的都是有些诗文造诣的士子,听李冲的诗作平平无奇,人也眼生的很,便疏疏落落的给了些掌声,不再理会他,又开始游戏。
冯可悠悠听完他的诗,哂笑着在王睿耳边说了几句,王睿便向李冲又看了一眼,点点头。
一旁的冯可冲他做了个鬼脸。
那日陪拓跋宏去找冯可玩,酒酣耳热之际放诞疏狂,他即兴挥挥洒洒的写了不少诗文,首首都让冯可惊艳激赏不已。她才知道他文字的真实功底呢!
李冲淡然微笑着点头致意,转过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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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诗会散了,大家用了些酒水点心,士子们便散在山林茂密处避暑纳凉。
冯可摆脱开一众簇拥着她的追求者,向李冲走了过来。
明显的,李冲看见无数道嫉妒的目光顿时聚在他身上!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讨厌看见我?”冯可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立在斑驳如碎金的树影中,她一身随体简素的白衫子如同印上泼墨纹饰,天然而活泼。
“不是讨厌你,是消受不起美人一顾。”李冲哂笑着向她背后示意。
不回头,冯可也知道身后是什么场景,不在意的笑笑,“看你还能藏多深?你以为躲在角落里做那么一首歪诗,大家就不会注意到你了?”
被一众风流士子如此渴慕,女孩子该有多得意!
可冯可的笑容里甚至都没有这种得意了。这种事情在她来看,实在是再平常再自然也没有的,根本就不值一提。
看着她明亮飞扬的笑,李冲忽然想:十余年前,冯羽和王睿隐居在江南民间,想来也经常参加各种文人雅会。她肯定也被众多追求者恭维得腻烦了,而王睿便像他现在这样,因得美人青睐而享受到几乎所有人的艳羡嫉妒.......
莫名其妙的,李冲心里一阵酸涩。
冯可见他不语,脸色也不太好看,向他蹲下身,关切道:“公子,你.......”
“我没事。”掩饰过去,李冲重又向她微笑,岔开话题,“让姑娘失望了。此次只我一人来此,你要见的那个人不在。”
冯可脸颊立时羞得通红,嗔道:“我要见谁?你就知道乱说!我父亲请你过去说话呢。”
李冲顿了下,“令尊是雅会名人,身边追随者无数,此时说话不便。你们在何处下榻?既蒙先生见招,晚生今晚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