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九年正月。
天气异常和暖。
太极殿外的迎春往年二月下旬才会开,如今提前一月便已有了些花苞。冯羽那天回宫时冷冷的扫了一眼,没说话便过去了,却把小德子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让人连根铲了去!
颁布《皇诰》于天下一月,民间突然生出许多说不清的躁动。一开始冯羽听说这些拿《皇诰》做文章的流言也不在意,不过一笑置之。
哪朝哪代改革者不是受尽飞短流长?何况她还是女主监国,这些年,“妖异出世牝鸡司晨”之类的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可这**间传说《皇诰》里的话应了《春秋纬》,一句一句对应的无比紧密,严丝合缝。更有甚者,说五百年必有圣王出世,其间几历几劫,如今女主乱政,擅改祖制,正当人间遭逢妖异大难,有天象异常四时混乱为证。
冯羽本不想理睬,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却不料这回的事越闹越邪。所有寺院庵堂的门槛都快被民众踏破了,平城大街小巷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股呛人香火味儿,连宫中都闻得到。
无风不起浪,看起来宗主们扛不住了!
可就这么点伎俩,便要动摇改制大业?!
冯羽冷笑着颁下一道政令:图谶之兴,出于三季,既非经国之典,徒为妖邪所凭。自今图谶、秘纬,一皆焚之,留者以大辟论!
肃杀如此的政令下去,表面上散播谶纬之说的江湖术士是销声密迹了,可天下汹汹之势却与日俱增。
朝廷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越是有些文字功底的人越着迷于私下解读河图洛书,更以在清谈私会上提出标新立异之见为荣;而不识字的农工商户则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生怕上天就要降下什么大难来惩罚世人。
冯羽被此事折腾得心情烦躁,太极殿里里外外的宫人内侍也都连带着多挨了几顿廷杖,当差的时候格外惴惴。
拓跋宏和政事堂高官们来见冯羽时,恰恰碰上太极殿的院子里又有宫人受刑。
那恐怖的声音……听得拓跋宏和李冲都皱起眉来。
纵使这一年多他俩日渐长大,也开始参政,太皇太后对他俩的态度较之从前和柔不少,可她冷冽肃杀刚狠严明的性子一点没变,真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听着那宫人低低的呻吟和廷杖破空着肉之声,拓跋宏就觉得心里发慌,不自觉有些紧张。
正自惴惴,柳叶迎出来,向他问安道:“陛下来了。”
“柳姑姑。”
柳叶走上一步,压低声音嘱咐,“太皇太后今天连着看了几道折子气都不顺,刚才连张佑都被训斥了,陛下和众位大人要留心应对。”
张佑可是冯羽最忠心的追随者!她又从不把他当内侍看,待之以君臣而非主仆,从不会轻易拿他撒气的。
柳叶着重提到这个,便是警告众人,今天要是说错了话,恐怕谁也讨不到好去。
拓跋宏点点头,“多谢姑姑。”率先走进大殿。
冯羽正高高在上坐着批折子,果然脸色甚是不好看。让众人起身时,口气也有些生硬。
她蹙眉打量众人一圈,顿了下,才突然想起来,“你们是要说给农人分田地的事吧?”
“是。”李安世应道,“臣有了些具体想法,已经和陛下还有众位大人议过了,来请太皇太后的示下。”
“哀家没什么示下。”冯羽揉着胀痛的额角,懒怠道,“现在的情势你们也都知道,咱们就是有什么想法,这会儿恐怕也是推不下去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谶纬之事竟让冯羽颓唐至此。
拓跋宏振作道:“皇祖母,咱们没必要因噎废食吧?孙儿觉得,如把这个土地改革的措施颁布下去,百姓得了切实的好处,那些流言便会自然而然不攻自破。”
冯羽冷冷看了他一眼,反问:“百姓能得切实好处?你确定吗?”
拓跋宏愕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高闾立即接过话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可是说,农人在土地上耕作本身不是好处,要秋来收获才是好处?如果不管人心慌慌便把土地分下去了,那农人担心天灾异象,耕种时也不能安心,必然影响产量收成,那么秋来恐怕不是咱们要的效果?”
“这还只是其一。”冯羽尖尖指甲点着案,发出嗒嗒轻响,郁闷不已,“其二,这回的田地是要公示分给民众。而民众在宗主手里,本就很难脱身出来。如今又担心天象有异。他们难免想:如果留在宗主名下,那么即使是灾年也还不至于饿死,而若是冒险拿了官府的地呢,那么万一当真歉收………有多少人敢来应诏投名拿地?均田之事要一鼓作气方好!若是政府的田令改革一上来便被民众冷落质疑,那想要在来年继续推动就太难了…….”
众人一片默然。
眼看春耕在即,正是推行土地新政的最好时机,却遇到这么一个意外!
难不成真要为了几个不着边际的流言而把新政延期吗?!
那岂不趁了那些宗主的心愿!
可现在官府严禁谶纬之说的诏令已经下了,不仅没有效果,邪风反而愈演愈烈了,这又如何是好?
“皇祖母……”拓跋宏沉吟一瞬道,“既然如此说,那能否以毒攻毒,干脆安排太史令和那些民间的方士辩论?证明流言蜚语实在荒谬牵强,不足为信?”
“他不能胜任!”冯羽躁躁挥手,蹙起眉来。
真是想起来就烦!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时这个太史令动不动就在她耳朵边嘈嘈什么天象有异,可真到了该他出面说话的时候了,他倒缩头缩脑了!
“哀家已经问过他了。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便是胜少败多!若是如此,那还不如不辩。”
忽然,冯羽停了下,目光望向拓跋宏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拓跋宏瞬间也想到这个!看冯羽不想提,也没好出口。
和民间方士辩论天象之说,哪里还有比太史令更合适的人选?
有!
有一个人比太史令更懂得天象!
她能准确预测此后的天气,甚至能探查流星规律!
只是不知她此时人在何处?
更不知,她离开平城避开皇帝后,还愿不愿来趟这趟浑水?
太极殿里又冷了场。
李安世观察着冯羽的神色,犹豫问:“那,臣所做草案…….”
“呈上来吧。”冯羽倦怠向张佑挥了下手。
他把李安世的文稿接过,轻置于冯羽案头。
冯羽看着那卷文稿,目光里满是复杂莫测的情绪,“可惜了,这样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