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并没有明确的白天和黑夜的划分。
不论什么时候，迎接你的都只有一片血红。
时间的概念也会一点点被淡化，变成完全依照自己的疲劳感调整作息的模式。
林子晨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下。半靠在酒铺后庭的院墙上，双手拄着他的那柄铁剑。
剑柄破开一道口子，随时都会断裂一般。
但是，却像那座哨台一样，咬牙坚持着。
“做得很好，休息一下。“洪场咕噜咕噜地灌着清酒，喉结随着上下浮动，满脸的胡碴也像被注入了某种生命一样，脏乱之间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悦。
“林哥原来不是靠力量制人的啊，这番能耐还真是厉害。“壮汉丢给林子晨一个水袋，后者则一把接住，轻轻道了声谢。
这也不能怪他，在下界待久了，沾上些势利的因子是难免的。
是啊…能够让伙伴为自己而战的力量，还真是了不起…
但若是他们受伤了的话，自己的内疚是会翻倍的，这份责任，又有多少人能够负担得起呢？
也许其他人完全不会有这种想法，只有自己这样的笨蛋才会产生如此情感吧。
喝下一口带有腥味的水。
下界不容许纯净的生命的存在。
更加不容许生命的希望存在。
所以，这里的水，都是带有腥味的。
冥河的水啊…寄托了多少死者的哀念。
偶尔会从中找到一丝寄托，一丝愿望之类，心灵会不自觉地与之共鸣。
“好了！请继续吧洪场师傅！“林子晨收起铁剑，摆好姿势迎向洪场。
“不要这么着急嘛，就算再急着想要进步，效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看到的。“洪场把酒壶挂在腰间，伸了一个大懒腰。
下一秒，就扑到了林子晨胸前。
第一拳挡下！
照例攻击了下盘吗，好…
无论如何都要撑住…！
“呃啊！“林子晨被一拳砸中面门，身体失去了平衡，倒栽在地上。
“三招半，比上次有进步，差不多该添加下一种切入的模式了。“洪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第三次了，难度不断地加大，但是自己应该可以应付，只要撑过三次，就能够在下一回实战中取得一丝反击的机会。
“在打败别人之前，先学会挨打，是吧…“林子晨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正是。“洪场默认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还…“
“看看你身上的伤吧，并不是一昧地硬逼自己就好的。“洪场打断了林子晨的话。
“想要回到生界，是吧。“洪场说着喝了一口酒。
“是。“林子晨点点头，“您难道不想…抱歉…“
“知道为什么我曾说，不可能和你这种人成为朋友吗。“洪场眼神微微一变，但很快回复过来，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洪场继续说道，“你还有愿意挡在身后的人，你还有希望，你还是个年轻的孩子。“
“而我——不过是个即使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流浪汉。因为，我在意和在意我的人，早就不在了。“
“会来到这里，倒也好让自己好好反省，纵使不论怎样意识到错误，失去的东西失去的人都无法回来，但你还能编织未来不是么。“
“因为害怕而封存自己的力量，以至于到了后来自己都无法解开，但却遇上了你这么个怪小子。“
洪场突然笑了起来。
“这也算是你修来的福分吧，别犯和我一样的错误。“洪场拍了拍林子晨的肩头，“我是不会回去了，比起那个世界，这里更加适合我。“
“好好学！三周以后的’下一次’可别给我丢脸！“长笑一声，扬长而去了。
洪场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壮汉也与他作别，后院只剩下了林子晨孤身一人。
他低下头，看着本该映上日落颜色的地面，微微一笑。
“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即使输掉了也要成为一个打倒了又爬起来的缠人的对手。“
虽然，输了之后，自己就不再存在了吧。
来到下界，自己也并非什么都没做。
对自己的锻炼一直坚持着，并且找到了与蒙予有关的新的线索。
那个勇士，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也在找霁的主人吗？不过，既然他也未能寻找到霁的主人的下落，就说明他一定还活着。
果真如洪场所说，自己看事情的方式太过幼稚了，一直以来都只看到了表象。
那个杀死自己和猪神彪的男人，为什么会持有枪械，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恐怕仅仅达到了中世纪的后期，若是与人类的火器对抗，后果实在是无法可想。
“你们是蒙予的人吧。“这句话更加引起了林子晨的警惕。
针对蒙予展开的行动吗，若真是如此，王那边的情境也一定非常危急。
说到底，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要问自己是否愿意回去的话，一定会得到明确的肯定回答。
但是，现在…
连回去的方法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诸多事件当中，即使想要置身度外也不太可能了。
回想起来，自己真的变了很多。
从最开始，一直乐观向上地前行，到现在，居然有了一丝踌躇，看着面前似乎无穷无尽的路，不知是否还能走下去。
“这都是下界的空气害的吧…！“夜深人静之时，林子晨一个人哭泣着，一拳砸在床头的墙上，感受到一阵生疼，又继续抽泣起来。
要塞的夜晚，只不过是要塞的夜晚而已。
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有安宁的时候，哪怕是短暂的瞬间，也会被焦躁不安的气息塞满。
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流着血，没有目的地牺牲。
争抢土地，争抢权力，争抢一切他们所能看到的东西。而自己做的，则是在争斗的夹缝中尽可能地帮助不愿意争斗的人。
但是…似乎一直都是单打独斗，所有人对待事物的方式都比自己成熟。
要问乐观的人最害怕的事是什么…
是孤独啊…
哪怕是被我帮助的人也好，快点出现吧…
“鞎峎峎…“
一双血红色的大眼睛悬在地狱砖栅栏围成的飘窗外，怨念十足地盯着林子晨，吓了他一大跳。
原来是恶魂啊…
等…是恶魂啊！
林子晨警惕地从床上翻起身子，滚到墙角的阴影中藏匿起来。
“不在么…“一个略带失望的清冷叹息在外面响起，那是一种林子晨似曾相识的声音。
“啊，在的。“林子晨探出脑袋，打量着外面的那个身影，恶魂水母已经降了下去，使它的主人得以攀在栅栏上。
果真没错。
“啊哎！好多伤口…之前受的伤还没好吗…“月虹睁着她那双时刻都略显哀伤的大眼睛，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早就没事了，那点小伤打不倒我的。这些伤口不过是自己不小心弄的罢了。走起路来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嘛。“林子晨笑了出来。
“可是，你有哭过。“月虹留意到了林子晨眼角未来得及拭去的泪珠，如此说道，“而且，我才不相信你是那种走路都会跌倒的笨蛋…“
“话说回来！月虹为什么会回到要塞来呢！“林子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连忙问道，试图引开月虹的注意力。
“因为…那两个人类太聪明了，呆在一起感觉不自在…“月虹回答，同时一脸哀伤地看向林子晨。
也就是说…我很笨吗…
“另外还想看看你能不能下床走动…人类的恢复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强多了…“月虹继续说道。
“也许我只是个例吧，哈哈…“林子晨不好意思地抚了抚脑后，之前痛得受不了了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话说回来，朱阿文为自己使用的东西，也真是神奇呢，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在经历了极端伤心过后把它们变为珍贵的回忆。
“那个，从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为我作出这样的决意…除了爸爸和你以外，我再没见过一个能够为我做傻事的人…“月虹费力地把胳膊塞进地狱砖栅栏的空当里，脸颊贴在栅栏上，冲林子晨展示着什么。
“这是…“林子晨借着要塞外墙上微弱的暖色火焰看见了月虹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只小瓶子。
“眼泪。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只好将就一下了。“月虹回答，同时把抓着瓶子的手举得笔直，一副认真的样子。
“啊，谢谢，很珍贵的礼物呢。“林子晨微笑着接过瓶子，小心地收了起来。
“笨蛋…那是…药啊…“月虹先是一愣，然后便一脸不满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把胳膊从栅栏里收回来。
“药？“林子晨重新取出那只瓶子，一脸疑惑的神色。
“哎！会给你这种笨蛋真是浪费！“月虹仍旧卖力地抽着胳膊，另一只小手则摁在栅栏上，身子向后倾去。
只有最最悲伤的泪水，才能够治愈的伤害，就是对心灵的伤害。
用伤心去治疗伤心，用悔恨去治疗悔恨，这就是恶魂的眼泪呢…
“那么当然要留在重要的时候用啊。“林子晨微微一笑，把眼泪收了起来。
“…“月虹赌气似地鼓起了腮帮，用力一拉把胳膊收了回去，但却由于用力过猛导致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栽去。
“危险…！“林子晨伸出胳膊，穿进栅栏的缝隙，一把抓住了月虹的手。
现在轮到林子晨了。
“…“他总算发觉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自己的胳膊并不像月虹那样纤细，方才是由于状况紧急，胳膊的肌肉完全进入紧张状态才勉强穿过的。
至于现在…
月虹的眼神似乎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呢…
像针尖一样的锐利啊…不…变成园艺剪刀了…等一下…这是什么…拉一拉发条会嗡嗡直响的东西…
不要激动啊！冷静下来！
“把手拿开…人类…“月虹埋着脸，小声地埋怨着。
“抱歉…似乎动不了了…“林子晨尴尬地说道，胳膊传来的压迫感也让他很不好受。
“…“
“啊！有办法了，可以试着挖开它。“林子晨想到了用镐子敲下栅栏，当即取出铁镐在栅栏上敲打起来。
有够结实的…做得这么坚固真的好吗…
盯…
林子晨感到自己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这是变成了怨念的载体了吧？！
终于，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栅栏被敲开了一道缺口，林子晨总算是把手收了回来。
“你刚才是…故意的吗。“月虹沉着脸说道，声音有些凉飕飕的。
“你想要我怎样回答呢？“林子晨只觉得背后发毛，但总不可能转身就跑吧，只得硬着头皮反问了。
“…“月虹一直沉着脸，随后轻轻地说道，“不是说过恶魂会飞的吗，记性真差。“
可以理解为原谅自己了吧？
“没有那么孤独了，谢谢。“月虹向前一蹬栅栏，跃了出去，轻巧地落在恶魂水母上，“再见。“
“再见。“
林子晨目送那个飘动着的惨白色影子渐渐远去，直至其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补上栅栏的缺口，躺回冰冷的石床上，最后看了看暗红色的天花板和上边雕刻的奇形怪状的花纹。
在下界的怀抱中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