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收拾完桌上的战场,长舒一口气沉坐到沙发中的时候,韩童的屋子里已经没了其他声音,我静默听了几秒,传出来的只有属于林雨歌的,时轻时重的呼吸声。我关了屋子里所有的灯,拿上林雨歌剩下的半罐啤酒,搬了把椅子坐到窗台旁边,半掩上窗帘,深坐进椅子里,光脚踩在椅子边上。我喜欢脸颊和窗帘接触时的那种柔软触觉,没有丝绸的滑顺,略带阻涩感,但并不会令人觉得不适,有一种局部被包裹起来的安全感。
我用窗帘掩住左边的眼睛,只用右眼看向窗外。北京难得能见到一番如此安静的景象,近处尽是静止的黑影,它们不会因为我长时间盯着它们看而觉得尴尬。我们住的地方靠小区边,窗外的围栏外就是地铁轨道,十点半以后没了隆隆声响,它们所拥有的只有夜晚的一片死寂。视线尽头是一片CBD,那里依然热闹,虽与我们同属一片天空,但却从感觉上是两个世界。我还是属于这里,我将自己的视线收回,回到屋中,此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抬起头,将剩余的啤酒全部灌进肚子里。
我并不是想喝酒,也不是借酒消愁,而是刚才给韩童讲我们过去的故事,顺带把心里的感慨一并带了出来。兴奋不总会让你察觉到,它也会时常潜伏于情绪中,支配着身体做着果断却不符合习惯的事情。我不喜欢破坏事物原本的样子,没有捏扁易拉罐,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韩童发来的微信。
睡了吗?
还没。
聊聊?
还没听够故事?
没有。
两瓶啤酒。
OK!
关掉屏幕,放下手机,我立刻听到客厅里传出谨慎轻盈的动作,我为她搬来一把椅子,与我面对面着坐下,韩童打开啤酒罐也是小心翼翼地,看得出大伙对林雨歌都很好,我们相互碰杯之后,她也学着我,光脚踩在椅子边上。
“怎么又喝起酒来了,提到往事伤心了?”
“没有,只是心中感慨,刚才讲完故事肾上腺素猛增,潜意识告诉我可以喝酒,所以就喝了。”
“你还真是个感性的人。”
“内向的人大概都感性吧。”
“内向?我可看不出来,你可是挺能说会道的一个人。”
“是真的,我若是不内向,当时也不会把对陈瑶的喜欢憋在心里,甚至连梁玥对我的喜欢都是她主动表达的。我当时不了解陈瑶的心思,所以也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害怕我猜错了她的心思,害怕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始终不敢再往前迈一步,生怕毁了与她之间的美好。只能在心里面小心捧着她,怕她掉在地上,沾染了尘土,只能在心里面幻想牵她的手,抱她的肩膀,亲吻她的脸颊,甚至是嘴唇。”
韩童听后轻叹一口气,她说:“那个年纪的恋爱如此纯真美好,像个瓷娃娃一样,我们从心里一直珍惜着,但也轻轻一碰就破碎了。你对陈瑶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心情?其实我一直把她当成一朵白莲花来看待,不是现在的那个贬义词‘白莲花’,是周敦颐笔下的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在我眼里,陈瑶的一颦一笑都散发着上午九点十分太阳的白光。我对她的态度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她像一朵白花,我想把她栽在花盆里,用玻璃罩隔离起来,怕落上灰尘。”
“你这,有些可怕了,控制欲有点强。”
我苦笑一声,说:“这么说起来是有点控制欲强了,不过我只是打个比喻,形容一下她在我心中的分量而已。”
“但你这样是不是有些对不起梁玥,她那么爱你。”
“现在不会了,回想起那些往事,我也仅仅把它们当成‘往事’来看待,单纯就是一种经历,没有留恋,没有回眸的向往,就像上帝翻看‘人间’这本书一样,看故事,看热闹,再没有别的感情了。”
韩童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话,她换了个姿势坐着,翘起二郎腿,然后喝一口啤酒,静静看向窗外。我也没有说话,我们之间大概停滞了那么几秒,似乎是在各自思考着什么,直到窗户下方出现人经过的脚步声,她才再一次开口。
“那你对梁玥呢?”
“是自责吧,我到现在每次想起她来,心头都会笼罩这种情绪。这不是在看故事,看过往,看热闹,是一种真真实实体会得到的感受,我就是当事人,就是‘人间’这本书的主人公。”
“你很爱她。”
“当然。”
“为什么还会失去她?”
“因为我傻。”我很坦诚地说出这句话。
“你还真是个话题终结者,”似乎韩童觉得自己不知道再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来了,就转移开话题,“那讲讲你青春里的另一对恩爱夫妻吧。”
“楚朝阳和蓝樱子?”
“对,我还挺好奇的,这样一对从高中就在一起,一直到读研究生还可以不分开的情侣,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真的有人能相爱这么长的时间吗?”
“有的,他们相互陪伴着走过了青春年少时期各自的低谷,有着比小说里还要狗血的经历。”
“我有些好奇了,就从他们认识开始讲吧!”韩童把下巴搭在膝盖尖上,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我喝口啤酒润润嗓子,轻咳两声,说:“梁玥有一个画本,是我小时候送给她的,她珍藏了许多年,对她十分重要,算的上是她的宝盒。”
“他们还和这画本有关系吗?”
“梁玥的画本算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一个见证吧,是画本让他们相遇的。”
梁玥是喜欢下雨天的,这一天是周日,她很想老天爷能听到她的心声,连续下上好几天雨,这样她自己就能在被子躲一整天,也许睡上一觉以后会自然醒来,拿一本书坐在窗边,借着窗外不算很暗的日光读几行字。只是今年雨水少得很,整个夏天都没有几次雨天,更不要说像南方的那种连绵不绝的细雨了。这种情况在她的记忆中只发生过一次,好像在七月份,暑假时,淅淅沥沥连续一周都是小雨,那时候爸妈上班,家里没人。她就跑到林雨歌的房间,靠着漫画捱过那一周。
梁玥望向窗外明朗的天空,心想其实不冷不热的天气也很不错,不用担心衣服随时会被汗水浸湿,也不用担心裸露在外面的手脚冰凉。她将画本从地上的书包里抽出来,摊在画架上,随手翻起,一页一页看那些被记录下来的,曾经在她心中,在脑海里浮现的场景。现实与虚幻在纸页上交织,梁玥用手轻抚过每一笔痕迹,画中存留的情感随指尖传入,在心里浮现。
从小受妈妈影响,梁玥对美术十分热爱,她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堆满衣服,放着娃娃,她的房间里被床和书桌占去一半位置,另一半则都是和美术相关的物品。这些物品把画架围在中央,形成一个类似于舞台的地带,这里便是她进行创作的场所,是她净化心灵的秘密基地。这里藏着她太多的秘密了,即使是爸妈,梁玥也轻易不会让他们闯进来随意翻看。
她想画画了,随便画点什么来消磨时间,不能画在画本上,那是一片平地,她要在上面大起属于自己的记忆小木屋,所以随手抓过一张白纸,铺平在画架上面。而正当她拿起铅笔准备落下时,屋外传来开门声,以及妈妈进门的呼唤,这是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了。她并不担心家长会上老师对妈妈说些什么,也从来没担心过。
“咚咚咚!”房间门被敲响,周静在屋外说:“玥玥,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了。”她拧开房间把手,但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刻关上了。
梁玥不喜欢别人突然闯进她的房间里,即使生活了这么多年,爸爸妈妈还是很难把这件事情记在心中。看到门被推开时,她习惯性想发脾气,但妈妈立刻退了出去,她才把心里的火气压了下来。她沉闷地答应一声,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便到厨房里去倒水喝。
学习不是梁玥所担心的事情,这次她考得不错,班里排第三,年级也进入到了五百名之内。要知道她所在的班是普通班,学习环境没有实验班和火箭班那么好,这里是体育生和艺术生们聚集的地方,因为老师管理不算严格,所以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集中到专业上面。
周静在厨房里摆弄刚刚买回家的水果,见到女儿从房间出来,眼神里露出一丝笑意。她说:“玥玥,今天你们班主任开完家长会,把班里面前十名的家长单独留下谈话了。”
“嗯。”
“你们班主任说了调班的事情,说是在第一学期结束前,所有月考的平均名次能进入年级前500,可以从普通班调进实验班,平均名次达到前200,可以调进火箭班。”
妈妈带回来的这条消息令梁玥的心中有所触动,因为她一直在心心念念,想要向着自己喜欢的人靠近,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次好机会。
“是任选班级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们班主任也没细说,你要是感兴趣,明天就去问老师吧。不过他说了,分班是在下学期开学进行,和文理分班一起,所以学文学理你也要考虑好。”
梁玥点点头,周静将手中的水果递给她,但她没接,说了一句不吃就回到房间里去了,并且照例关紧房门。周静叹气,看了自己手中的水果几秒,然后拿起来自己咬了两口。周静正想把剩下的水果收进冰箱时,家门被打开,是已经多日早出晚归的梁启铭,托着疲惫的身躯进了家门。周静又关上冰箱门,把水果放到茶几上,接过梁启铭手中的外套扔进洗衣机里。“吃点吧,刚洗的。”她说。
梁启铭答应一声,摘下眼镜随手扔在一旁,然后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大口喘气。杂志社的工作忙碌,他作为主编更要以身作则,坚守在工作岗位的第一线,他经常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而这种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她很享受长时间工作之后,得空休息这种状态,要是哪天他有了大把时间用来睡觉,那才是对不起他所热爱的这份文字事业。
只是他觉得自己对梁玥有些亏欠,以前自己早晨上班时女儿还没有起床,而晚上自己回到家里,女儿又已经睡下了。一直到她上初三,两人才有了比较相近的作息时间,能面对面坐下吃个饭,说两句话。但这时候梁玥已经不是孩子了,不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吃饭,自己睡觉,所以和梁启铭面对面坐在一块的时候,总共也没有几句话可以说。
周静把几近睡着的梁启铭喊醒,然后将刚才家长会的事情一五一十向他交代了一遍。梁玥喜欢画画,他们都知道,但梁玥想走艺考这条路,他们却不同意。他们两个人都算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人,知道其中艰辛几何,而梁玥的成绩属于那种努努力就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所以他们两个人不只一次向梁玥表达过希望她能好好学习,放弃艺考这条路的想法,但全都被梁玥拒绝了,因为她十分坚定自己心中的信念。梁启铭强撑着坐起来,捏捏鼻梁,吃一口水果令自己清醒一下,他静坐了那么几秒,起身走到梁玥房间门口,轻轻敲门。
梁玥正随意在纸上作画,发挥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她的笔下是一个小孩,穿着类似《龙珠》里饺子的衣服,坐在一个比小孩还大的坛子上面,动作乖巧,但表情却很机敏。而那坛子似乎是小孩的法器,画风十分魔幻。
“咚咚咚!”梁玥房间的门被敲响,是梁启铭在外面喊她,说有事情要和她说,让她出去一下。
一听到爸爸如此郑重的语气,加上刚才妈妈与她说的家长会的事情,梁玥已经猜出来他们要和自己谈论什么话题了。她心中对这件事情很抵触,因为之前曾经谈论过无数次,但每次谈话的结果都不好,不是她摔门而出,就是她跑进屋子将房门反锁。
爸爸妈妈嘴上说理解你,也支持你的理想,但他们仍然坚持要你按照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走。这是支持吗?梁玥完全不理解。她觉得“理解”这个事情是相互的,你不处在对方当前的位置,没有对方当前的心境,仅仅能理顺对方的行为,这个不叫理解,这只是你处在某一个视角,看别人所做的事情而已。而那些口口声声说我理解你的人们,他们无非是想说服你按照他们的意愿去执行而已,他们往往还会在后面加上但是两个字,而但是之后才是真正的想法。梁玥并不想开门,因为她已经能预见结果,但那样爸妈势必会闯进自己的房间里,这里可藏着太多的秘密不能被发现了。于是她还是打开门,走到客厅里,坐在了爸爸妈妈身旁的沙发上。
“玥玥,你想调到实验班去吗?”梁启铭试探性地问,他把语气放缓放平和,试图不刺激到梁玥敏感的神经。
“嗯。”梁玥的回答很简短。
“这是好事,你打算学文还是学理?”梁启铭笑笑说,他认为梁玥终于要按照他们设想的那样去做了,所以很高兴,周静在一旁也是同样的表情。
“理科。”梁玥的回答干脆,显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这下梁启铭和周静更高兴了,他连忙点头,并说:“爸爸妈妈都支持你!”他还与周静对视一眼,确认彼此的心情。
“哦?支持我?我说的可是去理科实验班,走艺考这条路。”梁玥嘴角露出一抹自信而轻蔑的笑。
这句话对梁启铭和周静的震惊程度比梁玥说她要退学更甚,心中期待满满,但现实当头棒喝,就会令他们心中产生落差。而且学理科就意味着她要花大把的时间在培养积累逻辑推理能力和计算能力上,这样一来势必会影响专业课程的学习训练,如此一来,这条路一定布满泥泞。
“不行,爸妈不同意!”梁启铭的语气开始沉重起来。
“怎么又不支持了,刚才不还笑着说支持呢吗?”
“玥玥,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好好说话。”周静在一旁提醒。
“阴阳怪气?到底是谁阴阳怪气,口口声声说支持我的理想,但你们却给我指了一条别的路,就因为你们觉得这条路不好走,你们就一定知道你们选的那条路好走吗?你们终究不是真心实意支持我,你们支持的只有你们自己觉得对的事情。”梁玥故意压着情绪说话,她想刺激爸爸妈妈先发货,这样一来就可以占据情绪上的主动。她想试图告诉爸爸妈妈,不要再坚持他们的固执了。
“不是的,爸爸妈妈一直支持你……”梁启铭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已经很累了,可梁玥这一番话着实戳疼了他的心,他只能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尽力让这次谈话不再有争吵,但话却被梁玥打断了。
“打住,后面一定有但是在等我吧,你不用说,我都知道。可你们支持的到底是我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还是支持我按你们的意愿生活?你们只是在试图说服我选择你们认为正确的路,却从不考虑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梁玥尾音里的情绪有些没收住,她自己意识到了,于是赶紧低下头,不朝他们看。
闭眼,捏拳,将全身力气都灌注进两根紧紧捏在一起的指尖,几秒之后,又渐渐放松,一口气呼出口,梁启铭重新睁开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对梁玥说:“爸爸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要相信爸爸妈妈不会害你的!”
“怎么样好我自己心里知道,你们想的好不是我想要的!”梁玥咬牙切齿,她太天真了,大人们心中的固执岂是她三两句占了便宜的话就能化解开的,他们认定的事情,他们的固执,一开始就被摆在了制高点,无论孩子们说什么,只有被俯视和鄙视的份。梁玥生气地把爸爸妈妈丢在客厅里,像以往谈话时的争吵那样,她选择躲开,反锁房门,独自去消化心中的这份苦楚。
梁玥嘴唇紧闭,呼吸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均匀,她想试图用画画来缓解情绪,但笔握在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落下去。作品一定会带着作者的情绪,她并不想让画画,这件自己心里认作十分神圣,她称作理想的事情被破坏,尽管这只是休息日里的一副随笔。
书包在架子上没站稳,摔到地板上,黑色的画本也从书包里掉出来,只有一角还留在里面。梁玥赶紧冲过去把它捡起来,仔细检查有没有因为碰撞而损坏,这可是她最重要的东西,是自己心里的宝盒,就算自己最后无法走上艺考这条路,这本画本也不能出现一丝意外。
好在没什么问题,梁玥把画本外面封皮上有些翘脚的贴画重新粘结实,然后拿着它坐回画架前,把画本摊开在腿上,任由窗外的光影泼洒于纸上。她从后面翻起,停在倒数第四页,这是一个男孩的素描像,梁玥抚摸着男孩的脸颊,动作很轻,因为她不想将上面的笔迹蹭掉。
“我要来找你了。”她说。